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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辩证法及其主体关系——论莫言的话剧新作《鳄鱼》兼及“鳄鱼”精神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 | 丛新强   2023年09月15日17:15

内容提要:莫言的话剧新作《鳄鱼》塑造了单无惮这一新时代的典型人物形象,并以此主角为中心分层揭示“欲望”人性的立体形态及其隐含的主体关系。从“欲望”本身到“欲望”本体,不仅表现了欲望辩证法,而且深化了人性辩证法;从“我—它”到“我—你”的关系,不仅表现了主角人物的命运走向,而且深化了主角之间的内在关联;从超越“欲望”到主体自觉,不仅表现了个体的悲剧人生,而且深化了人性的普遍意义;从“鲨鱼”和“鲸鱼”的对立到“鳄鱼”精神的确立,莫言创作的主体意识的内在线索日益清晰。从小说家到剧作家,莫言的《鳄鱼》经过了“人性”的思辨过程而再次重回“人性”的深度。

关键词:莫言话剧 《鳄鱼》 “欲望” “鳄鱼”精神

莫言自称“讲故事的人”,其作为小说家的身份和小说创作的影响已经完全确定;而莫言声称自己的理想是剧作家,这不仅是在表面上所戏谑的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特质,更是在实际上为自己的后续创作设定的方向。从话剧《霸王别姬》《我们的荆轲》到小说《蛙》中的同名九幕话剧,再到新近问世的四幕话剧《鳄鱼》,在一定程度上标志了莫言从小说家向剧作家的转型。

《鳄鱼》分为四幕九场,围绕一个畏罪逃往美国的贪官的生活、心态及其选择来展开剧情,情节魔幻而真实,充满现实指向和人性隐喻。主人公单无惮的五十五岁生日到六十五岁生日的十年间,国内外形势发生巨变,伴随身边的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剧作从青云大桥通车典礼写起,到无惮计划回国投案自首作为转折,再到大桥坍塌成为压倒无惮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无惮对观赏性“小鳄鱼”的认识兴趣和逐步研究开始,到与“鳄鱼”的不断交流和深度对话,直至儿子小涛因毒瘾而自杀,再到自己最后选择葬身“巨鳄”之腹。显然,大桥坍塌和儿子自杀交相映照,也就彻底否定了无惮活着的勇气和理由。两条线索,由外而内。《鳄鱼》的创作不仅再次呈现出莫言一贯坚持的“结构就是政治”的命题,而且更加表现出莫言一直探讨的“欲望”人性的立体形态及其隐含的主体关系。

一、从“欲望”本身到“欲望”本体

在长篇小说《四十一炮》中,莫言曾经写尽人与“肉”的交流。“肉”的本身,包含着“吃肉”的生活和肉体的“性欲”。罗小通的“吃肉”登峰造极,放弃“吃肉”后被尊为“肉神”;大和尚的“性欲”登峰造极,放弃“性欲”后被尊为“五通神”;其中的“食”和“色”,还可以互换乃至汇合。这是欲望的表现,也是欲望的辩证法。如果说2003年的《四十一炮》反映的是1990年代中国乡村社会的时代变革和欲望表征,那么二十年后,莫言的话剧《鳄鱼》则重拾“欲望”话语,再次深入探究这一人性内在的根本要素,只不过套上了一个新时代语境中的“反腐败”的框架。《鳄鱼》首先表现出来的,显然是围绕贪官单无惮而展开的“权欲”“钱欲”和“情欲”的“三位一体”的欲望形态。

单无惮出身贫寒,靠勤奋读书和努力工作而获得升迁,本想做一清官,却走上贪腐之路。其亲手打造的起凤大桥(莫言家乡高密也称凤城,不知是否有此影子),竟也藏有私心(其父名叫单起,其母名叫于彩凤)。尽管无惮对包工头的一记耳光让老百姓叫好、让自我威信大增,尽管扣除贪腐之后的资金也足以保证大桥的质量,但仍然因为掌握的权力而让自己的妻弟介入工程并直接导致大桥坍塌。权力产生腐败,腐败贻害无穷,引发连锁反应。有了权力运作,无惮可以让瘦马的父亲逃避瓦斯爆炸造成重大伤亡的刑事责任;有了权力运作,无惮也可以让瘦马心甘情愿为其流产并且串通妇产科主任出具假报告而继续蒙骗;有了权力运作,甚至可以超出想象地为所欲为。有了权力和为了权力,总是相辅相成的存在。

逃亡海外的无惮,之所以还能体面地生活,显然依靠来路不明的金钱。不仅仍然住着别墅,还能养着妻儿和情人以及一众随从,并丝毫不影响各种消费。当无惮收到牛布递给的稿费时,他说:“我家里只有这点钱是干净的,其余的都来路不正。”①当无惮的妻子吴巧玲和情妇马秀花争夺别墅之时,巧玲对瘦马说,“可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你的钱都是我老公的……即便是你做生意挣的,但你的生意是谁介绍的?没我老公在背后罩着你,你做个屁的生意,挣个屁的钱!所以,这钱还是我老公的”②。从正反两面来看,权钱交易不能不说是当前腐败的最重要的表现。尽管无惮不无戏谑地一再声明“钱是人民的”③,并且在最终面对儿子小涛的强烈金钱诉求之时明确表达“那是人民的钱,我已经汇到了市政府的账号”④,尽管萌生忏悔之意并付诸实施行动,但仍然无法改变人性深处的对于金钱的无休止贪欲的事实。

饱暖思淫欲,拥有了权力的饱暖更加如此。正像无惮一样,也曾经有过物质艰苦的贫穷生活,因为营养不良、缺乏维生素而患上夜盲症,也曾经有相濡以沫的恋人、患难与共的发妻。但是等到条件具备,所谓的“情欲”也就必然而至。尽管明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但仍然前赴后继去尝试。对于瘦马和慕飞的关系,无惮心知肚明,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接受。这里,剧中还穿插了市政协副主席吴子和为杀人灭口而炸死情人雷桂香、结果身败名裂的事件(显然来自于现实中发生的济南市人大主任段义和制造的轰动性爆炸案件),以此作为反面性参照。“情欲”的吸引力和破坏力,显然不相上下。即便曾经有过的“爱”,“那也是充当欲望的遮羞布。所以,所谓的爱,都是交易,最终都会转化成恨”,⑤即便“命中注定,前生有缘”,也是“孽缘”。 ⑥局内局外人无不深谙其利害关系,但依然趋之若鹜,不能不说人性深处似乎永远存在着对于情欲追求的极其复杂的心理状态。

当无惮的“权欲”“钱欲”“情欲”都得到满足的时候,带来的却是背井离乡、支离破碎、事与愿违的空虚生活和虚无情致。逃亡海外的无惮时常发出热爱祖国、敬畏人民、怀念家乡的感慨,尽管遭到瘦马的不断嘲讽,但仍不失其真实情绪的流露和真实思想的表达。身在美国的无惮,却使用着中国的时间,心也一直在中国,如其自况,“虽然近乎无耻,但的确如此”。⑦“我是贪官,但我,没卖国,甚至,我还爱国,很爱国,我他妈的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爱国!”⑧“背叛了的祖国也是祖国啊……”⑨这里并非“黑色幽默”就能概括,或许只有离开祖国才有祖国的概念;“人民有心,人心所向;人民有眼,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是个集合概念,是善良、正直、勇敢、勤劳的劳动群众的集合概念。”⑩一个逃亡贪官却满口“人民”,也并非“虚伪”所能描述;如牛布所言,无惮回忆起故乡便滔滔不绝,那里的地瓜和家人、乡亲一样,在其脑海中定格,“一口老酒穿喉过,无限乡思上心头!”11正是基于上述三者,加上国内反腐的政策以及魏局长的劝说,无惮有了主动回国投案自首的想法。然而突如其来的大桥坍塌事件,又把无惮的期待和希望彻底埋没。

虽然身处异国窘境,但却能摆脱周围众人的逢迎和利用,依然能够认清自我,也是实属难得。“但我的确是一个搞过权色、权钱交易,犯有严重罪行,逃避惩罚的在逃贪官。”12“我贪污受贿,我徇私枉法,我作风败坏,我谎言欺天,我残害生命,难道不该万死吗?”13无惮不可谓不明智,不可谓不清醒,不可谓不能判断是非,也把国内外形势和围绕其身边的名利之徒们看得非常透彻,但仍然无法摆脱走向绝望的命运。濒临毁灭边缘的无惮,开始把自己的思索从“欲望”本身导向“欲望”本体。“如果没有欲望的泛滥,我一定是一个能为人民群众带来福祉的好官,被人民夸奖,被人民感谢,那是多么荣耀、多么幸福!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如果不犯罪,我根本没有多少花钱的机会……我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无论与什么样子的女人做爱,也比不上得到人民的爱戴。……我要把自己的欲望禁锢在一个合金匣子里,就像封存核废料一样,让它半点也不得泄露……”14从“欲望的泛滥”到“欲望的禁锢”,无惮的体验不可谓不深入。无论权力、金钱还是情色,到头来都要走向追求的反面。

即便退一步讲,也要做到当官别发财、发财别当官,官和财不能兼得;如果兼得,既当官又发财,就会组合成“官财”,其实也就是“棺材”。生意人老黑送给无惮的不仅有鳄鱼,还有棺材样式的鱼缸。其实在这里,棺材样式的鱼缸就是鱼缸样式的棺材,已经二位一体,也就内在隐喻地为无惮的出路提供了葬身之地。看起来是升官发财的设计,实质上是走向终结的预备。“鳄鱼在大鱼缸里翻腾着”15,岂不正是主人公的真实写照?它刺激并映照出无惮的最后的思考。“欲望,这万物繁衍的原动力,这毁灭一切的魔鬼。万物因你而美好,万恶因你而产生。”16从欲望形态到欲望属性,从欲望本身到欲望本体,“欲望”人性经过了“正”“反”“合”的阶段,而获得日益完整的表现。如果更进一步,“欲望”的载体又是通过“鳄鱼”及其与无惮的关系演进而得以深化。

二、从“我—它”到“我—你”的关系

显然,《鳄鱼》的主角既是无惮,更是鳄鱼。或者说,无惮和鳄鱼属于互为主角的关系。从两者的互为“他者”到互为“自我”,从“我—它”的相互参照到“我—你”的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状态,进而为无惮生活的展开提供了合乎情理的条件,为无惮命运的走向创造了合乎逻辑的基础。

在无惮的五十五岁生日之际,慕飞精心组织所谓“九五至尊”的祝寿场面,无惮却自称“横竖是一场闹剧”17。其实,明知是闹剧也要演下去,人生何尝不如此?老黑则赠送其一条珍稀的野生的奥里诺科鳄鱼作为寿礼,所谓的“非凡之物,送与非凡之人”18。主角出场,非同寻常,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屈能伸”,随着外部环境的成全而发生自我本身的膨胀。尽管遭到瘦马的无限反感和坚决反对,却引起无惮的无限兴趣和绝对认可。在老黑看来,这条鳄鱼是“大美若丑的典型”19;本属于自然界的冷血动物,却成为无惮的“情感支持”和“精神支柱”20。而在无惮看来,正是精彩好戏的开场。从此,无惮和鳄鱼朝夕相处,也就自然而然地捆绑在一起。而且,无惮观察鳄鱼习性的同时,鳄鱼成为观察无惮生活的眼睛。

在瘦马那里感觉到散发着又冷又腥的气味的鳄鱼,在老黑那里却成为“活历史”的见证。《圣经》里的论述,一方面说明了鳄鱼和人类文明史的同步共存,另一方面又引发了无惮对于鳄鱼的深层次探究。鳄鱼的身体总是随着鱼缸的变换而增长,欲望的边界也总是随着条件的满足而膨胀。无惮和瘦马是如此,唐太太和丈夫是如此,吴子和和雷桂香是如此,慕飞、老黑、牛布、灯罩、巧玲、小涛、黄大师等也无不如此。每个人的心里都生长着一条“鳄鱼”,欲望的养成太容易,解决欲望则难上加难。无惮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两个执着的声音在召唤,“一个喊:让我研究鳄鱼,让我观察鳄鱼,让我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一种生物……一个喊:打死它,打碎它的脑壳,让它停止生长……”21正如“欲望”一样,一方面养着它,一方面又要解决它。而解决欲望的渠道或许可以有两种,“我要看看伟大的《圣经》是如何描述鳄鱼的。我更想试试用转轮手枪能不能打碎鳄鱼的脑壳”22。显然,这里一种是文明的方式,另一种是野蛮的手段,而文明与野蛮又恰恰构成人类历史的进程。可见,人类的历史也是一部“欲望”的发生和发展的历史。

无惮手捧着《圣经》,一同赞美着鳄鱼,“你看着它的眼睛,与它对视,就会进入一种忘却一切烦恼的高尚境界……”“随着它的日渐膨胀,我的心就像这个鱼缸,即便还有一点点空隙,但也被它的体液、气味所充斥”23。此时的无惮已经没有消灭鳄鱼的冲动,反而明确地意识到并确认了“我心中养着一条鳄鱼”24。内在的欲望决定外在的选择,无惮找到了自身的原因。从“打死它”的互相对立到“养着它”的相互参照,无惮和鳄鱼之间开始建立起互为“他者”的关系,也就为后续的互为“自我”做好了铺垫。

促成并标志着无惮和鳄鱼互为“自我”关系的因素有两个,一个是唐太太的“鳄鱼出版社”出版的由牛布写成的畅销书《鳄鱼》;另一个是牛布和灯罩为无惮精心设计制作的行为艺术道具“鳄鱼枷”。在前者那里,“鳄鱼”既是出版社的名字,也是书的名字,还与无惮一起成为书的内容和主角。甚至在书中,作者写无惮试图与鳄鱼交配。尽管“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但并不妨碍象征意义上的实在性。在后者那里,“鳄鱼枷”是牛布和灯罩献给无惮六十五岁大寿的贺礼。受各种利益的驱使,牛布和灯罩曾经一直鼓动无惮加入他们的行为艺术,但无惮一如从前,仍然不为所动。因为此时,他已经做好回国投案自首的打算。然而,让自己引以为傲的青云大桥的坍塌,彻底将无惮推向无路可走的境地。“把鳄鱼枷给我戴上”25,这是无惮的主动选择,也是无惮的自我赎罪。

戴上“鳄鱼枷”的无惮,终究也难逃自己曾一度嘲弄并反感的“行为艺术家”的“表演”。至此,他才真正理清了自我与鳄鱼的关系。“鳄鱼,原来我是你的肉体,你是我的灵魂;现在,你成为我的枷锁,我成为你的奴隶。”26同时,无惮亲自宣布了自己的死去和“鳄梦”的诞生。其实,每个人都戴着欲望的枷锁,也都将成为欲望的奴隶。如果说在“鳄鱼书”中,二者融为一体;那么在“鳄鱼枷”中,二者则是主体反转。待到儿子小涛自杀身亡,待到巨型鳄鱼跃出鱼缸,无惮也灵魂出窍而彻底放下。无惮悲哀地说,“鳄鱼君,我养了你十年,眼见着你从一条三十厘米长的小爬虫,长成了一条四米长的庞然大物。原来我可以轻松地捏死你,现在你可以轻松地吃掉我,你就是我的欲望,我的欲望就是你……”鳄鱼哀鸣地说,“可惜可惜,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欲望的奴隶”。鳄鱼说,“如果我吃了你,就等于吃了我自己”;无惮说,“如果你吃了我,我们就合二为一”27。接受鳄鱼的“末日审判”后,无惮坦然投身鱼腹。至此,二者之间不再是“我—它”,而是“我—你”的关系,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二位一体的状态。

如果说“鳄鱼”是内在欲望的化身,“鱼缸”代表外在环境的成全,那么内外的结合也就促成“欲望”的实现。人性本就欲壑难填,欲望满足的瞬间就是欲望的转换,属于无缝衔接而从未中断。人生而言,不在于欲望本身如何,而在于如何超越欲望。

三、从超越“欲望”到主体自觉

无惮从一开始就极为清醒,因为他时刻面对着利益各方及其复杂关系。其中,既有与妻儿和情人之间,又有与属下和掮客之间,还有与政客和商人之间。看起来是外在的周旋,实际上是内心的孤单。如果说无惮的欲望是基点,那么他人的欲望则是无限,而无惮的欲望已经成为他人欲望的条件。在欲望中不能自拔,也就丧失了自我;在欲望中获得超越,才能达到主体的自觉。

在无惮看来,牛布和灯罩精心策划的“玻璃枷”行为艺术表演,无非是打着民主幌子的赤裸裸的名利之欲望。他们所制作的一系列的“美人枷”“铜钱枷”“权力枷”,无非是“情欲”“钱欲”“权欲”的化身,或者说正是枷锁本身的还原。尽管人生本就是一场场的行为艺术展,但看起来是“美人”“铜钱”“权力”的获得实则是“枷锁”的圈套。对无惮而言,其中的“美人”“铜钱”“权力”已经荡然无存,而只剩下无尽的“枷锁”,并且害己害人,不仅妻离子亡,而且祸国殃民。外在的“美人”“铜钱”“权力”,几乎同步构成内心的“枷锁”。所以无惮最后接受的是独特的“鳄鱼枷”,因为自身已经与“鳄鱼”融为一体,甚至自身即是“鳄鱼”。“鳄鱼就是我,我就是鳄鱼!”28显然,只有在“鳄鱼枷”中,才能传达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并且摆脱各种有形无形的枷锁。

无惮敏锐地观察到鳄鱼“能屈能伸”的种性,并且目睹了换缸之后的鳄鱼怎样以几何倍数的速度增长着自己的身体。其实就像人一样,只要有了满足的条件,欲望就会不断深入和扩展,而且难以停止。当他人无法认可棺材样式的鱼缸的时候,无惮却非常喜欢并欣然接受。如老黑所说的,“老爷心胸豁达,不拘小节,看破生死,勇于创新,行为无常,出语幽默,想常人所不敢想,做常人所不敢做……”29之所以如此清醒,实源于无惮对自身处境和世事无常的看破。他提议在自己的棺盖上刻字“罪该万死”,作为“盖棺定论”。“其实生就是死,死就是生”30,于无惮而言,“官财”已无任何意义,“棺材”倒是最佳选择。

“要理解超越,人就需要一种神圣感。……如果神圣遭劫,那么我们便只有欲望和自私的混乱,以及围绕人类的道德之环的毁灭。”31从遭遇“美人枷”“铜钱枷”“权力枷”的诱惑到选择“鳄鱼枷”的清醒,也就隐喻着从“欲望”的奴隶转换为“欲望”的主人;从对于“官财”的无限追求到选择“棺材”的真正忏悔,也就在“欲望”的超越中走向主体的自觉。当面对鳄鱼体型的日渐增大,无惮看透自我的欲望生长;当面对风水先生唐黄的“荒唐”诉求,无惮重回自己的生命过往;在彻底的绝望中,无惮导向终极的“欠”与“罪”:“儿子,的确是我害了你,我欠你一条命。对,你妈说得对,我是吃了你的胎盘,尽管我是被欺骗的,但毕竟是你的胎盘被我吃了,我是个吃人的魔鬼。我欠你的,欠你妈的,欠瘦马的,更重要的是,我欠祖国的,欠人民的,即便把我千刀万剐,也还不清我欠的债,也赎不完我犯的罪……”32百年前的关于“吃人”历史的“呐喊”,仿佛再次回响,一直绵延;欠债就要偿还,犯罪就要赎罪,这是常识。内心的声音无比真实,伴随着鳄鱼的翻腾和嘶鸣,地狱和死神的声音同步响起。如无惮所悟,这是“《圣经》里所描写的鳄鱼的声音”33。善恶有报,从经验到体验,从沉沦到超越,终究需要神圣的回归。

无惮的声音和鳄鱼的声音已经不分彼此,既然犯罪就要接受应有的后果。鳄鱼的庄严宣判,无异于神圣的“末日审判”:“单无惮,六十五岁,逃亡贪官。作恶多端但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却热爱祖国。喜欢女人却终被女人抛弃。满怀壮志却一事无成。放纵欲望导致家破人亡。豢养鳄鱼最终葬于鳄鱼之腹。”34对无惮一生而言,此刻的宣判自然而本真,同时蕴含着人性的辩证观。这是神圣的“末日审判”,也是绝对的“自我审判”。既然“自我审判”,必须自我实践判决的结果,否则更是虚伪的笑谈。大彻大悟的无惮心领神会,进而“以身饲鳄”,将主体自觉意识推向极端。起于欲望而终于欲望,人生角色在欲望和超越欲望的无解循环中登场、退场,明知如此却概莫能外。这是无惮个人的悲哀,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悲剧。

四、从“鲨鱼”和“鲸鱼”的对立到“鳄鱼”精神的确立

《鳄鱼》写的是“欲望”两极中的无惮,其实是生命存在中的常态和普遍。这种普遍表现,归结起来就是剧作中的“鳄鱼”精神。收到鳄鱼寿礼的无惮,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应该好好研究一下鳄鱼的性格,然后上升为一种精神”35。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其十年海外生活无不与此有关并因此决定。“我来美国最大的收获就是养了一条鳄鱼,研究了它的习性,听懂了它的语言,了解了它的思想。”36这里,鳄鱼恰恰构成无惮认识自我的参照。如果说无惮是剧作的主角和典型形象,那么“鳄鱼”精神则是剧作的核心和表现宗旨。

早在1995年,刘再复先生在给莫言的信中写道:“高尔基有篇纪念托尔斯泰的散文,说托尔斯泰如果生活在海洋里,一定是一条鲸鱼,我希望你能成为文学海洋里的鲸鱼。”37在复信中,莫言谈到中国文学界多有小技巧而缺乏大气象的问题,认为产生“鲸鱼”很难,或可产生“鲨鱼”。即便自己不易成“鲸”,也必须不断地进取和创新;即便不易成“鲸”,也要具备“鲸鱼精神”:“我想鲸鱼是从不选择食物的,它张开巨口,有点容纳百川的意思。鲸鱼也是不怕伤害的,它连舔伤的技能都不具备。”38莫言一直遵循这样的精神,尤其在他所钟爱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伟大的长篇小说,没有必要像宠物一样遍地打滚,也没有必要像鬣狗一样结群吠叫。它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39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莫言再次回应这一问题:“我做不了鲸鱼,但会力避自己成为鲨鱼。鲨鱼体态优雅,牙齿锋利,善于进攻;鲸鱼躯体笨重,和平安详,按照自己的方向缓慢地前进,即便被鲨鱼咬掉一块肉也不停止前进、也不纠缠打斗。虽然我永远做不成鲸鱼,但会牢记着鲸鱼的精神。”40也正是基于自觉的“鲸鱼精神”,成就了莫言的“文学共和国”。

从“鲨鱼”和“鲸鱼”的对立到“鳄鱼”精神的确立,莫言创作的主体意识的内在线索日益清晰。宽泛而言,如果说“鲨鱼”的精神是“争斗”,有嗜血成性的特点,代表着人的“兽性”的一面;如果说“鲸鱼”的精神是“博大”,有从容万物的特点,代表着人的“神性”的一面;那么可以认为“鳄鱼”的精神是“欲望”,有两极之间的特点,代表着人的“人性”的一面。如此说来,“鲨鱼”精神、“鲸鱼”精神、“鳄鱼”精神恰恰对应了人的“兽性”“神性”“人性”的三位一体的不同层面。如果进一步机械来看,从“兽性”到“神性”,中间的环节应该是“人性”。或者说,文学的魅力在于,如何表现从“兽性”到“人性”、从“人性”到“神性”的过程;或者说,建立“神性”的标准并非期望达到“神性”,而是作为保持“人性”的参照,以不至于沦为“兽性”。因为文学是人学的话,总是要表现“人性”,毕竟这是最基本的属性。当然,“兽性”“人性”“神性”并非界限分明,往往充满过渡性而难以分开,并处于不断的相互转换中,甚至形成比重的此消彼长。

如果在上述意义结构的理解中来看待莫言的话剧新作《鳄鱼》,其价值特征则更为独特而重要,那就是经过了“人性”的思辨过程而再次重回“人性”的深度。其对于人的“欲望”的表现及其主体意识的揭示,实现了“人性”的本质的还原;对于人与“鳄鱼”关系的表达及其“鳄鱼”精神的揭示,强化了“人性”的立体的显现。人性的普遍性在内在精神上殊途同归,文学的文体性亦如此。无论小说家的莫言,还是剧作家的莫言,在内在精神上都是同一个莫言。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2 33 34 35 36莫言:《鳄鱼》,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69、113、114、173、81、138、38、64、172、56、153、89、146、182、177、177、41、46、65、54、85、85、137、139、163、164、183、76、74、77、177、178、183、48、139页。

31[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224页。

37 38 40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51、58、52页。

39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1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大学莫言与国际文学艺术研究中心]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