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1期|马金莲:苏小河(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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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贫困落后、观念陈腐的偏僻农村,苏小河是一个比较另类的存在,从小对自己因为女性性别而受到种种陈规的约束和限制一直不屈服。她闹腾、抗争,并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最后成了村人眼中的有钱人、成功者。在这个作品里,马金莲写的并不是苏小河的成功,而是用女性的同理心,去体察、去悲悯苏小河以及那个环境下女子的不易和辛酸,同掬一把身为女人的泪。作品的最后戛然而止,那是一种不忍,也是一种慈悲。苏小河在即将见到昔日的发小苏晓山前,用浓妆、假发、首饰,掩盖住自己的苍老、憔悴和沧桑,也掩盖住所有经历过的苦与痛。
苏小河
□ 马金莲
苏小河回来了。
苏晓山高兴得瘦脸发光,吩咐我快快地煮鸡炖牛排骨,丰丰盛盛地操办上一桌子,他马上要去请她来浪。我得向她借钱!他摩擦着拳头,自言自语,她现在可是真正腰缠万贯的富婆儿,我跟她张嘴,估计她不好意思不借。
我把一塑料袋子牛排骨泡进凉水盆里,然后将两只刚宰回来的大白母鸡拔毛、刺豁、掏内脏……就这样一路只忙自己的,我不搭苏晓山的言。天气冷,前天下的一场雪几乎没消,四面的山都被积雪包裹着。这样冰天雪地的,他心急火燎地着急请客,这会儿他心里想的全是钱。
开多大的口哩?他拧着瘦屁股在屋里走,边走边自己跟自己商量。屋里的炉火可以燎毛,但味道难闻,毛骚味会满屋子都是,我提着拔光毛的鸡出去到炕眼门边,一边烧麦草,一边把鸡架在火头上燎。乡里人拾掇鸡都是这个办法,将外面的大毛拔掉,贴肉处的细绒毛拿火燎,顺便把嘴巴爪子都烤烤,烤软和了就能将外皮褪掉。燎过的鸡会变得硬棒一点,这时候再拿指甲盖细细地掐那些脖子、翅翎、尾巴尖上的硬毛茬茬,就省事多了,能拾掇得干干净净。
说句难听的话,此刻的苏晓山好像屁眼里夹了一疙瘩刺,痒痒得难受,他拧着屁股不停地走,从屋里跟出来,走到炕眼门跟前来了,嘴里反复念叨着意思差不多的话:借五千也是开口,一万也是开口,开一回口不容易,要不我就开大点儿?他扭过头看我,嘴边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我知道他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是在问空气。这个人走火入魔了,想钱想疯了。我得泼点凉水替他醒醒神。既然开了金口,那就借上一大疙瘩么,十万有点多,五万估计她会答应,毕竟你和她关系不一般嘛——我故意压慢语速,悠悠地说。
相信傻子都听得出我在说反话。钻进钱眼里挣扎的苏晓山今儿偏听不懂,他夹着屁股凑到我面前,笑吟吟的,你也觉得五万差不多?啊?这个口不大对不对?
我知道这个人没救了。鸡内脏被我顺手丢到狗面前,狗被一大团冒热气的肉欢喜傻了,来不及撕扯就大口往下吞,大白鸡的肠子是很大的一团,狗被卡住了,仰着脖子跟自己较劲。看到狗,我就想到了我们这里流传的一句俗语,叫“狗吃油渣,心汪得很”,意思是狗妄想吃榨油时候出的油渣块块,妄想太过了。现在苏晓山可不就是那传说里妄图吃油渣的馋狗?
燎完后我把灰烬踩灭,提着鸡回屋,接下来要清洗,然后就可以煮了。我伸手按下开关,鼓风机呜呜叫起来,炉子上坐一个巨大的铝锅,里头半锅水。牛排骨已经泡好了,半盆子清水成了血水,我从血水里捞出排骨下进铝锅,先让排骨煮起来吧,鸡洗完也马上煮进去。囫囵鸡和剁成拳头块的排骨,一起煮省事,煮出来的肉分外香,鸡变嫩了,排骨肉会平添一缕柔和感。
苏晓山又跟进屋里来,屁眼里那一疙瘩刺看样子还在,他扭着胯子走步。五万,我想好了,就借五万!钱一到手我们就拉牛,不买大的,买三个牛娃子,一个一万左右,三个花上三万多吧,还剩小两万,我买个二手车,现在没个小车是不行了,羊圈门哪个能踢起土的男人沟子下没压个小车!我还开个烂蹦蹦子,我缺气得很!
他的样子有些哀怨,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女,寒冬腊月外头大多数妇女都穿上了暄腾腾的大棉袄,就他一个人还衣衫单薄,叫他如何不抱怨呢。
我把手伸进刺豁开的鸡肚子里掏——心早就掏出来宰了(这是我从小就跟母亲学来的,给鸡拔毛时先抓紧拨开胸腹部的毛,用刀割开两个口子,上头把嗉子取出来,下面把心、肝、胃、肠子都扯出来,第一时间要把心宰一下,刀刃对着热热的小心脏切下去,嘴里念一句“比思敏俩希”。这个过程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不能有丝毫马虎),现在要掏的是夹得很深的肺和一些残留的零碎,还有很多浓稠的血。手指挖到这些还残留着温热的碎肉,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残忍,浑身都微微颤栗。几十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一条命,现在只有躯体任我摆布了,人真是最残暴的动物。事实上人一直都是无肉不欢,如今我们羊圈门人的日子好了,就讲究多了,只要待客,就非得牛羊鸡肉都上,不这样不能彰显好客之心。肉挺贵的,准备这么一次,没个三四百块钱出不来。
苏晓山蹲在地上,哈巴狗一样看我,媳妇媳妇你咋看这个事?你这半天咋不吭声?你不吐核儿,我这心里不踏实嘛。
手指终于夹住一片软软的肺子扯了出来,肺叶颜色鲜艳,像用颜料染过。我往空中一抛,狗早张嘴等着,直接从半空接走了。我说你的事情,你做主么,用不着问我,我一个乡下妇女,没一点点见识。
苏晓山屁股闪了闪,人像猴子一样扑腾着,哎哟哎哟,媳妇你得帮我,首先你要同意这个事,毕竟五万,当然,最好是十万,反正是个大数目,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大事,这么大的事,咱两个共同拍板,才民主嘛。
我冷笑,狗屁的个民主,是想拉上我一起还账吧!
他哇叫一声,媳妇媳妇你太伟大了,啥都骗不过你。
我提起拾掇好的鸡,给你说清楚哦,做饭待客,我尽力;借钱的事,咋张那个嘴,借多少,以后咋还,借到手咋花,统统都跟我没关系!
苏晓山两个眼球滴溜溜转,转出一对斗鸡眼仁,点头,行,我先借,借到手再说其余的,你保证晚饭能做一桌席?
我说能,不然这十几年我给你苏家媳妇子白做了。
那你得把她待承好!让吃得高兴,浪得高兴!她只要一高兴嘛,我就好张嘴借钱了。临走他又吩咐一遍。
看我在认真点头,他才放心地扭着瘦屁股出门去请贵客了。
我用大锅炖肉。肉放进水里,大火烧开了,撇血沫子,然后放红葱生姜盐疙瘩和花椒茴香大香等调料。然后盖紧锅盖,最外面包一层塑料。这就稳妥了,让小火持续烧,过一小时翻一次,两个钟头就能煮熟。做完这些,我煮粉条,做凉粉,泡木耳、黄花、银耳等干货。每样我都准备得很少。因为我有预感,苏晓山不一定能请来苏小河。
事情是有逻辑可遵循的。苏晓山高兴昏了头,我没有,我保持着清醒。
一来苏小河刚回来。她离开羊圈门十七年,现在一旦回来,首先该去看望她的亲人们,父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姨娘……挨家转悠一圈,加起来也得二十多天吧。人大前天才到,难道能撇下亲人不见,先来见苏晓山?在这件事上苏晓山绝对是自作多情且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他是谁,就能先越过人家的一众亲属,把苏小河请到我家来!按血缘远近排的话,我们应该在第三轮的时候去请她才合适。
二来,一别十多年,谁知道苏小河变化了没有,我们光听得她暴发了,有钱了,阔得不得了了,至于她现在还是从前那个苏小河吗,还愿意和从前那样跟我们亲近吗,我想苏晓山没把握,我自己更没把握,虽然我和苏小河曾经走得那么近,关系那么铁,但时间会改变一切,难道不是吗?
我在护裙上蹭净两个脏手,对着穿衣镜的镜子看,镜子里这个胖乎乎、松垮垮的人就是我。十九年前的那个我,一个刚嫁进羊圈门的小媳妇,早就没影子了。这十九年,羊圈门的日子把我过老了,羊圈门的饭菜把我吃肥了。我现在完全是标准的羊圈门妇女。苏小河呢,她变化了没有?也老了吗?有钱人的老,我一时不能完全想象得到。我是盼着苏小河老呢还是一点都没变化?不,这些我倒都可以不在乎,我希望苏小河能借钱给苏晓山。
来不及起面,我用一瓦盆酵子攘出一疙瘩面,兑好碱,打开电炒锅,开始炸油香。我知道苏小河今天不可能来。但是请客的东西我得备上,不然苏晓山跟前没法交代。我快速分开面剂子,一共十五个,也就是说我要炸十五个油香,苏小河不来不要紧,这点油香我们自己三两天也就吃光了。酵子面炸油香,确实不如起面好。揉、擀的时候手感都死劲劲的,缺乏起面的那种暄腾,进了油锅的效果也不够好,起面油香面相更饱满。
面饼入锅,胡麻油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用一对很长的竹篾筷子拨动面饼,有油星溅上手背,轻微地疼痛着。苏小河,苏小河离开我们十七年,想不到时间这么快,更没想到她现在归来的反响这样大,这是十七年前她离开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我还记得她跟我分别前的那个夜晚,她明确表露了以后要努力的人生方向,只是我没当回事,我以为她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谁知道她真的就付诸了行动。这个女人啊——我心里不由得柔软了一下。等过些日子,估摸着苏小河愿意来我家了,我一定好好用心准备,让她尝到时隔十七年后的我的手艺。
苏晓山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到门口不进屋,直勾勾看我从油锅里往出捞油香。虽然是酵子面,火候把握得好,颜色不输给起面,油香都黄灿灿的。苏晓山的瘦脸也有些黄。嘁——他从鼻子里喷出他的愤慨,咚咚咚跺脚,甩着门帘进来,说收了收了,还炸啥油香,好好地浪费清油!人家苏小河不来么,咱们还这么武炫炫地准备个啥!
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油香,在锅沿边磕,发出爽脆好听的砰砰声,预示着它熟好了。捞出来控控油,放进一个盆里。接着再擀剩下的面剂。揉圆,擀开,用刀刃点两个水眼,切一下嘴里念一句“比思敏俩希”。从姑娘时候跟着娘家妈学习做饭起,我就学会了念这些,如今熟稔到骨子里,我知道我此刻显得前所未有的沉稳,完全沉浸在忙碌中,好像炸油香是一件很享受的活儿。对于苏晓山的念叨,我充耳不闻。
哎哎哎——苏晓山拿起笤帚敲案板,你耳朵聋了吗咋不理我?油香不炸了,把油锅折倒了算了!
我忍着心里的笑,故意一脸认真,说,折倒了做啥?拿啥待承苏小河哩?她那么远的路上来了,新疆客么,我们总不能端几个干馒头。
去你的苏小河!苏晓山把笤帚砸到我身上,瘦脸愤愤的,样子要哭了,鼻子吃囊吃囊吸溜几下,说苏小河现如今不是早年的苏小河了啊,她有钱了,腰壮了,眼里认不得人了,哪还能把你我这样的人打进眼里哩!我站在跟前请了三回,她都不来,说忙得很,顾不上。你说她有啥可忙的?既然回口里是浪来的,那去谁家不是浪?难道还挑肥拣瘦不成!我看她就是有钱了,不认我们了。唉,唉唉唉,媳妇我给你说啊,现如今的人难活得很,光阴稍微不如人,就没人看得起你,如今人的眼都叫鸡烫屎糊了。
笤帚是糜子头扎的,打到身上不疼,在我肚子上站了一下,滑下去落到了地上。我把最后一个油香放进油里,扶着腰笑,我说你个二百五,还真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二百五,给你二百六就把你压垮了。你到底长脑子没长?人才回来,难道不应该先去看那些亲的热的,倒跑来看你我?啥都有个先后哩,你就把心扯得展展的慢慢等嘛。
苏晓山揉皱的脸被看不见的手扥开了,翻着眼睛想了想,嘴咧开笑了,手拍我,媳妇还是你脑子够使唤,你分析得对着哩,细想还真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咋就没想这么全呢?他细薄的眼皮有些滑稽地忽闪着,脸上那些沮丧不见了,笑容灿烂起来。看来也怪不着人苏小河嘛,是我没考虑周到。成,那咱就排队等,等苏小河先把亲的热的都看到了,转到了,浪到了,咱再请她,消消停停地把她叫到家里来。又看看锅里煮的肉,盆子里的热油香,泡进水里的木耳、蘑菇、宽粉条、细粉丝……他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地笑了,哟,那这些东西咋办?害得你操办了这么多!
咋办?凉拌!我捞起勺子给他额头上虚敲一下,装作很生气,准备下了咱就吃么,难道还能端出去倒沟里?
对对对,咱们吃!就当犒劳咱一家子了!
苏晓山说完就跑走了。
我又好笑,又生气。他就是这么个人,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风风火火浮皮潦草的,我拿他没一点办法。
肉煮熟放凉后,我把一包牛排骨和一只鸡藏进了冰箱深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过的,虽然苏小河这次不来,下次请她还得准备肉,总不能叫苏晓山再去买吧,肉挺贵的,这个家的日子不富裕,容不得糊里糊涂地挥霍。一部分肉和菜、油香我们自己吃了。苏晓山啃着牛排骨,用油腻腻的腔调说哎呀妈呀,人苏小河现在了不得,那个气势你没见!穿的是貂儿,戴的是呢儿,坠的是玛瑙,蹬的靴子一尺高!说话口音变了,走路姿势变了,连看人的眼神也——我狠狠瞪着他。
苏晓山被瞪愣了。我脸色不善的时候,他有点怕我,因为他最清楚咋回事,他又满嘴跑火车了。我瞪他,说明我又看穿他了,他自然就心虚了。他这个人,最让我看不上的,就是这张风风火火的嘴。提醒他多少回了,他是大男人家,就该有男人的气魄,行动稳重,言语沉着,一口唾沫一颗钉,这样才有男人的威严,才能在男人中立起来。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破嘴皮子也没用,他生来就是这猴性子,他父母从小到大都没能给扳正,岂是我一个后来人能改变的。虽然我想得通这个理,可动辄看到他在面前耍猴一样给你疯疯癫癫地表演,我这心里就别扭,想自己咋就跟了这么个男人,又想已经跟了他了,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就尽量让他改好。努力的结果是,他说他娶的媳妇不像媳妇,像妈,动不动管他。
近二十年的夫妻关系,日子把人的脾性磨合出了奇妙的默契。比如他一张嘴,我就听得出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又吹牛。现在他就吹牛了。他替苏小河吹牛。世上的大多数人吹牛都是替自己吹,我家苏晓山吹牛有特色,他是逮住什么,就替什么吹,只要他高兴他愿意,他就给所有能用语言描述的事物都包裹一层夸张的外衣,让变大、膨胀,超过原来的体积,以夸大且色彩丰富的状态转述给别人。他这个毛病我分析过,也不是他故意要扭曲什么,他自己也不能从中获得什么,他好像从骨子里就爱这么做,好像以这样的方式说话,对于他就是一种快乐。
我瞪住他看了好一阵。用时比平时长。他估计心里发毛了,抹一把嘴,说嗨哟,你看我这张嘴,又惹媳妇生气了!我这就好好说话!那苏小河啊,也没穿啥好貂,就是羽绒服外头多了个毛领子,我估计都不是真的,是人造毛的。还有那帽子,不是真毛呢,就是化纤料!还有耳坠子,肯定地摊上的便宜货——我忍不住在脑子里勾勒苏小河如今的模样。苏晓山吹牛是描述性的,从这些膨大变形的言辞里,我能拼凑出苏小河的大概来。确实是有钱人的穿戴,甚至有点贵夫人的味道。貂皮,毛呢,靴子,耳坠,能体现女性有钱且贵气的物品,都被披挂出来了。可是,这样的苏小河,还是苏小河吗?换句话说,苏小河镇得住这些吗?那么精瘦的一个人,又大大咧咧的,跟我一样的男人脾气,一直以精干简练为主调,如今她真的变了吗?再说,那些值钱的东西,无一不是沉甸甸的,她披挂着,撑得起吗?我忽然很想见苏小河。自从听说她回来以后,我想见到她的念头第一次这样强烈。想看看她究竟有钱到了何等地步,富贵到了什么程度,真的是从头到脚地貂儿坠儿呢儿了吗?
第二场雪落定以后,苏小河踏着雪来了。时间与我最初预算的大致方向有偏差,她早来了十天左右。
早就想来看你了,我妈我大伯我二爷我哥我妹子,还有婆家一串串亲戚,一圈子转下来,半个月就这么转没了,要不是这场雪大,把出羊圈门的路给封了,我还不能这么快来看你。
苏小河一边迎面走来,一边微微笑着,跺着脚上的雪泥,一直走到我面前,嘴里给我说了句“色俩目”。我却在等她的手。从前我们每次见面她都要对我来个亲昵的袭击动作,手抬起来在我右锁骨那里捣一拳,或者推我一把,笑呵呵说哈,又见了,死嫁汉,想你了!然后我们两个在一面炕上睡觉,一件外套换着穿,一碗凉皮子分着吃。现在见面,还会有那些动作、那些说辞吗?她的手笼在袖筒里,没有抽出来,也没有“袭击”我。
我在脑子里努力让自己转过一个弯儿:苏小河确实来了,不请自来,而我完全没有准备。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现实中的准备也没有。雪后大家都偷懒,家里乱糟糟的,我本人也蓬头垢面的,穿了最家常的旧衣服正要扫雪呢,她怎么就这样冒出来了!她打乱了我的节奏。本来我想着等这场雪消完,她也就在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处转悠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把家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家人穿戴整齐,体体面面打点出一桌饭菜,从从容容把苏小河请来。现在你看这局面,在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状态下,她就自动上门来了。
我接了句“色俩目”。脸上拼命往出挤笑。同时我一把丢掉了手里铲雪的工具,又跺掉脚上的雪,我想好了,破罐子破摔吧,既然她已经将我家的真实境况都一眼看了个对穿,我就没必要掩饰了,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字,穷。人活在世上,谁又能彻底摆脱这个字呢,没钱人在有钱人面前,穷;有钱人在更有钱的人面前,还是穷。那些做了世界首富的人,难道就真的满足了,无欲无求了?生而为人,只要有欲望,心就是穷的。在羊圈门,我家的光阴排中下等,不算太穷,也不富裕,日子凑合能过吧。这样的日子放到过去,那就已经很好了,至少不愁吃饭穿衣,但和现在的一些人家比,我们就没那么好,比如苏晓山一直想开个车,就是攒不够买车钱,我们想多养几头牛,暂时腾不出多余的钱。说白了都是人和人比较的结果。如今的人,就爱比着赛地过日子,房子修得一家比一家体面,台子拿水泥打了,院子也跟着打了,连大门口也要打,原来的土墙一家接一家推倒,拉来红砖砌,里外红灿灿的——我们要跟上这个风,这就吃力了,跟不上嘛,人心里就不舒坦,总感觉在别人跟前抬不起头。如今苏小河来了,我家的日子,她一眼就能看个差不多。这不好不坏的样子,如果在我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我可能会自信些,可她就这么提前出现了,打了我个措手不及。我还能怎么办,难道把上门的客拒之门外?只能调整自己,赶紧往里迎接。
进屋后,苏小河扭着胯子先走了几步,在寻找落屁股的地方。按道理应该上炕的,我家昨夜睡觉的被子还没叠,炕上那么乱,我也不好意思让她上炕。她在火炉边的板凳上坐下去,同时伸手摸炉子的边。我飞快地叠被子,趁机把一些脏乱掩饰掉。
嫂子,咋不见苏晓山?苏小河忽然问。我匆匆扫一眼窗外,满世界除了白茫茫的雪,哪里有苏晓山的人影儿。我也不知道他死哪去了!我笑,口气尽量轻松。说实话我这个奇葩男人就是这么吊儿郎当不靠谱,到了冬天尤其爱游手好闲,一大早一看大雪压了全羊圈门,他乐呵呵出去走了,把满院子的雪留给我扫。他肯定去上庄子那几个年轻人家里了,三五个人凑在一起成天成夜地打牌,不把身上揣的几百块钱输光了不回来。好在有我镇着,苏晓山这些年都只参与小赌,每个冬天输输赢赢加起来超不过一千元,我能接受,他也不至于因为不参与而和男人们融不到一个圈子。小赌怡情,这个现实道理我早就接受了。
他呀——我听见自己的口气不由得就带上了嘲讽——他忙得很,他不去,虎子、大炮、秃三蛋那伙子人的摊子就撑不起来,你知道他咋说的,说没有他,一个冬天长啦啦的,羊圈门的年轻人都能心慌死,嘁,好像少了他地球就不转!
苏小河笑了笑,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望墙上挂的相框里的照片们,说,他还那个脾气啊,都过四十岁的人了,耍性子还不改!
说完专注于相片了。
我赶紧扫地,擦桌子,炖水,准备泡茶,同时从冰箱里拿出几包冻成块的肉,准备给苏小河做吃的。
哎,嫂子,这照片你还存着啊!唉,那时节我们多年轻啊,这些相片我都找不到了,这十几年到处乱跑,早就把一些旧东西撇光了。苏小河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踮起脚尖对着相框里镶嵌的照片拍。手机发出轻微的咔嚓咔嚓声。她的口气,有惊喜,有喟叹,好像还有……微微的苦涩吧。
我没吭声,埋头忙我的。心里有一种挺怪的情绪,它拧巴着,让我的心说不出的别扭,好像是心里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被拽斜了,我想伸手捋顺,可又做不到,只能忍着这拧巴感,别别扭扭地忍耐着。我告诉自己,我听觉出问题了,听错了,这人是谁啊,苏小河,羊圈门人这几年都在传说的苏小河,她的口气里怎么会有苦涩感?该有的人是我,她那么有钱,还有啥不如意的,倒是我,你看看这日子,苏晓山这男人再这么不争气,只怕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烂包了。我不由得想起自从嫁给苏晓山后这些年的日子,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叠着压着袭上心头,全是不顺心的事儿。娃娃发烧了,我去耍牌的摊子上揪苏晓山;春种要买化肥,我到娘家去借钱;苏晓山骑个破摩托捎我去赶集,回来被冷风灌透全身,而别人家都是屁股下压着小车,呜儿呜儿从我们身边擦过……我忽然很委屈。这些年日子挺平静的,我以为我是幸福的,原来我有这么多委屈啊,只不过它们沉睡着,现在被苏小河给唤醒了。
我坐在苏小河刚坐过的板凳上,从背后打量这个专心翻拍照片的故人。我试图从这个精瘦的身影里,捕捉到从前的那个人形。苏小河怎么就十几年没变化呢?时间是一坑水,苏小河沉进去扑腾这些年,现在才露出面,她的身材还是那个入水时的她。那我呢,我还是那个我吗?我悄悄伸手摸脸,两个手互相摩挲,看看我的手腕、手指,所有裸露的皮肤都不再像十几年前那么光滑了。我是这样肥腻。跟苏小河比,她算少女,而我,是五十岁的老妇人吧。耻辱感,从心底最深处翻上来,不多,细细的那么一缕,但滚烫,有灼烧感。是我命不好吧,嫁了苏晓山这么个没本事的男人,这日子真叫我操碎了心,我劳碌不停,不发福才怪呢,我要是像苏小河一样命大就好了……忽然有什么在心里卡了一下,胡思乱想中断了,我清醒地问自己,苏小河她真的命大吗?她的幸福,真的是男人给她的?不,她的男人我又不是不知道,她过去的生活我也最清楚,说她那时候命大,那就是睁着眼睛胡说了,那几年她在水深火热里熬着……要不是她能折腾,估计日子现在比我还难。都是她能折腾啊……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一期)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人,八零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2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爱情蓬勃如春》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六盘山文学奖、西北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固原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