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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儿圆圆
来源:文艺报 | 朝 颜(畲族)  2023年01月13日09:16

春夏之交时,乡间沃野上的芋头已经长得亭亭如盖了。

芋头有着倚老卖老的资本。早在《诗经》的《小雅·斯干》中便出现了“君子攸芋”这样的句子,据说这里的“芋”指的便是芋头。不管这说法靠不靠谱,至少《史记》和《汉书》中的记载是千真万确的:一曰“蹲鸱”,一曰“芋魁”。许慎《说文解字》中说:“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诸种叫法,盖因芋的个头之大也。

幼时在麦菜岭,有个小伙伴就叫“毛芋头”,因脑袋长得又大又圆,头发则又黄又短,根根往外倒竖着,活像个大芋头。也不知是谁最先叫起,得到全村人一致拥护,越叫越响,以至于他的大名早被人们忘记。直到今天,连他的媳妇也一张嘴就是:“毛芋头——”农村人取外号之形象生动,信手拈来,由此可见一斑。

初春时节,便要开始种植芋头。将床底下藏了一冬的芋子取出来,选那些出了芽的,一个一个小心地平切了底部,切面还得蘸上草灰。田里早已做好了芋沟,把这些带芽的芋子埋进土里,撒上稀松的粪肥,再盖上一层干稻草,淋点水,便大功告成,只等着小伞盖一样的嫩叶破土而出了。那时候,我常常是撒粪肥的那一个,提着畚箕,将和着草灰的猪屎捏得细碎,再均匀地撒在土里。春光明净,鸟唱虫鸣,田野里到处膨胀着生长的气息。我欣欣然被大美的万物陶醉,早忘了手里握着的东西里夹带了脏和臭。

其实芋头只是埋在土里的那一部分,长在地表上的茎和叶,被我们称作芋荷。我估摸这个名称的来由,是因它那撑开在地面上的椭圆形叶子,像极了荷叶吧。一样的翠色,一样的光滑,就连叶面上驻留了雨水或露珠,也一样的晶莹剔透。但是你千万别被它那完美的表象给迷住,以为可以亵玩。若是把叶子弄破,汁液不小心沾到衣服上,那好了,不论是什么颜色的布料,一律印上了难看的褐色花斑。

田间劳作的人们,渴了就去找一眼泉喝水,旁边不忍心扔下锄头的人会说:“给我带点水回来啊。”用什么带呢?随手摘下一片芋荷叶,盛了水,团成一团便是一个水瓢。逢上下雨,来不及跑,摘片最大的芋荷叶,顶在头上,便成了最简陋的雨具。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发明,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芋荷是我们家乡特有的一道美味小菜。取粗大的茎,撕了表皮,晒干,切碎,放进瓦缸里腌成酸菜,炒着吃,极其开胃。但撕芋荷却是一件苦差事,被沾上芋荷汁的皮肤,无一例外地红肿奇痒,几天难以消散。偏偏这事又一般是细皮嫩肉的女人做,男人是不屑于动手的。可是年复一年,女人们从没停止过制作芋荷,可想而知这道美食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如果把芋头分得细一点,有母芋和子芋之分,甚至还有孙芋。那种圆溜溜的,附着在子芋旁边、个头最小的便是孙芋了。而口感最好,最面最烂的也是孙芋。这种小芋子刮了毛后不用切,圆溜溜的,直接入锅煮着吃。小时候不懂,只把它叫作圆芋子。我们家常煮芋子粥。芋子加米煮烂,将熟之际再撒上绿油油的青菜,淋点辣椒盐,堪称世间美味。像我这样饭量极小的,也能吃上三大碗。当然,其中最美的事,还要数舀到了圆芋子。在一锅煮得黏稠的粥里,捞着几个圆芋子,感觉便像如今的中彩。需得意地高声宣布:“啊,圆芋子!”长辈们对我慈爱,如果碰巧舀上,定要体贴地搛进我的碗里。似乎听我兴奋地高呼一声,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

芋子的吃法可谓多矣。最简单省事的,便是煮毛芋子。洗净了,连皮也不去,放进大铁锅里,烧旺了火呼呼地蒸。蒸熟后剥了皮直接吃,绵软流香。农村人芋皮连毛也不会浪费,可以喂猪。但在父亲的口中,剥下的芋皮还有用处:“就这样,把光滑的一面翻出来,有毛的那面卷进里面,放进嘴里,‘咕’地吞下肚去。”他认真地示范给我们看,却并不吞下。然后是更长久的说教:“我们小时候没得吃,只能把芋毛吞下去充饥。一粒粮食一粒汗呀,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儿时的我和哥哥如鸡啄米般地点头相信,并身体力行地执着于勤俭节约。上初中以后,哥哥对这种反复的说教有了质疑和反感,他在日记里写道:“父亲经常说他小时候吃芋毛,但从来没见他吃过。即使吃过,现在时代也已经不同了。如果照他的逻辑,他应该回到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才对……”多少年过去,吃芋毛的故事仍然成为我们家的餐桌佐料。我每次提起,父亲只羞赧地笑,并不承认真的吃过。但他说,困难时期的确有人吃过的。在特殊年代,芋毛可充饥保命,这我必须要信。

尽管对我们兄妹从小施以节俭教育,父亲的慷慨大方却是街坊邻居都知道的。彼时乡里有个叫“包子嘴”的乞丐,颇有些年岁了,没有亲人,也从不说话,长年住在一个破砖窑里,靠乞讨活命。此人只要来到我家,父亲总要给他盛上一大碗饭,桌上有的菜,一样不少地给他添上。遇上煮了毛芋子,还要取几个放在他的布袋子里。“包子嘴”也聪明,平时在外面能讨到,决不到我家来,有点感恩的意思。但实在讨不到了,他来,就一定有他吃的。

说起来,芋头还助林则徐报了一“仇”呢。广州的英美俄德等国领事,用冰淇淋来招待林则徐,林则徐看到有气冒出,以为是热的,便用嘴吹之,好凉了再食,惹得领事们大笑。后来,林则徐宴请那些领事们吃饭,上了一道芋泥,颜色灰白,表面闪着油光,看上去没有一丝热气。领事以为是一道凉菜,用汤匙舀了就往嘴巴里送,被烫得哇哇乱叫。林则徐嘴里抱歉,说没想到他们原来不知道这“芋泥”外冷里烫,其实心里想必是偷偷暗笑罢。

而我喜欢煨芋子。打小无人教授,却每于烧火时,懂得取了芋子在灶膛里煨,火烧完了,芋子也熟了,兀自吃个满脸乌黑满嘴香。陆游有诗云:“地炉枯叶夜煨芋,竹笕寒泉晨灌蔬。”“烹栗煨芋魁,味美敌熊蹯。”看来煨芋远非我的独门馋功也。

我于石城县一所小学实习时,曾吃过一顿最回味悠长的芋饺。彼时我住校,周末,一群女学生携了芋子等食材来到学校。十一二岁,她们已谙熟了做芋饺所有的复杂程序。没有人提出过要求,孩子们只是要做,做给认为重要的人吃。后来我想,她们多么像田里的芋,毫不起眼地生长于沃野,可是只要你一想起来,便觉得唇齿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