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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业余性”的魅力与缺失 ——观《畅神集——刘明康绘画作品展》有感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平原  2023年01月29日08:09

潮州与画展

新年伊始,仗着已经阳康了,专程回潮州参加《畅神集——刘明康绘画作品展》开幕式。之所以在各地疫情仍很严重的状态下冒险出行,一来老母亲年过九旬,需要特别呵护,千里送药,理所应当。二来故乡潮州是个文化底蕴深厚但经济不发达的古城,好不容易建成了市级美术馆,2020年5月22日开馆后,主事者苦苦撑持,两年半时间里,竟筹办了48个展览,如“思源——林墉绘画艺术特邀展”“造化心源——林丰俗作品展”“新潮动力——2021当代艺术与设计展”“南北相通 色墨交融 ——龙瑞、袁学君、赖铁骢中国画学术展”“潮缘——王肇民艺术展”等,在广东文化艺术界声名鹊起。我有幸为《造化心源——林丰俗作品展》写序,但因疫情无法现场参与,这回希望略为弥补,也算是为家乡文化事业站台。三来我与原中国银监会主席、中国美协会员刘明康先生略有交往,他出席过我的讲座,我聆听过他不少关于经济、文化及政治的高见。另外,同行多有专业人士,作为绘画的门外汉,我只需敲敲边鼓,不必担心露怯。

于是,基于亲情、乡情与友情,我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没想到观赏画展的过程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以至对着镜头及采访者,哇啦哇啦说开去。留存在2023年1月4日《潮州日报》上的,是以下这么两段:

“从某种意义上讲,绘画是一种审美、一种修养、一种境界。因为小时候的兴趣,刘明康先生一直保持对绘画的热爱。刘明康先生善于关注生活,关注身边的小事,将自己观察到的事物记录下来。例如他的作品中,有对乡村生活的追忆,有对北京日常生活的观察,这些画都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的一幅作品是《北京的过街地下通道》,画中的人虽身处地下通道却面向阳光。都市生活里很少有人会关注到地下通道,刘先生虽非专业画家,却能用笔墨将这些大城市中的小人物和日常生活记录下来,绘制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和中国。”

“潮州人普遍从小就很关注文化、关注教育,对音乐、书法、绘画等都有一定的兴趣,并不是为了考级,也不是为了成为专家,更不是为了谋生,纯粹是出于一种文化修养,一种审美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讲,小时候奠定的审美情趣比专业知识更重要。相信很多潮州人特别是年轻一代,看了作品展后会有一定的感触。”

其实,当时我谈得最多的,是此画展的“非专业”,以及“业余性”的利弊得失。因问题比较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再加上在美术馆主办的画展上谈这个话题,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是在拆台。记者或主编将其略去,亦在情理中。这样也好,我可以略为沉淀,把思路理得清晰些,也可把话说得更明白。

专业与业余

虽然是中国美协会员,但世人认识并关注刘明康先生,显然不是因为他的绘画成就,而是金融方面的专长。曾任福建省副省长兼省政府秘书长、国家开发银行副行长、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中国光大(集团)总公司董事长、中国银行董事长/行长等要职,2003年3月—2011年11月更是出任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主席,在稳健应对2008年金融危机等重大事件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他来说,金融及管理是专长,绘画只是业余兴趣。不过退下来后,阅读与绘画逐渐主导了日常生活,浸淫日久,他正从“业余”朝“专业”方向转化。

画家本人可以低调,但主办单位及观赏者很难不受前理解的影响。这导致对此画展的评判,可能说高了,也可能说低了,褒贬之中,隐含着观赏者本人的立场及趣味。一开始我很担心家乡人积极筹办此画展,主要看中的是对方的象征资本。一圈转下来,终于心里有数——不仅我不虚此行,可以开口说话了,更为家乡能举办这样高水平的“非专业”画展感到骄傲,这才有答记者问中的那句话:“相信很多潮州人特别是年轻一代,看了作品展后会有一定的感触。”

此前我只欣赏过刘明康先生的若干小品,虽也很精彩,但放置在美术馆里效果如何,实在没把握。相比北上广深等大都市富丽堂皇的美术馆,潮州美术馆显得相当寒碜,原设计是购书中心,中途改变使用功能,故潮州美术馆的层高不太理想。对于擅长大画的画家来说,这无疑是个缺憾,无法进门就给观众一个响亮的“碰头彩”。可对于以小品为主的刘明康画展来说,展厅层高不够,但灯光及设计若处理得好,反而能凸显其优长,便于读者细细观赏。

整个画展分“小速写”“岁月旧忆”“思考与回想”及“新篇邂逅”四部分,既隐含他的创作历程,也压低你的阅读期待。以“小速写”开篇,姿态很低,一路观赏,逐渐爬升,这感觉很好。从当初工作间隙逸笔草草的小品,到退休后用心经营的创作,无论构思还是笔墨,都渐入佳境。

别小看这些篇幅不大的“小速写”,那不是职业画家的写生,而是一位重要的财经官员四海奔波的记录。记录行旅,记录观察,也记录心情。众多速写中,钢笔淡彩《伦敦女皇陛下大剧院》的效果最好,布展时,被放大后置于入门处。我注意到画上题字:“为纪念观看《歌剧魅影》而写,2011年10月”,那是画家陪同一位领导观剧,天黑看不清建筑,第二天专门跑去补画的速写。若了解一个月后,画家将离开银监会主席的位子,此画面的轻松与明快,或许隐含着某种心情。

随身携带速写本,别人倒时差,他以画画作为休息。未能上墙,只是陈列在展柜里的速写本,有国画,也有钢笔淡彩,基本上都是各国风景名胜,篇幅虽不大,但很见用心。日后从领导岗位退下来,重拾画笔,方才根据当初的速写或回忆,创作完整的水墨作品,如《英伦的回忆》《耶路撒冷纪行》《索菲亚大教堂》等。如此阅历及工作习惯,导致其绘画生涯,“业余性”中,还是隐含着某种专业趣味。

立场与趣味

相对于专业画家,刘明康先生的画作,无论构图还是笔墨,水平不太稳定,有些作品还隐约可见前辈的影子。故我更倾向于从“业余性”角度进入,阅读与欣赏《畅神集——刘明康绘画作品展》,相信那样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答记者问时,提及“绘画是一种审美、一种修养、一种境界”,其实前面还有一段话,谈绘画作为一种技艺,是需要学习、训练与传承的。十年前出版的《旧忆——刘明康美术作品集》(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2)中,收录有刘明康的短文《我的美术观》:“小学时期的我,不顽皮但也不用功。所有功课,除了美术,都是被动服从,唯独美术课我是和老师相通的。记得那时的老师也确实敬业有加,不但教一些基本技能,也不时带来一些像凡·高、修拉、莫奈和门采尔的画册,深入浅出地讲解色彩、光影和构图的道理。最值得我欢呼的是,还鼓励我们拿上笔和画纸,走出校门去写生。”(第45页)早年良好的美术教育,奠定了刘明康一生的业余爱好,强调“扎扎实实地写生”,认真观察社会,表达真情实感,此等写实主义风格,使其作品显得朴实、自然、沉着、澹定,与当下推崇夸饰、怪诞与变异的画风迥异。

虽然喜欢画画,但没接受过科班训练,且退休前不可能投入很多时间与精力,要说技法娴熟,刘明康先生跟优秀的专业画家不在一个层次。作为画家的刘明康,一直谦虚谨慎,努力学习传统,并未刻意求新,作品风格化不够。但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其画作与现实人生保持密切联系。单幅作品不好说,整个画展看下来,这个感觉很明显。这或许与画家本人读书多、见识广,且性情儒雅,有很大关系。如果说,职业画家多考虑笔墨技巧,着力寻求新的艺术形式,相对忽略内心感受的表达,刘明康先生恰好相反,无论构图、线条还是笔墨,时有手不应心的局促,但那种观察的视角、思考的深度以及表达的欲望,却跃然纸上。

这种重观察、轻技术的倾向,既因其“非专业”,也与其文人气相关。中国文人传统,诗文书画只是修身养性,不需要借以谋生。套用韩愈“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的诗句,刘明康的绘画,某种意义上也是别有幽怀——“多情怀往昔,余事绘江山”。绘画讲技巧,但更讲趣味与意境。作为重要的财经官员,退休时第一次展出画作,据说让同僚及下属大吃一惊,没想到领导还有这方面的才华。但毕竟训练不足,时常意到笔不到,退休后于是加紧补课,十年间,画作水平明显提升。从“小速写”的生涩,到“新篇邂逅”的圆熟,除了自家努力琢磨,还因广泛结识书画名家,得到很好的指点。这固然可喜可贺,可我还是更看重那些不变的内核——兼及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文人气”。

基本技巧掌握以后,画作境界的高低,可以是艺术形式的革新,也可以是画家胸襟的拓展。刘先生自有名山事业,主要不靠绘画扬名立万(更不要说生财),绘画于是自得其乐。这个时候,画家的立场与趣味,起决定性作用。四海行走,速写本上多为名胜古迹,因其容易入画,且有纪念意义;可回到北京,画家明显地眼光向下,关注大都市的街头巷尾,以及百姓的日常生活。《大都市之结》(2012)的画面主体,是两根电线杆及纵横缠绕的电线,我关注画面下方的路牌“灵境胡同甲42号”,还有“专修电动车换电池换锁芯门禁卡应有尽有”的手写广告牌。那个东起府右街、西至西单北大街的灵境胡同,可是首都北京的核心区,但在画家笔下,一点都不华丽,反而充满平民气息。不薄烟火味道及所谓的“低端人口”,这与我对都市文化的理解很接近。在《想象都市》(北京:三联书店,2020)中,我曾再三强调:小巷深处,平常人家,才是一个城市的真正灵魂。

与此相呼应的,是画于2008年的《北京的过街地下通道》,那更能显示画家独特的眼光。2008年的北京,正以极豪华的阵容,举办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收获全世界无数歆羡的目光。面对此华彩乐章,当时正身居高位的画家,却借街头小景,含蓄地表达其欣喜与期待。北京街道过于广阔(尤其长安街),于是需要很多过街地下通道。那是一个相对封闭、压抑的空间,靠在墙根的那位,似乎是在乞讨,可过道前面有光,一对青年正手拉手,阔步向前。如此街景,实在太过平常了,你我可能都习焉不察,可银监会刘主席却将其纳入画框。

不管是当初的速写,还是日后的追忆,画什么不画什么,很能显示画家的立场与趣味。表面上是线条与色彩,背后凸显的,其实是人心、人性与人情。我注意到那幅水墨画《在有高速公路之前》(2020),听画家讲述当初副省长任上,为开通高速公路,需克服各种困难,其中包括老公路沿线民众的极力反对。那是一段充满悲喜剧意味的历史,多年过去,积淀下来,如何看待那些靠路吃路、制造各种爆胎事故的“刁民”,画家不再只是讥讽与愤怒,似乎多了几分悲悯与同情。

最能体现画家社会关怀的,是2020年创作的《哨音》。画面中心是白衣战士,上方飞过衔着哨子的和平鸽,左下角是墨色的青松,右边大面积的赭色岩石,此图须与同时期创作的《江边残阳烛高》相对照,更能显示画家的忧愤与悲伤。

这些作品,变化的是画家的造型能力以及笔墨技巧,不变的是独立思考以及发现的敏感。换句话说,在努力专业化的同时,画家并没有放弃社会关怀。

纪事与感事

画展开幕式上,刘明康谈及为何将首展放在“很有文化”的古城潮州,且因此专门创作了《潮剧续今昔》与《韩愈驱鳄图》。尤其是后者,更是一如既往,寄托遥深:“我画这幅图正好是疫情肆虐的时候,我认为要发扬《韩愈驱鳄图》里面的一种意境,所有的父母官、专家,都要竭尽自己的所能,去努力为人民避灾避难,把生命和人民看得至上。”画家的创作愿望与画作的艺术效果,并不完全等同。虽然当地媒体在宣传此画展时,都会特意提及此图,但作为本地人,且对“退之肥而寡髯”(北宋沈括《梦溪笔谈》)略有了解,我对此图的人物造型及创作方式不是很欣赏。单凭只言片语,很难落实古人相貌,只能通过熟读相关文献及作家诗文,不断揣摩,自我造像。而要画出世人普遍认可的古人(若蒋兆和笔下的杜甫),谈何容易。到潮州开画展而借“韩愈驱鳄”来立意,有点主题先行,画家明显准备不足。

并非美术评论家,无力褒贬画家的笔墨技巧;相反,因自家的学术背景,我读画时,自觉不自觉地凸显其“文学性”。我与刘先生属于同代人,都在乡下长期生活过,那段经历的光与影,可以说挥之不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回首往事,乡村记忆成为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灵感。

曾在江苏丹阳插队十年(1965.09-1976.01),那段日子想必不是很好过的。但经由时间的淘洗,晚年不时浮上脑海的,却是一个个温馨的场景。这是知青一代的共同特点,由此催生出许多怀旧之作。同代人中,对此等良莠不齐的作品,有感同身受的,也有嗤之以鼻的。关键不在应不应该怀旧,而在回忆的姿态以及陈述的立场。我不喜欢“青春无悔”的虚伪陈述,也拒绝“艰难玉成”的宏大叙事,只承认那是一段抹不去的历史,更愿意直面其惨淡、温情与哀伤。我注意到,刘明康用画笔讲述农村故事,没有战天斗地的宏大场面,也没有顶天立地的器宇轩昂,有的只是那个年代常见的生活情景。这可能与个体经历有关(水乡不比漠北,插队也非农场),但也可能是自觉选择,起码使得其摆脱知青作家/画家常见的虚矫与造作。

此类追忆农村生活的作品,早期是速写《老生产队的仓库》《江南村——没有树的记忆》,日后则转变为水墨画,若《寒溪捕蟹图》(2022)、《春忙》(2012)等,有长篇题跋纪事的,也有只是简单点题,但画作的结构、笔墨与怀旧意绪相得益彰,作为过来人,读得出其中若隐若现的温情,以及淡淡的哀伤。

那幅《多收了三五斗(新篇)》(2012),必须有农村生活经验,且熟悉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历史,才能读出背后的沉重。该画的题跋是:“六十年代的人民公社粮管所及露天高囤粮库。好不容易战胜了天灾与虫害,多收了三五斗,一个工分多那几分钱人民币,每家可以多烧几天的炊草,这是当时很简单的梦想。可是从想法开始的生活未毕【必】都能以美好的想法而结束……”叶圣陶193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说的是“谷贱伤农”,但其背后思路是,以当初的社会状况,即使谷不贱,农照样伤。刘明康八十年后重画“多收了三五斗”,思考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政治氛围及经济路线,作为画家兼财经专家,刘先生对此当深有感触,只是碍于体例只能点到为止。

关于乡村生活的追忆,我最欣赏的是《甲午风云首映忆》(2012),此作品曾收入《旧忆:刘明康美术作品集》,乃曲终奏雅。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剧情片《甲午风云》1962年就在全国上映,而刘明康1965年9月才下乡插队,所谓“首映”,乃限于自家见闻。但是不是“首映”无关紧要,甚至连片名是什么都可忽略,关键在农村放电影的情景。插队期间,我曾短暂代理生产大队的宣传工作,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每半月一次的巡回电影放映。那可真是村里的大日子、好日子,男女老少全都喜气洋洋,天没黑就占满了整个晒谷场,正面反面、左边右边,全都挤满了人。在文化娱乐极为贫乏的年代,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场景了。刘明康此画作笔墨酣畅,形神兼备,整个构图不错,右下角那两个骑脚踏车飞驰而至的形象也很精彩,但最妙的还是前景那一组人物,三个大人身段/神情/色彩各异,加上那个即将被拉扯上来的小孩,构成一组动感十足的小景——布展者将其剪出,在大屏幕上滚动播出,效果极佳。

以纪事、感事为中心的文学性绘画,需要每幅都独立构思,不像传统山水花鸟画那样高度程式化,可重复生产。当今中国,艺术市场繁荣,艺术教育兴旺,但总体而言,画家的精神及文化素质在下降,很多人屈从于市场,习惯于流水作业,绘画不再是一个自我陶醉、自得其乐的过程。相对而言,业余画家刘明康没有这个压力,全凭感觉,笔墨背后蕴涵着自家的阅历、趣味与心情。

因此,阅读此画展,我最感兴趣的,不是画家的笔墨技巧,而是其创作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有所思,有所悟,有所感。当然,如此读画,纯属“门外文谈”。可是,又有谁规定读画不能自由驰骋,越界欣赏与阐释呢?

博识与雅趣

进入现代社会,不仅音乐、戏剧、书法、绘画,几乎所有各行各业,专业化都是主流。我在北大为研究生讲“学术规范与研究方法”,首讲“学术生涯与知识共同体”总是引经据典,讨论在“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一个学者该如何接受训练,同时寻求超越。

我会首先引述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向慕尼黑青年学子的演说《以学术为业》(1919):“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在知识领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只有严格的专业化能使学者在某一时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时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项真正能够传之久远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冯克利译《学术与政治》第23页,北京:三联书店,1999)

作为辨正,我又带入美国后殖民理论家艾德华·萨依德(Edward W. Said,1935-2003)的李思系列演讲之一《专业人与业余者》(1993):“我要讨论的是我心目中挑战着知识分子的诚信和意志的四种压力,其中任何一种都不是某个社会所独有的。尽管这些压力普遍可见,但都可以用我所谓的业余性(amateurism)来对抗。而所谓的业余性就是,不为利益或奖赏所动,只是为了喜爱和不可抹煞的兴趣,而这些喜爱与兴趣在于更远大的景象、越过界线和障碍、拒绝被某个专长所束缚、不顾一个行业的限制而喜好众多的观念和价值。”(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第115页,台北:麦田出版,1997)

两段话相距七十多年,中间隔着二战、冷战等重大事件,思想及学术潮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如何看待专业人士的贡献与知识分子的功能,依旧是个难分难解的重大话题。每个人因其所学专业、所处位置、所立志向,都可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答案。不要求统一口径,只是请记得,每种选择都有其不得已的代价与缺失。

在专业化时代,没有人会反对专业能力;但为了迅速获得这种能力,并尽快被社会承认,我们只好关闭与此无关的别的兴趣或通道。因而,也就造成了鲁迅所说的:“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名人和名言》,1935)尊重“专家”,但欣赏“博识”与“业余”,这是我对此话题的基本立场。

十多年前,我曾应邀在国家图书馆做题为《读书的“风景”与“爱美的”学问》的专题演讲,谈及“爱美的”读书人自有可爱之处。“这里所说的‘爱美的’,乃英文Amateur的音译,意为‘业余的’。1921年4月,戏剧家陈大悲在北京的《晨报》上连载论文《爱美的戏剧》,参考美国小剧场的经验,提倡与职业化、商业化演出相对立的‘爱美剧’。我关注‘爱美的’这个词,就因为它与传统中国的博雅传统不无相通处。比如,喜欢艺术,但不将其作为职业,更不想拿它混饭吃。有文化,有境界,有灵气,即便技巧上不够娴熟,也可取——起码避免了专业院校学生容易养成的‘匠气’。”(初刊《光明日报》2009年8月20日,《新华文摘》2009年21期转载)

勾稽“爱美的”,以及表扬“业余性”,其实都指向中国的博雅传统——儒雅(性情)、博识(学问)与风流(趣味)。进入现代社会,站在知识分子立场,我希望再引入超越技术的思想性、趣味性与批判性。

(2023年1月10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