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3年第1期|路魆:去暹罗的船(节选)
路魆:一九九三年生于广东肇庆。有作品发表于《收获》《钟山》《花城》《西湖》《作家》等杂志。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
去暹罗的船
文/路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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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不是一日建成的,它是居民在数十年里东一间西一间搭起来的,底部的木头纵横交错,架满了横梁,没有规律可言。要拆掉其中一间棚户,可能会导致另一间棚户坍塌。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濠仔一日不搬走,这片棚户区只能维持现状,无法拆除。棚户区是一个有机整体,虽然看着乱七八糟的,其实自有一套结构系统,要么保持着整体稳固,要么一起坍塌入海。当年,棚户区的居民还没搬上岸时,个个深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团结一致,只要棚户区的结构出现损毁,立刻进行修补。现在好了,他们分散到陆地上去,邻里之间除了因采光问题争吵外,也没什么可说的。濠仔怀念那些温暖的日子,那时候父母还在,在大雾的世界里牵引着彼此。
今夜或许是最后一次睡在棚户区。濠仔还没想好,如果离开这里,去哪里栖身。床褥枕头比昨天还湿,海的潮气穿过木地板渗进来,连钢铁都能拧出水珠来。濠仔钻进被窝,好像盖着一层冰,越睡越冷。床底下就是大海,他听到涨潮的声音。海水正一点点升高,离他的背脊只有几米距离。夜色和浓雾从各种缝隙钻进来,包围他。章鱼和螃蟹爬满了地板和铁皮屋顶,声音时而滑溜,时而尖锐。他仔细琢磨着商人的提案,迟迟拿不定主意。海岸线上,没有一种精确可感的事物,复杂、暗流涌动才是常态。
不知为何今夜的螃蟹越来越多,还爬到床上来。见螃蟹送上门来,濠仔一点也不想抓它们,东一脚,西一脚,把它们踢到海里去。随后,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海里上岸的声音。是一种步履缓慢、沉甸甸的、湿漉漉的东西。难道是海怪?濠仔打开门,看见一群身上挂满螃蟹、背着枪的士兵从海里走上来。有些士兵抓着栏杆,爬到棚户区,默默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另一些士兵,在海滩上漫步。
有个士兵来到他家门前,问他讨一碗淡水喝。士兵说,海水太咸,他的眼睛和嗓子都浸坏了。濠仔舀了一碗水拿出来。士兵一口喝了下去,水又从他腹部的一个洞漏出来。士兵衣衫褴褛,眼睛蒙着一层白障。肩上的螃蟹在吃他的头发。濠仔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士兵叹了一口气,说每年今夜,他们都会从海里上来,看看安静的陆上生活。当年,他们在这里与敌人短兵相接,战死在海里。他指着自己的眉毛,那儿有一个由刺刀造成的伤口,深深陷入眉骨中去。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濠仔有点害怕,但一想到他们是士兵,心里又觉得很安全。
“雾一直很大。在有些人看来,我们跟螃蟹没什么区别。”
“变螃蟹这件事是真的?不过明年的今日,你们就不能再到棚户区来了。因为我准备离开这里,要去暹罗。一旦我离开,这里就会被他们拆掉种紫菜,到时候,你们只能爬到紫菜棚子去啦。”
“远离故土真是令人感伤。”士兵惋叹。
“我要赚够钱才能离开。不过,要赚钱就必须离开我的居所。”
“不嫌弃的话,你到我们的地方去住吧?”
“海里?我可不会游泳。”
“你误会了,是防空洞。”士兵带濠仔来到棚户区后方,指着山坳说,“防空洞就在那边。敌人登陆那天,他们连一个村民也找不到。因为那里处处是雾障,山中一日,世上一年。几天后村民离开防空洞,发现战争已经结束。但军舰被击沉了,我们死在海里,多年过去,总觉在海上一日,世上仿佛已百年。大海看似变化多端,其实最顽固,别想从它身上捞什么好处,有时反而会白白送命。”
“我父母……你在海里见过他们吗?”
“没有吧。我不认识每个死者,你也不会认识所有活人。”
“因为他们其实在暹罗呢。”濠仔嘀咕。
濠仔决定去防空洞住,但山坳那边什么都看不到,他要士兵带路。士兵说,他们不能离海岸线太远,时至今日,他们仍须坚守这道防线。“但只要朝着那个方向去,心里想着防空洞,我想那些雾也不能阻挡你,不过是区区障眼法。”士兵最后说。他们今年上岸的时间到了,一个个地回到海里去,再次成为神圣伟大的大海的一部分。
濠仔几乎是摸索着走进山坳的大雾中。防空洞的入口很隐秘,外面长满高高的蕨草,有些入口修筑在离地面几米高的地方,要抓着树根才能爬上去。防空洞潮湿阴冷,有很多个洞厅,彼此连通,如同蚁巢。很多曾在这儿避难的人留下了诸多生活痕迹:渔网、刀子、柴薪、贝壳等等。濠仔从棚户区搬来衣服、被子、床垫和生活用品,在最靠近海的洞厅里给自己安了家,这样就能随时感知海水的变化。
睡到深夜,他在梦里和很多人一起躲避敌军的炮弹。头上的山体撼动,落石纷纷。人人吃树根和贝壳度日,紧张地望着洞口,等待战争结束。洞外的雾是一道天然的门扉。他无比缅怀那些艰难的却守望相助的旧时代。那样的岁月已经被大海冲刷磨蚀,仅剩一种残留在洞壁上的阴湿记忆,如同先民留下的壁画,化作气味进入他的鼻腔。他打了个喷嚏。
濠仔怀着无限的痛苦,就这样住进防空洞,从此拒绝人们假惺惺的怜悯,等待海水淹没他的家园。第二天醒来,他走出洞外。外面的世界会如士兵所言的那样,已过去了一年吗?他以为在山中一夜,滞郁之物就能在眨眼间发生改变,但现实依然遵循着原有的时间逻辑,一天只是一天。滞重的时间带来了副作用,令他头疼。昨夜见到阵亡士兵的奇遇,不过是防空洞里的另一场梦境吧?死者又如何能复生?但如果父母仍在世,他们必定还在异国,等着他去相见。濠仔下山时,背着一支在洞里找到的船桨,像个海上的侠士,充满壮志与悲情。
峡角处有一块天然的巨石,宛如一个标尺。无论海水怎么涨,都不会高于它的三分之一。今天,他发现即使在退潮时,海水竟也淹没到了它的三分之一处。“巨石始终会回到海里去,不是海水在上涨,是巨石本身在下沉。”人们注意到这个现象时,这么说。他们随意更改自己的说法。他们明明一致认可海平面正在上升的事实,却把巨石被海水逐渐淹没的现象,归根于是巨石本身在下沉。他们下巴轻轻,身处于陆,浪涛再高,也冲不进他们干燥的厅堂,因此语言再轻佻也无碍生活照常推进。
濠仔在昨天遇见商人的地方等。雾稍有退散,人们的轮廓更清晰了。他忽然有一种优越感,于是问旁边的鱼贩:“你们怎么知道海水不会淹到山上去?看,我在找机会离开渔港。你们也应该好好想想这件事。”
几个鱼贩看着他,不想回答一个愣头青提出的傻问题。濠仔趁热打铁,讥讽他们回避现实。一个老鱼贩按捺不住,终于回应:“你住的地方,最靠近风浪,而你,又这么年轻,当然得赶快另谋出路。我们嘛,到老死那天,海水都还没越过那片沙滩呢!当然是先解决生计问题。太遥远的计划,反而会损害当下的利益。所以说濠仔,你赶快走吧——让出棚户区,让我们种点紫菜,养家糊口。”
这番自私的话竟然有几分道理,濠仔觉得反而理亏了。论战之中,绝不能示弱,他反驳说:“我这不是在找机会赚钱离开吗?告诉你们吧,我今天要跟一个做生意的合作,赚到的钱是你们卖一千只螃蟹也赚不来的。”
鱼贩们发出一阵笑声。濠仔拧过头去。日头渐渐过午了,还不见商人的身影。他等得越久,嘲笑就越猛烈,越不留情。“他们盼着我离开,又嫉妒我风光地离开。”濠仔想。他到镇上走了一趟,也不见商人,又回到码头附近活动,等到斜阳西下。
今天黄昏的天色,一改以往的苍白,出现了晚霞。可是,这怡人、温暖、不寻常的景象,这晚霞流动的天空,好像一个悬挂的血池,令人不安。码头上的人陆续收摊归家。这时,商人来了。
“你终于想通了。”商人说。
濠仔看清了商人的脸。商人的眉骨上,有一道伤痕,确切来说那是一道断眉。他又费劲地回忆,似曾相识,是昨夜的士兵——
“你昨晚来找过我?”濠仔问他。
“我昨天一整天都在镇上做调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计划非常有前景,一旦上了轨道,你赚到的钱远不止两千块。好了,去看看场地吧。”商人拉着濠仔朝棚户区走去,路上继续阐述他的商业计划,“多年前,我靠卖农产品赚到了第一桶金,早早离开故乡。来到城市后,从农村学来的经验却不适用了,无法契合城市人的消费理念。我为此买了很多相关的书籍,日夜阅读生意经。但案头上的书,无助于解决我的实际问题。书中故事展现的人类情感,亦无助于我抓住城市消费者的心。哈——偏偏让我发现,在现实的残酷循环下,看似无效慰藉的幻想确实有其用武之地,能像布洛芬一样,缓解紊乱的心灵疼痛。试问,我们是否必须切身参与到社会事务中,才能创造一等一的价值呢?若幻想本身即是一种参与创造的方式,人类是否能从中获益呢?基于这样的推论,我冒险开创了这样一门生意,想要利用大脑的想象力赚钱。”
“好吧。这跟棚户区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商人说得激动起来,“多亏你那天告诉我,棚户区即将被淹没,我才有了灵感。而且这门生意,能最大限度地做到海水淹没它的前一刻。接着,我跑遍了镇上的旅店,逐个房间去敲门。我问他们,假如把即将被海水淹没的棚户区,改造成一处能安全地体验边缘危机的住所,类似过山车、跳楼机、悬崖帐篷,是否有兴趣入住。你猜结果怎样?这些原本就为体验雾港末日感而来的旅客,兴趣盎然,跃跃欲试!是啊,我们不妨从美妙又安全的危机感中赚钱,其原理呢,和过山车能帮助玩家宣泄解压是一样的。我们要明白它治标不治本的局限,但由于痛苦之不可消失,治标也不失为有效的缓兵之计。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把棚户区让出来。”
濠仔似懂非懂,他没见过过山车、跳楼机和悬崖帐篷是什么玩意儿。而且,由于面对的是真实凶险的大海,其中的风险绝不是一星半点的,是否有必要为了短暂的快乐而冒性命之险?形势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妨一试,把濒临消失的棚户区的剩余价值发挥到最大。
两人达成共识,决定执行计划。商人来到棚户区,走了一圈,被棚户区复杂的建筑情况伤了脑筋。改造棚户区不是一个三天两日能完成的工程,单是清理肮脏的地板这项,便不是凭他们四只手能搞定的。房子潮湿发霉,地板穿洞,浪稍大,海水便从洞口喷涌而出。“有办法!”商人将计就计,决定不修缮棚户区,“为什么不利用这天然环境,营造一种更具压迫感的入住体验呢?”
与狂野的海同眠!
这是商人在传单上写的口号。传单很快遍布镇子,勇于冒险的游客纷纷前来报名。原棚户区居民想要分一杯羹,又由于不想承担游客的人身安全责任,于是在私底下提出要求,却被狡猾的商人婉拒。他们只好放弃谈判,咬牙切齿,诅咒海水速速上涨,把整个晦气的棚户区冲到大海深处去!
除了让出棚户区给商人经营,其余的事,濠仔一窍不通,他继续住在防空洞。每天傍晚,他都能收到商人分给他的钱。收入实在可观。那些游客是一群亡命之徒,在海的咆哮中纵情狂欢。濠仔纳闷,自己住在那儿这么久,怎么从未体验过类似的狂喜呢?有的只是难以言喻的孤苦罢了。这群从大城市来的游客所遭受的痛苦,跟他的相比,是迥然不同的两种心灵紊乱。向游客拍过来的浪潮,是止痛药,向他拍来的却是破碎苍白的刀刃。在防空洞外,他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峡角巨石的变化。变化是显著的,海水已经淹没了半块巨石,棚户区眼见时日无多,入住的人数却没因此显著减少。
一个夜晚,商人急匆匆跑到洞口外,大声呼喊,催促他赶快上船。濠仔踉跄跑出来,看见巨石只剩一个尖角露出海面,大半棚户区淹没在海里,气数将尽。
“游客都被冲走了吗?!”濠仔生怕闯了祸。
“没有,他们还在跟海浪搏击呢。这种玩命的游戏,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停止的。”商人回答。
远航船的汽笛鸣起!濠仔数了数手里的钱,买一张船票已经绰绰有余。他准备奔向码头。商人却不走,说要留下来,陪着他的商业帝国走到最后一刻。
“责任都由我来承担。你走吧!”
“你的断眉是怎么来的?”临行前一刻,濠仔问他。
“这是天生的胎记。”商人说,“老天爷在我身上砍了一刀,才让我来到世上。我注定带着一只刀疤眼活下去,看到的世界都是破碎的。”
他真是富于幻想!濠仔不明白商人的想法,只能暗暗感激他做的一切。这次下山,交织在他心里的那份激情,是前所未有的。
远航船放下一道长长的舷梯。码头上,杳无人声,今夜登船的只有他一人。一步步走上舷梯,离地面越远,他越感到一种升腾的快意。一个哈欠连连的船员走过来,向他收钱。他拿出一半的钱给船员,说要去暹罗。船员说,只要有钱,去哪里都不是问题,甚至能带他去南极洲看冰山。船很快起航。船身挪动,濠仔宛如骑在一头海洋巨兽的身上,颤抖起来。而棚户区似衰老垂死的长龙,在海中挣扎,逐寸裂解。濠仔不再眷恋,将这片海悉数归还给他们。
船驶出渔港,来到外海。一个被长久隐藏的事实,如雷电劈中他。他感到无比震撼,哪怕有那么一次机会出海,或者经由其他船员告知,他都不会到今日才知道;原来那团看似遮天蔽日的大雾,实则只笼罩在镇子和渔港四周,而在那之外的地方,是无比澄澈的海域。真不可思议啊!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月球的表面。眼睛长期屈于模糊的世界,当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一阵头晕目眩袭击了他,他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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