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3年第2期|邓建华:牛背上的少年
爷爷将小漫从牛背上抱下来时,小漫就在爷爷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爷爷一听,欣喜不已,抱着小漫亲个不停。小漫被爷爷硬胡茬扎得哇哇直叫,哎哟呢,不要不要……
马三爷见了,就问,你家大孙给你说了什么话啊,让你发癫?
爷爷就爽朗大笑,道,我家大宝说了,他长大了一定要将爷爷接进城享福!你看你看,带孙还是有用吧?
有用有用,你肯定有后福,连国家的政策都是顺着你家来的!马三爷调侃道。
马三爷虽是一句玩笑话,爷爷听了,心里头就像睡了一只小奶狗,温润妥帖。是啊,怎么我想要什么,国家政策就来了什么,是我运气好呢,还是真有这么巧啊。
小漫出生的时候,城里的外公外婆先入为主,趁小漫妈妈在娘家坐月子,就不让小的走了。在城里,外公外婆是住别墅的,功能齐,房间多,院子大,自然是需要些人气的。
只是,做爷爷的,有那么一点失落。要知道,打小漫出生起,爷爷就有特别不一样的感觉。还在月子里的小漫,第一次看见爷爷就笑,笑得一边一个小酒窝。那笑,是会心的笑,是伴随柔情的懂事的眼波一起传递的笑,像是看见久别的亲人的笑。为这,外公嫉妒得不得了,一遍遍说,奇了怪了,爷爷和外公按理一样亲啊,看见我外公这个小家伙眉头紧锁,像是我欠他银子没有还,看见你爷爷了他笑道弥勒佛一样。爷爷不止一次地纠正,说,小家伙和外公更亲呢,外公是大知识分子,不像爷爷是个大老粗,亲外公才有大出息的。爷爷虽然这么恭维亲家,心里其实还是甜滋滋的。爷爷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不是买只鸡送过来,就是搞点猪脚、鲤鱼送过来。爷爷也知道外公外婆家不缺这些,他为的是,能够看见他的孙子望着他笑。孙子的笑,是爷爷的艳阳天。他甚至盘算着,孙子满了月,接到乡下去,办个十几二十桌,让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看看,他的孙子是怎样看见爷爷就笑的。
现在,大家伙谁都不搭理这个事,爷爷也不好怎么提。他只在心里怨儿子,没有出息的东西,又不是做上门女婿,干吗每一件事都要听你岳老子的,这个事你就不能够掌一回本啊?
看见爷爷一脸的不开心,外公就说,亲家你别见外,都是一家人了,你老要是想孙子,就搬到我这住吧,我房间都给收拾好了。
爷爷连声道谢,他知道亲家这话是好听,但根本就不可能这样做,自己再怎么想看见孙,也不至于搬到这里住啊。一是没有这么个住法,莫说是亲家,就是亲兄弟,也不可能搅和在一起,二是城里人太讲究,进门出门都要换鞋,来人了不能先开门要先看猫眼,木地板没有灰尘一天到晚也要拖上五六次,这些,他都习惯不了。尤其他看不得亲家母一天到晚抱着一条金毛狗,崽啊肉啊地喊。
爷爷从那时起,就把一句话放在嘴里念,既是念给大家伙听,也是念给自己听,要是国家还允许多生一个,就好了。
你还别说,真让爷爷给说中了,没多久,全面二孩政策来了。小漫的爸爸妈妈也没含糊,顺顺利利地给小漫生了小妹。
小妹生下来,天然卷发,高鼻梁,皮肤白,像个洋娃娃,别提多惹人爱。特别不一样的是,她是先对着外公笑的。喜得外公班都不想去上了,每天要抱着小妹转转悠悠。外婆说,你别老是抱她转,这样惯着不行的。外公嗔了一句,我不惯她,谁惯?
等到小妹半岁要隔奶的时候,外公外婆又动心思了,直嚷嚷,喂,打个商量好不好啊,小漫很快要上幼儿园了,我们老家伙搞他的学习不懂,你将小的换给我们带,大的你们自己带过去搞辅导吧。
有这样的好事,爸爸妈妈当然乐意,毕竟大的带起来利索,小的天天要抱在手里,要喂牛奶,要换尿片,就算请个保姆帮忙,都还是手慌脚乱的。城里的两家子把商量打清了,大的和小的,就互换过来。
爷爷干瞪眼,呃,你们热之闹之,就这么搞定了?这么说,好像还是没有我什么事啊?
的确,大家伙根本没有想到要爷爷带小孩。毕竟,一个单身老头,住在穷乡僻壤,田里土里事又多,自己都忙不过来,怎么带孩子啊?
小漫能够给爷爷讲故事了,小漫总是要留爷爷和自己睡。爷爷每次说,爷爷身上有烟味有牛屎味,我的孙和我睡不卫生的。小漫就说,不,你身上有爷爷味道,我喜欢爷爷味。看来,孙子喜欢是没有意义的,爷爷的味道还是乡下的味道,只配在老家和鸡鸭鹅打交道。
爷爷心里过不得,他回到家就关起门,喝闷酒。
小时候和爷爷一起看牛长大的马三爷,晓得爷爷不开心,就来陪他喝了两杯,劝道,你啊是有清福不晓得享,崽和儿媳妇月月给足你零花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给你买回来,还不要你带孙,多好啊,要换了我还巴不得,我要仰天打三个哈哈,再说呢,他们抢着把你孙子孙女给带大了,到头来还不都要叫你做爷爷,都要打酒给你喝!
爷爷马上赞同,说,也是也是啊,来,干杯!
喝完了,脑壳里还是晃动着孙子的笑,心里还是有道坎。
马三爷大腿一拍,喝道,要不,还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爷爷醉眼朦胧,望着马三爷。
马三爷哈哈笑过,就说,要你崽还给你几十万,你抓紧找个少堂客,他不让你带孙,你就自己养个满崽出来!
碰了你娘的鬼呢!爷爷骂了一句,马上打起哈哈来。
两个老家伙就碰一下,又干了一大杯。
说不定啊,我们睡一觉醒来,国家又允许生三孩了呢,他们忙不过来时,硬要丢一个给我带,那也不一定。一杯热酒下肚,爷爷还是惦记着这事。
爷爷的话,总是那么灵验啊。没多久,国家果然放开了三孩生育政策。
也就有这么巧,小漫妈妈一不小心又怀了孕。这回,真的是一不小心怀的,平时,他们还是蛮小心的。尽管有政策,小漫的爸爸妈妈还是下了决心不生三孩的。毕竟,带大一个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管吃喝拉撒不说,光是以后的教育培养,也是个劳神费力的事。
爸爸妈妈和外公外婆商量后,决定到医院去打掉意外怀孕的三胎。
小漫听了大人们神神秘秘的谈来议去,似懂非懂地感觉这是一件大事。
小漫觉得有点什么不妥。他就背着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偷偷给爷爷打了一个电话。小漫悄悄告诉爷爷,妈妈又怀了毛毛,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他们准备明天早上七点半去县人民医院。
爷爷一听,叫了村头南杂店进货的吉普车,当晚赶进城来。
这回,爷爷胸脯拍得山响,说,生!生!只管生,我来带,那些年啊我屋里油都没得吃,还送崽读了十二年长学,培养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就不信,养不好一个孙子!
一屋子人哭笑不得。
大家伙都明白,这一回,无论如何是逃不过这位老同志这一关了。
爸爸知道是小漫给爷爷告的密,就气鼓鼓地说,你臭小子,你是不嫌事儿大啊,你到底是有多么想再要一个弟弟妹妹啊?你那么想,干脆那你就去爷爷家!
小漫巴不得。他最喜欢到爷爷家,那里有山有河,有桃子摘,有游鱼钓,有田螺捡,有泥鳅捉,尤其难得的是,有大水牛骑。还有,他喜欢爷爷的味道。
小漫就说,骗人的是猪八戒!要不,我们签个协议,你不让我去爷爷那,你要负责赔我一百元钱好不好?
爸爸瞪大两眼,直喘粗气。
小漫在弟弟出生后,真的,被送到了爷爷家里。
爸爸妈妈外公外婆鼻子酸酸的,送完人,坐在奥迪车里心里空落落的,叹的叹气,掉的掉泪,都觉得生了小的,委屈了大的。
小漫不那么想,他是“翻身农奴得解放”,高兴得一跳八丈高。
爷爷也不那么想,高兴得只差没在地上翻起跟头。
小漫到了爷爷家,跟着爷爷去山里追野兔,采野菜,别提多好玩。
那天,爷爷做了一个铁笼子,成功地关住了一只偷鸡的黄鼠狼。小漫很开心,拿根棍子去搅它。爷爷喊,你别搞它,它有一十二个救命屁,会把你给臭晕掉的。小漫就远远看。爷爷说,你给守着,我进屋去拿个蛇皮袋来,把这家伙装起来,沉放到山溪里淹死,剥了皮能够买个好价钱,肉还可以腌着吃。爷爷去拿袋子。小漫看见黄鼠狼在笼子里蹦跶了几圈,突然就立起来,两个前脚拱起来,一下一下磕,那样子像马三爷在土地庙磕头。小漫开始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就有点不忍,手不自觉地去开笼门。门刚刚露出一半,黄鼠狼啪嗒一下子挤过来,转眼就溜了。溜到红薯地里,它回头看了看小漫。小漫笑了,说,你走吧你不要谢我,我知道你是吃老鼠的,故事书里说过的,帮助你是应该的。爷爷拿个蛇皮袋来,没有看见猎物。小漫就说,黄鼠狼被它的爷爷给救走了。爷爷责怪道,你怎么不管啊?小漫说,我怎么管啊你说,它们加起来有二十四个救命屁啊,我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爷爷大抵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爷孙俩对视一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到两个月功夫,小漫就意识到,这个特好玩的村落里,也有许多不好玩的。这里,厕所叫茅屎屋,就一口破缸上面搁两块木板,站在上面大便,战战兢兢。这里,还时不时遇见一种麻黄色的像竹笋壳的小蛇,爷爷说那就烂麻蛇,千万不能够碰,咬一口是要死人的。再有,就是这里的蚊子特别毒。城里偶尔有蚊子,纱窗一关就好了,但爷爷家皱皱巴巴的纱窗,怎么抵得住集团冲锋的蚊子啊。爷爷的皮肤像老腊肉,蚊子咬不进。细皮嫩肉的小漫,却正是稻田里、老墈边、粪氹里飞出来的蚊子梦寐以求的下嘴目标啊!可怜小漫,脸上、额上、脖子上布满红砣,爷爷心痛得不得了,又是找风油精擦,又是拿烟罐熏,还手握芭叶扇通宵达旦地守护着小人儿,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小漫想给爸爸打电话,爷爷不让打。
小漫想了想,就忍住了。
但没过多久,因为一件事,小漫拼命喊过要逃离爷爷家。
那天傍晚,爷爷在里屋洗澡,堂屋的大门半掩着。小漫从小伙伴黑皮家玩,一身臭汗回家。小漫没进门就叫着爷爷。家里没开灯。
小漫约约看见大门的门栓上,吊着爷爷的皮带。唉,爷爷是真的老了,什么东西都喜欢随手丢,记性不好,等会又手忙脚乱四处找寻,你看这皮带不放在衣服一起,居然搁这。他想去收捡一下。不料,皮带自己动了起来。
他一惊,狂叫起来。
什么皮带啊,那是一条全身布满菜花的大蛇!
爷爷围着一条浴巾冲出来,抱住小漫,赶紧拍打着他的背,说,我孙别怕, 这是条屋场蛇,不咬人的,只吃老鼠,我孙别怕别怕……
小漫一下子崩溃了,“哇”地大哭起来,说,我要回家,我怕蛇,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回家……
爷爷知道小漫是吓坏了,晚边子对着屋外喊了魂,又抱着小漫睡了一晚。
过了一天,傍晚时分,小漫怯生生望着门栓,不敢走大门口过。爷爷在菜园子里喊他,你到我这里来,你来看看,就没事了,你别怕你过来啊。小漫估计爷爷是要他看什么,就胆战心惊地过去了。他看见爷爷把那条菜花蛇绕在手臂上。蛇很温顺,在爷爷的手上像个乖孩子。爷爷说,它跟着我在一起好多年了,在我们家还是个茅草屋的时候,它就在,你爸爸去年回家,它还溜到他的床头盘着睡呢,要不,你来摸摸它,它应该是熟悉你的气味了,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这家伙精着呢。小漫不敢摸蛇。他怕蛇蠕动的身子。
晚上,小漫不敢合眼了,他怕大蛇会到床头来。越怕,他就越是感觉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小漫嘴咬着被角,小声哭了起来。
爷爷听见他哭,赶紧过来。爷爷说,我的孙是个大孩子了,我的孙别怕,一条蛇都怕,你以后怎么保护你的弟弟妹妹呢?我的孙是最厉害的男子汉,我的孙还要保护爷爷的。爷爷好不容易才将小漫哄睡。
小漫睡着了,梦里还在喊着,回家啊妈妈我要回家。
爷爷知道,孩子毕竟是个孩子,这么小能够住在这里这么久,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看来,这孩子还是和这个地方不投缘啊。爷爷睡不着了。爷爷反反复复给小漫将被子盖周正,反反复复抚摸他的额头,想让受惊的孩子安稳下来。爷爷端起酒杯,看着山顶上有点发黄的月亮,听着夜老鸦落单的叫声,老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次日,小漫醒来,看见自己来的时候带的一个行李箱,放在堂屋里的四方桌底下。小漫知道,爷爷肯定给爸爸打过电话了。说不定,爸爸的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回去了,就离爷爷的味道远了。小漫想都没想,找到电话就拨爸爸手机。
手机通了,爸爸还只喂了一下,小漫就说,你回吧你别来了,一条屋场蛇,多大个事呢!
爷爷正伤心地坐在檐下织竹篮子,听见小漫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他爸打电话,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抓狂,就丢下手里的活,走过去,一把揽过孙子,紧紧抱着。小漫感觉爷爷在发抖。
小漫直接就在爷爷村子里的小学读书了。他学龄前的底子扎实,成绩一直优于同班同学。
小漫最喜欢看爷爷在水田里做犁耙功夫。爷爷扶犁倒耙,上十里下十里是一流的。一条老水牛和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丘丘水田被爷爷整得像一片片书页。
水牛耕完田,爷爷就将它牵到池塘洗干净,尔后,将牛绳交给小漫,说,骑着你的马回家吧!
小漫看见水牛皲裂的肩,在一群牛蚊子的侵袭下血迹斑斑,就有点不忍骑。
爷爷就笑,看看我孙心有多善啊!骑吧,别心疼它,它和你爷爷一样,有人磨着才快乐呢!再说,你才多重啊?两三百斤的笨牛,你骑上去,顶多就像多粘着一只绿头苍蝇!
小漫就骑了。
水牛好像也很乐意,头一甩一甩地,慢慢悠悠,在夕阳的余晖里回家。
没多久,村里的建筑老板回了,买了十台拖拉机,十台收割机,十台插秧机,还有这样的机那样的机,牵头成立了农机合作社,村里组里的田都转包给了他。
爷爷的犁耙功夫,一夜之间就给废了。被废了功夫的,当然,还有老牛,爷爷的老牛,这个村子里最后一条耕牛。
某天,建筑老板来了,围了老牛转了三圈,就说,老爷子,不做田里功夫了,这牛喂了也是个负担啊,不如,卖给我?
不卖!爷爷粗喉咙大嗓门吼道。
要不是我新工地奠基,想杀条牛逼一逼邪气,我才不买呢,你这牛,老得不成样子了,牛贩子绝对不会买,谁愿意倒贴!建筑老板不屑一顾地说。
爷爷没有答白。
建筑老板给爷爷装了一支烟,点上火,说,老爷子我给现钱,五千行不?
爷爷还是不做声。
建筑老板面子有点挂不住了,说,那八千呢?八千元钱买一条走路不稳的老牛啊,我是看了左邻右舍的份上,你再不点头我就……
爷爷这才应道,我卖!
建筑老板这才嘿嘿笑出满嘴黄牙。他从车上拿出一个厚实的皮包,极其娴熟地数着钞票。他拿出刚从银行了取来还没有撕开包装线的一万元,先数出两千元,装进自己上衣口袋,尔后,右手将硬扎扎的八千元握牢,在左手掌上使劲地拍打三下,就悬在空中,等爷爷去接。
爷爷不起身。
建筑老板走过来,将钞票塞进爷爷的口袋,说,八千给你了老爷子,数都不要数了,只有多,没有少的。他转身就要去牵牛。
慢!爷爷吼道。
建筑老板怔住了,以为爷爷反悔了。
爷爷没理会。爷爷提过一只木桶,在老井里淘上一大桶水,又找着一把刷子一块干抹布,他仔仔细细地给老牛清洗着,牛头,牛脖子,牛背,牛肚子,牛脚,牛尾巴......
老牛看着爷爷,眼里有些疑惑。直到爷爷的泪掉落下来,老牛才完全看懂。
只见老牛长哞一声,啪嗒一下跪了下来。
这一幕,刚好被放学回来的小漫看见了,他书包一扔,赶紧抱住老牛,说,你起来你别跪,没人可以伤害你的!我说没有事就没有事的你起来啊。
建筑老板买过不少黄牛水牛牦牛奶牛,还没见过这么灵性的动物,心底里打起了哆嗦。说,老爷子你看这事......要不我们....
爷爷将钱悉数退给了建筑老板。
小漫对爷爷说,我要是在城里,爸爸肯定每天会用小车接送我上学,我在这里,要爷爷每天用老牛驮着我上学,行不行啊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
爷爷心里说,哦,老牛啊我的老伙计,我们都有事做了,你又派上大用了!
村子里,有了一个每天骑牛上学、放学的孩子。
这个牛背上的孩子,成绩也一直那么牛。
这个牛背上的孩子,一直有一个梦,那就是拼命地学习,以后将老牛一样的爷爷,接到城里去享福!
爷爷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开心过。
爷爷觉得,能够看见牛背上健硕的孙子,一天天长大,就是享福;能听见孙子这么直朴的表白,就是享福。不是每一个还没有做爷爷的,或者是做了爷爷的,都能有的福利啊。
没多久,县里来了一班子人,通知家家户户的户主去开会。
爷爷也去了。爷爷回后就不停地念叨,有这么好的政策,这么好的运气吗?我为什么想要什么,就真的来了什么呢?
小漫听见老樟树上的大喇叭在播着“乡村振兴”“美丽村庄建设”什么的,小漫虽然听不大明白,但从左邻右舍逢年过节一样的神态,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好事,是这个村子里的大喜事。
接下来的日子,小漫在摇摇晃晃的牛背上,看着这个村庄变美变靓。
村民的房子装修得个性十足。马三爷垛墙边废弃多年的瓜架下,都给改成了两个爬满青藤的生态车位。
房前屋后进行了彻底的清扫整理,竹林子成了健身场所,县里的室外健身器材都送来三批。
一个个花圃建好了,五颜六色的花开旺了,彩蝶翻飞。
茅屎屋都改成了水冲厕所,蚊子少了许多。
入户道路铺上了油砂。
路灯齐扎扎亮了起来。
长满杂草的老队屋禾场,铺上了地板砖。村妇女主任带着一班婆婆姥姥,跳起了广场舞。
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一对对、一群群回来了。
城里艺术学院的美术生隔三差五来村头写生。有天,学生们刚刚摆开画架,马三爷叼着一支烟,背着一把锄头路过。一个女生叫道,哇,好有型!学生们就叽叽喳喳闹开了。有个学生搬来凳子,一定要请马三爷做模特。马三爷不知道什么是模特,等弄明白了,就开叫,那搞不得呢,我都是条老丝瓜了,一脸皱一脑壳的白头发!学生们那里肯放他走,硬劝软磨,还把他按在老樟树下,描画了老半天。马三爷看了几张自己的画像,小声嘟哝了一句,是还不错啊,怪不得当年.......。学生们听出了端倪,又闹开了,您说什么啊,当年怎么了,有什么故事吗,您给说说啊!吓得马三爷赶紧跑。
马三爷都没有被放过,骑牛的小漫自然是当模特次数最多的了。每次画完,美术生们就围着小漫问这问那。好多的女孩子就喊天,我的天啊你太不公平了,我怎么就没有爷爷在村里啊,要是有个乡下的亲戚就好了!小漫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
牛背上的小漫,又给爷爷说悄悄话了,他说,爷爷我有一个梦。
爷爷说,我知道的你要接爷爷进城享福,爷爷正盼着呢!
小漫说,爷爷那是我以前的梦!
哦,我的孙子现在梦都不一样了?爷爷笑道。
我现在有个梦,我要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和爷爷一起在乡里享福。长大了也不走了,我也可以办农业公司,我也可以当乡长,我也可以当拖拉机手,我要守着这里的老树老藤,这里的水车风车,这里的屋场蛇,这里的山雀子叫,这里满山跑的野猪,这里所有山歌,这里吹得脸红脖子粗的唢呐.....小漫望着青翠的山坡,描绘着他的梦。
爷爷什么都没说。
爷爷心底一声感叹,我的村子长大了,我的孙子长大了,我的梦也长大了!
【作者简介:邓建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长沙。出版有长篇小说《乡村候鸟》《床前明月》《打拼》等14部。近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湖南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西部》《野草》《读者》《少年文艺》《骏马》《作家文摘》等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