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逢春一寂寥
密云人王芝芝拥有一头浓密的短发,眼睛细长,身材傲人,笑起来就止不住。可自从进了冬宫,她越来越臊眉耷眼。冬宫延时以后,她凌晨三点半就得起床。这个班儿是越上越不开心。她又非常能忍,内里的喜怒蒸腾到皮表,只转为一张半是嘻嘻哈哈,半是淡漠无痕的脸。这导致她内分泌失调,脸上的痘儿越起越多。
我们相识于第一次冬宫的集体培训,饭后坐在石狮子身边聊天儿。时至今天,我都在想,我们的相遇就像那顿午饭里的西红柿炒鸡蛋那么自然,一如秋夜的雨和霓虹灯的傍晚那样舒适。
她说以前在检察院做文书工作,上班走路10分钟,只因为没编制,便陪朋友来考事业编。两人怕彼此落榜,一个报冬宫,一个报紫澜苑,互相鼓励。谁不想来冬宫呢?乾隆建了都说好,还给它写了好多诗。
结果,芝芝上了岸,朋友却落了榜。刚安慰朋友没两天,她就得四点半起床赶车了。芝芝觉得这回血坑,还不如考不上。每个早晨,芝芝都能被十号线加热成汉堡里流淌的芝士,黏在一堆生菜和肉饼中一动不动。到站后,滚滚的人流即刻夹起她的小饭兜子,火速将她救下地铁,双脚无须沾地,即可完成线路换乘。这小饭兜子无疑是她的通勤利器。她黏在电梯扶手上,勉强给我弹几个字:“我真服了!”
每当看见她甩着刘海,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我便故作惊奇地给她发微信:“来啦!”
“我今天很早吧!”她回复。
“挺牛的呀!”我对她能按时到表示惊讶。
“我五点半就出发了,我都敬佩自己。”
“怎么弄的?长城上飞过来的?”
“坐缆车,观夜景来的,我开心坏了。”
“一夜快车,硬座儿!”我笑嘻嘻地给她发,“当保洁你开心坏了。”
她回我一块砖头的表情包:“以德服人”,砖头上写着“德”字。
综合培训后不久,我和芝芝就被分到了不同的组。我和考古硕士小商、数学天才扈漠漠、刑事书记员小灿一组。芝芝和张望他们一组,他俩都当过辅导班的老师。虽然都在冬宫里,但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每见一面都得几个月。
第一站,芝芝和张望那组集体去了文物展陈的紫微馆,而我们组像被击溃的台球,散落在帝后起居临政看戏的各个殿堂。漠漠在冬宫的正门冬瓜门,小灿和小越在仁政殿,小秦和小茄子在乐乐堂,小夏在德乐园,小商和小周在碧霄殿,而我独守在碧霄殿之上的香香阁,全冬宫最显眼的地方。
最神奇的是,漠漠的祖上是扈尔哈特氏,给大清守了一辈子陵墓。孙殿英的军队盗清东陵的时候,其先辈听见了动静,不得已苦挨了一夜。待那些土匪退去,他立刻骑着小毛驴进京告溥仪去了。
如今的漠漠坐拥一屋子宫廷服饰,默默为大清看着大门。一百多年后,命运再次光临。下大雪的时候,我有时会看见她默默地站在红伞下,若有所思地查着健康码。
上大殿前,小夏传来消息:“听红叶山说,殿堂管理就是每天看门,墩地和擦桌子。”
起初大家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后来每天不拿鸡毛掸子都不舒服,仿佛一叉腰就能变成什么总管。一般来说,干部不太喜欢干工勤岗,觉得掉价儿。好在这活儿不用动脑子,经过社会压榨的我们,反倒开心坏了。
进了冬瓜门就是仁政殿,百日维新的序幕在此拉开。如今殿里光线凋敝,案前的十二盏鹤灯,头顶的六盏意大利五色玻璃插蜡吊灯从没亮过,3600个工匠手工雕龙、比利时进口的穿衣镜阴阴地立在两侧,左右各有100只血红蝙蝠捧着两个巨大的寿字,精致的紫檀木龙椅上铺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产的皇家坐垫儿。小灿和小越一边掸灰一边想,也许只有帝王才能驾驭此座儿吧!
后来他俩才得知,只有慈禧才能坐这儿,光绪每次都是临时排座儿,小灿不由得感叹:“慈禧太后是大拿。”
而在慈禧的寝宫乐乐堂,小秦她俩在一屋子珍奇异宝中走来走去,比利时的玻璃屏风,两个盛水果的青龙烧大瓷盘,四个铜制九桃大香炉,各种珊瑚象牙瓷器摆件,内心泛不起任何涟漪。整日面对老佛爷的凤榻,即使站得累了,也不会往上坐。这不是规矩的原因,而是她们嫌那床上灰太多,怎么扫也扫不干净。乐乐堂是唯一坐北朝南的殿堂,室内能见到阳光,还有点热乎气儿,我们很羡慕。
小商第一天去碧霄殿上班,经过乐乐堂,看见小茄子站在门口,刚兴奋地挥一下手,就被乐乐堂的掌门训了:“上班儿期间不许串岗!”
小商一声都不敢吱,缩起脖子灰溜溜地走了。
德乐园拥有现存的清代三大戏楼中最完整的一座大戏楼,花费了北洋水师一座铁甲舰。慈禧最爱来这儿听戏,一共来过262天次,有一年来听了40天。每次光绪都得坐在临时座儿上,和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一起,无可奈何地陪着。冬宫志里有十三年,整面整面都写着同一句话:慈禧在德乐园听戏。
刚去的时候,院里正摆着慈禧坐过的奔驰车,确实气派。老员工故意逗小夏,说晚上有人在大戏楼里唱歌儿,钢琴会叮咚叮咚弹起来,一排宫女托着瓷器走过,小夏吓得嗷嗷叫。
香香阁的历史最为传奇,造价也最为高昂。然而和其他殿堂比,香香阁内部可以算得上是佛门净地,空空如也。第一层除了观世音菩萨、铜鹤、铜瓶和香炉外,几乎全是仿制品。鲜红的长案几上,几尊香炉法器上的铭文用金粉涂得歪歪扭扭,油彩绘制的缂丝图上还有余墨结块。我最初不知是仿制品,还在纳闷这字儿涂成这样,慈禧没砍掉他们的头简直是奇迹。
每个周一,我举着鸡毛掸子登上香香阁高层,俯瞰整片山川河流,千佛琉璃海离我如此之近,北风拈走香香阁的灰,散向广阔的知春湖,小蜘蛛们也乘着风去远行了。
为了防火等问题,我们组所在的古建殿堂一律不许有空调暖气等设施,一切只能靠人体物理保暖,靠着单位发的大红棉袄、黑羽绒裤、厚底靴和小热水袋过活。有同事甚至同时穿两层齐膝羽绒服,两层毛裤,戴两层帽子和棉手套。寒潮过境那些天,我们站在窗口,睫毛都会结冰。为此,大家只能躲在窗后,来回走动,勉强顶顶风。
一年后,我才知道,大殿的下方地板里有专门取暖的机关,可以让太监宫女续上木炭供暖。大殿里铺上大清高科技地暖,再加上鼎炉里的檀香、龙抱柱中的藏香、铜龙铜凤和香鼎炉里的檀香,再加上七宝烧里堆的苹果山,本应是又香又暖的。
当然,我们苏拉是不能跟太后比的——过去大清管内廷机构里的杂役叫苏拉,苏拉没有姓名,成堆儿出现,除非是逃跑、打架、砍人或是犯了事儿,史书上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现在文明了,苏拉变成了职工。
我在山上大阁里转圈儿时,小商正在山下的碧霄殿里转圈儿。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两人走出一个莫比乌斯环的量子缠绕。广阔的湖面结了冰,北风吹起冰上的白雾,直冲碧霄门。小商站在风口处,退无可退,还有大爷揪住她,要跟她探讨夏商周。
“这连个遮挡也没有,每天吹得我冻死,我只能疯狂绕着院子走大圈儿,根本停不下来。梨,你们山上应该更冷吧!”一起开会时,她薄薄的嘴唇嘟起来,机灵又体贴。
小商是学考古的,起初我总记错她的研究方向,每天故意笑嘻嘻对她打招呼:“夏商周!青铜器!”
她立刻反驳:“梨!你又记错了!是新石器!”
之所以硕士会选择新石器时代,是因为小商觉得历史时期的文献很复杂,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很复杂。但新石器时代没有文字,晚期才有一些符号,构不成完整的体系,也许会简单一些。
不料读了研,她才发现新石器时代专门研究器物,要做各种类型学研究,依旧很费脑子,她后悔不已。毕业时赶上疫情不能拍毕业照,她把自己的脸P在了大学校门前:“当然,脸也是P过的。”
小商生得丰满可爱,一头黑发如盛夏的乌云,睫毛如西班牙小扇,黑眼珠活泼泼的,好似酒神的葡萄,在夜光杯中摇曳。哪怕万千金戈铁马,皆与她的沉醉无关。平时她就算义正词严,也能把我们笑死,有些人天生就快乐。
作为考古人,小商怀揣着学习修复文物美好的心愿进来,然后逐渐发现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远——在碧霄殿门口吆喝卖票、擦玻璃栏杆板凳、穿着大红棉袄站在殿堂、每个下雪天都会赶上扫雪铲冰、下了班推着小板车去拉年货,小商的生活是意想不到的丰富多彩。
面对这些任务,小商从不偷懒,这可能与她多年来艰苦朴素的追星有关。
上学时为了赚追星的钱,她去路边发传单,一天80块。有一次同学心血来潮,拉她去做双十一分拣员,说几小时就能赚几百块。干了一天后,她俩落荒而逃,分拣实在太累,她们再也没去过。
我们的香香阁依山而建,而他们的紫微馆远在平原,中间隔着半个湖,我们两组之间山高水远,道阻且长。芝芝在微信那头假模假式地抒情:“想你的时候,我就看一眼香香阁。休息时间短,我根本过不去。”
我只有下班时才会路过紫微馆,可每当我说下山去看她,她都会一口回绝:“我不等你了,你过来时间太久,我走了。”
我很生气,这是个假朋友,即使我从山上紧赶慢赶下来,也是十五分钟后了,那时芝芝早就坐上地铁跑了。再加上张望那组很爱张罗聚餐,经常下班就在紫微馆集合,等人一凑齐立刻出去烧烤。他们几乎吃遍了冬宫周围所有的馆子,而我们组碍于距离和排班时间不同,两年内只聚过三次,大多数时间都是微信狂舞。
乾隆再怎么吹冬宫,我们也是一下班就跑,苏拉的生活真的太无聊了,甚至下班只要听见冬宫两个字,都会汗毛倒竖。时间久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100多年前,那么多太监冒着哪怕被抓回来,送给披甲人为奴的巨大风险,也要一次又一次地从冬宫逃跑了。有个姓柴的太监,竟然冒死逃过三次。虽然他三次都被抓了回来,但依旧是我的英雄。
那个冬天,寒潮来了好几回,我在香香阁差点抱柱而死,冬宫真是名副其实。
“我这儿挺好,就是天天棉袄棉裤太土了。”我对芝芝说。
“在这儿就不要有啥美的想法了。”芝芝穿着西服衬衫,趴在休息室慵懒地回复。
芝芝他们所在的紫微馆类似博物馆,虽然时间漫长,但里面有暖气,不用太挨冻。只不过各个空调冷热不均,有的地方像夏天,有的地方像秋天。芝芝站在馆里,负责看护那些诸多精妙的文物,各式珐琅器具、雕刻、瓷器、珊瑚、仙船、仙树等有趣的玩意儿。
张望守着大雅斋,有游客经过,问这瓷器真的假的,值多少钱,好像自己要买下来一样。
然而,馆里的文物越精妙,其管理就愈加严格。除了抄写规则、背讲解词和好好站岗,日常还要注意言行举止。第一天上岗,芝芝她们站在光线暧昧的馆里,一前一后地聊着天儿。
紫微馆的小掌门走过来:“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不许聊天儿!”
一旦两人凑得近了,则会被掌门说:“分开点儿!两人不能站一起。”
再之后,他们又下达严苛的命令,不让任何人看手机,一经发现,手机一律没收。同时还会有游客借宣冬宫圣名,变身锦衣卫偷拍上报。
我们不由得笑了:“不让拿书,也不让看手机。淡季又没人,那岗上只能数砖了。”
为此,芝芝掌握了正确的聊天地点和音量,躲在柱子后看玻璃反射,或是隔着柱子,寻找某个角度偷偷看书,她想考回密云。
有的新员工上岗时认真观摩文物,记下每一头瑞兽名字或是每一种花瓶的纹样。芝芝在一边劝人家上班别太积极,老员工听了露出神秘的微笑,说芝芝耽误人进步。
一次宫内的常识答题考试,紫微馆提前模考好多次,反复强调不要给集体拖后腿。芝芝抱着一贯消极的态度,老员工说她不动,只得让她自求多福。最后,他们全员几乎以满分通过,紫微馆自是傲立群雄。只有健身比赛芝芝最积极,她以为自己平板支撑4分钟已是人上人,结果只得了倒数第二。正数第一竟撑了16分钟,紫微馆里所有人都卷得像大懒龙,冬宫里面真乃藏龙卧虎。
待芝芝终于能离开紫微馆的那天,她给我发消息:“我只想告诉后来人,自求多福。”
我笑得翻来滚去。
她继续说:“反正我老贪心了,我不想晒太阳,我不想墩地,不想老站着,不想干机关,我觉得我没地儿去了。”
我说:“你要坚持你的梦想,然后就回密云了。”
很快,芝芝的密云下了好大的雪,她拍给我看漫天雪舞:“密云下雪了,北京也下雪了吗?”其实我知道,她更想留在北京。你们北京,碗们密云。无疑密云也属于北京,但老密云都爱这么叫北京,好多远郊区县的人都爱把自家和北京分开叫。每次一说来城里,他们脸上都会燃起快乐,挥挥手:“碗上北京啦!”
但无论是在城里的辅导机构教地理,还是在城里的事业单位来回跑,通勤时间过长,买不起城里的房,也舍不得租房,仅凭这几项,芝芝都绝无可能留下来。
除非,芝芝能找一个北京城里的男朋友。
我们几个再次相见,是在卖年票的寒冬。
每年最冷的那一个月,是市里统一集中发售景点年票的日子,一些地方会临时设立年票先遣站。香香阁的风掌门为了照顾我不受冻,特派我去支援卖年票。卖票的小屋里确实不冷,只是空调呜呜吹,脸干得像牛皮纸。
卖票对我们这些社恐而言是个苦差事,每天直面大量人群,要解释的话实在太多。这一年多以来,我大概回复了两千遍同样的话。同时,我们还要学会算账、数钱和辨认假钞,亏了就得自己赔钱,即使休息多几天,也没多少人愿意去。因此每年都是老员工抓一拨新人才能开张。我和小商在100元充值,芝芝和张望在200元新办卡,给人贴照片和压卡,像小作坊。
我从香香阁下山,拉上碧霄殿的小商。我们沿着湖走了很远,经过太上老君的镇水青牛,终于来到了延旭宫门外的小院子里。到了现场,壮丁们都是俩眼一抹黑。大家都是学文史哲的,数钱都得摊在桌子上数,就连做过书记员的小灿也不例外。
其实,卖年票最应该派漠漠来,她就是人形计算机,我们各大购物节的唯一希望。可惜,这几年卖年票都与她无缘,她依旧守着祖训,决绝地守着冬瓜门。
我们像临时起意的黄牛团伙,站成一小圈接受培训,负责人站在中间:“咱们延旭宫门是所有门区里条件最艰苦的啊!年票也是每年最重要的一个任务,拜托大家辛苦这一个月了啊!”
在那个由洗车场改造的小平房里,墙上的瓷砖白亮地龇着牙,颇有20世纪90年代的装修风格。三条拼成的白桌子摆成对联的形状,偶尔随着卖票的激烈程度,集体开火车歪向一边,像幼年过家家时,我们垒起的红砖头。
游客一掀帘进来,右手边是保安大福,正对面墙上就是两块猪肝色的小方告示牌,上面有醒目的白字:100元充值。告示牌下,坐着穿工服的我、小商和大姐们。
保安大福坐在门边的小白桌子后,负责每天查顾客的健康码、维持秩序、扛中午的饭、搬矿泉水或烧开水,和我们隔空瞎聊。他真名很雅致,但执意让我们叫他大福。他一米八几,胖胖的,寒潮来临就戴起雷锋帽,两条帽绳飞着,敞口穿着棉军大衣。鼓鼓的脸蛋儿上总有红晕,眼睛眯起来,笑嘻嘻的。他才19岁,充满了少年的乐观,也可能是家阔带来的底气。大福家在坝上草原,家里有300多只羊,可以说是地主家的儿子。
初中毕业后,大福不想学习,泡在网吧里打了三年游戏,砸了十几万进去。
于是家人让他找活干,他也不想放羊,只能跟着亲戚来到大城市当保安。
100元年票是年票充值的主力军,我和小商不幸被分到了这组。届时,单个售票员每天要招待上千人,摸上千张冰冻的卡。碰上节假日,卖100元年票的队伍可以从桌前排到延旭宫门边。经过简单的培训,我们学会了用POS机、数钱和记账。后来的客流量导致我去饭店一看见POS机就害怕。
卖的票多了,人总会出现幻觉。我会发现这世界的虚假性,我眼前的每个景象都能抽出线头。我们处在一个沙盘游戏中,每天随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人,也都是可以被归类的相似数据。
比如,夏天穿着军绿马甲,冬天换上橄榄绿冲锋衣,皱着眉粗嗓门儿的大爷:“怎么这么多人!”
烫着波浪小卷儿,扎着玫红围巾,穿着各色羽绒服,拿着三脚架的墨镜大妈:“蜡梅开了吗?”
扎着中长马尾,戴着丝框眼镜,眼角长着鱼尾纹,口罩裹得很严,不发一言的中年女子。
把车临停在街口,脸色异常焦急,穿着冲锋衣和大黄靴的中年男子:“我专门为了充值来的,麻烦您快点儿,别到时候罚我啊!”
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对学生情侣,戴着眼镜,大多南方口音。大概受了文艺电影的蛊惑,想多来逛逛:“葱好了四吧,谢谢。”
在我眼里,他们像游戏里那些会重复出现,手持既定需求的客人。在他们眼中,我是游戏里那个在杂货铺卖装备的NPC,而背景音乐是不断循环的“请出示健康码,感谢您的支持与配合”,以至于下班回家做梦都能听见“请出示健康码,感谢您的支持与配合”。
“您好,微信、支付宝都可以,也收现金,收付款二维码,这儿,扣一下。您别着急,我说扣再扣。充好了,发票在那边。谢谢,再见。”人少时我们还能说完整的话,忙时只剩“您好”—接卡—指机器—点头—撕小票—消毒—招手—“谢谢,下一位”,宛如《摩登时代》的卓别林。
其实我至今都想知道,大爷们为什么爱军绿,而大妈们为什么爱玫红,还有延旭宫门距离喜农轩有两公里,我们怎么能知道那儿的花开没开。
卖年票期间,芝芝会时不时带着密云特产,坐两个多小时的车,给我带过来沉沉一兜。
芝芝需要贴年票,但她的手有特发性震颤,做精细动作的时候总是对不上焦。我送她一个模型,她半天也安不好一个零件,急得只能捶桌子。后来那个模型还是漠漠和我拼好,送给她做留念的。
有时候我满手都是东西,她好心帮我插个充电宝,充电头半天也捅不到插口里。我总想,神探夏洛克就是通过一个人的手机插孔边的擦痕累累,判定那人经常饮酒过度,以至于总插不准充电头。
不知为何,这么多年来,那个手机插孔的分镜头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我和芝芝经常处于分离状态,时间久了,记忆里就只剩下了她的那双手。那双手打过检察院的各种材料,而今它在贴年票,动作更加精细,比小时候我们拍年画儿还让人紧张。
芝芝弯下身,脸凑近桌子,光滑的短发泻下来,又不爱戴眼镜,只能眯着眼睛,给游客贴着卡膜。有时贴得稍微歪一点,对方可能会不高兴。她便利用没人的时间,贴出更多卡来备用。每次给人贴照片,似乎都用了她毕生功力。
有一次我刚好忙完一波,拿手机去给她拍小视频玩儿。我摁下录像键,看她贴完卡,潇洒地甩甩头发,给卡充值。我笑嘻嘻解说:“由密云人为您带来的年票充值。”
她把桌斗一推,头发甩甩,眼睛弯弯:“来自远郊区县的诚意。”
刚卖票没两天,由于配合失利,我和同事就少收了游客3块钱,比我们更惨的是张望。
第一天上班排大队,张望的POS机显示一直在转圈,对方没有输支付密码,但骗他付过了。张望怕排队的人等得着急,本着对大家负责的态度,就给对方充了值让他走了。
那天他损失了203块,日工资也就100块。
大姐们说起以前充值,有两人赔了几百块。新人的心在滴血,问如何才能弥补损失。
大姐答:“除非你能收了人家钱,不给人充值。但那依旧是不可能的,认了吧。”
从此我跟小商发誓,一定把零头看准,绝对不赔一分钱。什么新石器考古的硕士、生态农学的硕士、留洋回来的英文硕士和文博硕士,学啥都没有赔钱重要,数钱比给论文加注释还要认真。
第一天之后,张望又遇到过相似的事。两位中年男子一起过来办理200元年票,付款时需要输入支付密码后,张望再给他充值。
在这个过程中,负责支付的游客A只重复一句话:“你先给我办。”另一位游客B一直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会儿问他多出来的3块钱是怎么回事,一会儿问他200元年票都能去哪里。
与此同时,张望发现对方一直未能支付成功:“没有充上,您再看一眼手机。”
B继续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冬宫的开关门时间,樱花潭能否滑冰,其他景点年票办理是不是没有时间限制。
此时,拿着手机的A仍在重复一句话:“你先给我充上钱,先开卡再说。”
张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下手中动作,一字一句地说:“请您先支付,我这里才能给您充卡。”
他与A四目相对,A不敢看他。对方二人倒是很有默契,不说一句,掉头就走。
他们不知道的是,张望在第一天已经亏了203元。他永远记得,一定要先收钱。
卖票多了,我头都抬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一位大爷过来充值,顺口问了很多事。待他的声音消失于大厅,抽屉里的钱红成一片,我才发现我不知道收没收他钱。于是,按照规则和程序,我摆出“暂停服务”的小牌子,立刻追出去,可门外还哪儿有那位大爷的影子?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小桌子,对面前的另一个大爷说:“不好意思,我这儿需要点一下账,您先去我旁边充值吧,同事空出来了。”
小商就在我旁边坐着,她面前已经没有游客了。
大爷瞬间如原子弹爆炸,头顶腾起冲天的蘑菇云,氤氲多年的烟嗓成为绝佳的共鸣腔:“他妈的排这么半天,告诉我不收了!那你他妈早说啊!”我只好连连道歉,之后他继续骂,我保持沉默。在很多时刻,钱都比尊严重要,这就是很多一线工作能够维持下去的原因。
好在做过加减乘除后,我发现刚好能对上POS机和抽屉里一堆零钱的账。这才长舒一口气,立刻支起卖票的小摊儿。
小商把愤怒的大爷招了过去,冲我摆摆手让我别难过。
那天,一位大爷问小商:“为什么第一年开卡收过3块钱工本费,第二年还要再收3块钱?”
“因为您这张卡是新办的,政策规定新办的年卡有6块钱工本费,分两年收,每年收3块。收够两年,第三年就不收了。年票背面也有关于6块钱卡费分两年收的说明。”小商按要求详细解释了一遍。
人们大多不看说明和告示,这就需要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大多数人都是理解和支持的。
可无论小商怎么解释,大爷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扶着桌子对她疯狂输出十多分钟:“你们凭什么这么收,哪条规定的?跟谁说了?”
小商一边手里的活儿不停,一边对他解释。旁边的大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帮她说了几句话。然而大爷不依不饶,最后主管来解释才罢休。
还有一次,小商照常向游客解释关于电子支付的问题。队伍里一位拿着现金的大爷着急了:“你们不收现金可是犯法的啊!”
她赶紧大声澄清:“谁说我们不收现金的?我们收现金!不收现金是违法的,您别误会!”
节假日的一天,有位文博专业的同事连续解释了20遍“为啥要再收3块钱”以后,突然情绪崩溃,抹起了眼泪。有人来替了她,她出去散了散心。
隔天,一位大爷看排队人数过多,不想排队,便大发脾气,挥起孔武有力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你们这儿到底有没有人来维持秩序!”据我多年观察,一线岗位的女性更容易被人欺负,男女之间有着力量的悬殊和内在攻击性的差异。有的男性气不过会反抗,但年轻的女性怕被投诉,大多有一颗恒久的忍耐之心。
出于害怕和自保,小商想出了一条妙计:“我不管,只要他一碰我,我就倒地。”
我和大福笑死在地:“你倒地上还不行,你还得拉住人家。要不对方跑了,你上哪儿找人家去?”
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好在到最后,我和小商也没有挨过打。
卖票时唯一的喘息便是吃饭之时,那时我们铁青的脸才能回点暖。
十点多,大福骑着板车穿过马路去食堂拉饭,从大桶里打出汤,一碗碗分好。有时,汤的淀粉浓度过高,女孩们怕胖不喝,他知道了就不盛。如果汤里没有淀粉,他便像得了宝似的,快乐地旋回来,嘱咐我们多喝几碗。
每天的午饭都会附赠一兜馒头,大家可以轮流拎一兜馒头回家。有时我不在,大福会特意帮我把馒头留好。看我不开心,他便跩跩地把馒头扔到我桌上:“哼!你的馒头!”
之后他昂着头走开,拿眼睛瞥瞥我,艰难地抱着穿棉大衣的胳膊,装作生气地哼几声。
下了班,我们数完钱,如果没问题,便长吁一口气,立刻挎包飞出去。
关了门,大福就把桌子拼起来,盖上大衣,躺在几张桌子上,刷着抖音入睡。
我很震惊:“真的吗?真的吗?难道不硌得慌吗?”
他说:“当然啦,我不愿去宿舍,就是这么睡!”有时,大福扬扬得意地跟我们炫耀:“过了年我就不干了,我要回家放羊去。”
见我去卖年票,最高兴的是我爸妈,因为我能带馒头回家。当我在北风中奋力地蹬着共享单车,车筐里放着一兜圆滚滚的馒头时,我感觉我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带着全家的口粮。
“可算带了干粮回来了。”我爸眼边笑出两朵菊花,“我们咪噶猫同志终于有点出息了,知道带馒头回来了!”
我的确没想到,上班这几年,最让他们开心的竟然是我能拎着一兜子馒头回家。好歹也是高知,在他们眼里,碎银几两竟不如馒头实在。过去在公司上班,过节啥也没有,我妈质问我怎么连月饼也不发,就好像我是老板。
吃饭时,父母又抹豆腐乳,又蘸辣酱,连声夸冬宫的馒头好吃。我咬了几口,确实蓬松软糯,回味有甘,可能是没刷饭卡吧。
还有一天,夕阳都快落了,天特别冷。漠漠从香香阁下了班,穿着挂了几个毛球的羊羔毛外套,背着沉重的包,从香香阁拿了我的东西,走了快两公里,送到延旭宫门的年票处。小格格平时只要能坐车绝对不走路,我感动得不行,小商也羡慕坏了。
和小商一起分配到碧霄殿的小周,只有在职工联谊活动的时候才能想到小商,他故意在群里逗她:“商,帮你报名了,不用谢!”
当时,我还在准备考试,一边卖年票,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看复习资料。有的游客会惊讶地窃窃私语:“嚯!这售票员还会背英语单词!”大姐们问了新人学历以后都笑:“无论什么学历,现在咱们都一起卖票,殊途同归。为什么想来这儿?这儿有什么好?”
我们的统一口径是:“企业太累,只想养老。”
大姐们面面相觑:“这儿也不养老啊!”
而小商对人生没有什么大的规划,一切凭兴趣使然。人生走向有点像《火影忍者》里的奈良鹿丸,自由、懒散、怕麻烦,只向往平静的生活。
从小,小商就喜欢看科教频道的考古、盗墓之类的纪录片。高考报志愿,家里人觉得考古出来不好找工作,就让她选了除了文博和考古之外的所有其他专业。谁知分数出来,小商阴差阳错地被分到了文物与博物馆专业,她妈妈心都凉了。上大学后,小商发现自己的生日和世界博物馆日恰好在同一天,她觉得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大三暑假,她跟着领队老师在南方某个城市的周边发掘文物,主要发掘的是汉代的瓦片、陶范、玉器装饰品和人体骨骼等。一日,两位作家要来工地考察,他们想为自己的新书寻找灵感。而领队老师以为他们是来免费宣传历史文化的,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对方,并拉上了学生们一起吃饭。
在那个远离都市的小县城里,作家开着一辆炫酷拉风的经典款跑车驶进了他们的工地。
学生们看呆了。
席间,作家很客气,以茶代酒,频频举杯,他们聊了聊彼此的工作。
老师问学生们认不认识他,他们笑笑:“可能不是一个时代的,不太认识。”小商她们上网搜了搜,发现对方写的小说是宇宙风流邪神系列,还很有名,只是她们都不好意思念出来。
待在卖年票的屋子里,接触大量的人以后会让人抑郁。我经常拉着小商一起买星星咖啡,凑满减,每天一杯。咖啡因促进多巴胺分泌,我们能快乐一些。
小商有时候会拒绝:“一天就挣这么点儿钱还都买咖啡了,你是拉我犯罪。”我一点冷萃,她又对天发誓:“星星咖啡的冷萃,我这辈子不会喝第二次。”
硕士时,她在余姚的田螺山遗址干了半年。田螺山遗址属于河姆渡文化,小商是她导师的最后一个研究生,因此村里的工地上只有她一个学生。小商、导师和技工师傅们都住在遗址边拆了一半的废弃厂房里,她独享一间小屋。
每天早晨,专门给工地做饭的奶奶会站在楼下,用中气十足的余姚话喊她:“小姑娘,起床吃早饭了!”这让她一次懒觉也没睡过。
田螺山发掘了十几年,奶奶就在工地做了十几年的饭。小商听不懂奶奶的南方口音,每天只能对奶奶尴尬地微笑。奶奶爱喝白酒,每天都要从塑料大桶里舀白酒喝。
吃完饭就去工地,抄起锄头铁锹是为了发掘到文化层,一层层地揭开地层。拿起小铲小刷是为了清除出土文物周边的泥土,相对比较精细。遇到遗迹现象,小商就圈出遗迹范围,判断好叠压打破关系后,进行二分之一发掘。之后,她清理相关文物,进行拍照或测绘工作。她发掘的新石器时代,基本是破碎的陶片,也有部分相对完整的小型石器。
工地老师给她买了一顶向日葵图案的小花布帽子,她架在头顶上,防雨透气。有时挖水塘能看见很多小蛤蟆,她就拿玉米棒把小蛤蟆赶到挖出来的探方里。有时还能挖出好多小龙虾,当地的村民便带回家烧了吃。
下大雨的天气不能挖土,小商便独自在库房整理文物。一次,她刚拿起一个陶罐,陶罐底儿就突然掉了,她气血翻涌,几乎吓晕过去。
老师当时正在市里开会,她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给他打电话。
老师在电话那头很稳:“不要慌,那个陶罐底儿本来就是掉的。下午我来教你怎么进行修复。”
为了将器物修得平滑完整,需要好多步骤。有些首先要去污,再用化学试剂粘黏,缺少的部分还要制作石膏补配。修复的工序相当复杂,她只学会了比较粗糙的文物修复。但就在那天下午,小商对文物修复产生了兴趣。
村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小商只能吃过晚饭后去村里走一走,看看田螺小山和田野间盛开的油菜花。春天的绵热慢慢下去,清风带着奇妙的甜味拂过脸颊。她经常去村头的小卖部转转,买点儿零食吃。小卖部是每个乡村孩子的美好心愿,也是驻扎在工地的小商最常光顾的场所。
五一到了,老师给她放了假。她立刻收拾东西,搭上了去往高铁站的公交。两个多小时后,她终于从余姚的小村庄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城市——杭州。
高铁到站后,小商走进星星咖啡想品味一下久违的城市滋味,恰好看见店里新出了一款石榴冷萃。她兴奋地买下来,拍完照一尝,立刻放下杯子,推门就走了。小商就是如此拿得起放得下。
“我在工地上待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坐车进城喝一口咖啡,居然这么难喝!”星星的冷萃从此上了她的黑名单,过几年想起来,小商还是心有余悸。
她在杭州待了几天,约朋友吃饭,过了生日,去西湖玩,逛博物馆,还去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之后她坐车去了绍兴,住进古琴主题酒店,吃了黄酒棒冰。饭馆里,有一只小狸花猫坐在她对面,陪她一起吃排骨饭,这才稍稍平息了她的冷萃之痛。
6月初,小商继续去海宁达泽庙遗址挖掘。她满怀期待地拍了一张厂房照发到朋友圈:“新的工地,新的开始。”然而,自7月开始,小商就需要四点多起床,五点上工,中午十二点下,只能上半天班。因为一旦到了中午,田野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人体难以承受。小葵花帽子已经不管用了,小商戴着面罩、帽子和防晒衣。衣服反复被汗水打透,防晒霜糊了好几层,一出汗马上流干,一下工地就去洗衣服。
很快,她在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热到崩溃的悲伤蛙:“夏天的考古工地,非人类所能承受之热。”施工结束后,她晒黑了好几圈,鼓鼓的脸蛋,黑里透着红,如熟透的西瓜。她独自站在地里,挥舞着铲子,驱赶着跳进地里的蛙。
研究生毕业后,小商去深圳应聘中学教师岗位,但那些中学都收了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拒绝了她。之后,小商又去了苏州、杭州、郑州、广州和厦门,有的是笔试没过,有的是疫情在家网上交简历,面试了好几轮还是失败。她去南方几个城市都玩儿了一圈,只当旅游。
小商回到北方,又考了几个单位,都是能解决优秀人才引进户口的。冬宫首先给小商打了电话,小商便放弃了家乡的公务员面试,来了冬宫。
小商说完这些,又哈哈笑起来。她说自己短时间内不想重新考试,主要还是因为懒。
当然,小商卖票也很卖力,碰上高峰期,她自己一个人就能收七八万。有一天下班对账,小商有一笔钱对不上,机器出了故障,她一边哭一边趴在桌子上,算了20多分钟。
我和小商一边收钱一边讨论学术问题。我看文献上的魏晋风骨和啥子现代性分析,小商说她的心很累,再也不想学习,只想回家刷剧逛街。
看到我们卖票这么较真儿,每天玩游戏的大福也有了新想法:“我想回老家学门技术或手艺,以后好找个工作。你们说计算机怎么样?我去报个程序班。”我们举双手赞成:“好啊好啊,你还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行!”
我问小商:“去过那么多考古工地,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挺好的,工作以后都用不上。”小商一本正经。
我笑得不行:“感觉起伏大吗?”
她拍拍我胳膊:“能有啥起伏。咱服务行业就这样,想开了就好。”
我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梦想吗?”
她愣了愣,歪歪头:“我还梦想有一天能去学文物修复。”
西伯利亚来的大风快撕掉大门的那一天,我从停车场走到延旭宫门,1000米的距离,风刀刮着我的面皮,差点把我腮帮子给削掉。职工们泼水到井边,一秒成冰,麻雀们扑过来啄冰饮水。我想起庄子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
我捏了中午剩下的米饭,撒给铁门内的小麻雀。等我再次经过,发现米饭被寒潮冻成了冰粒儿,麻雀们奋力地啄着那些冰粒儿,不时聊着天。我回去取了热水,给地面泼过去。米饭软了,麻雀们惊散开。但就在麻雀重新聚拢的一刹那,米饭又迅速地冻成冰粒。
我守在门缝下,一遍一遍地泼水,麻雀们一遍一遍还复来。
张望说,每天中午都会有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太太来收集剩饭,她细心分装好,去喂家周围的流浪狗。她不拿辣的饭菜,因为小狗吃不了辣的。
经历了那么多冲他嚷嚷的老头老太,张望总觉得,希望是在孩子们身上的。孩子们永远戴着口罩,给他递卡都是双手递上,说话非常有礼貌。有的还会主动问他:“您方便找零钱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给您微信支付。”
我们一起蹲在地上看麻雀,做点泼水的小事,是为数不多的快乐了。
年票季结束后,我们又像台球一样四散而去。
春天终于到了,宫里开始举办高级讲解培训班,每个新人小组都必须派出三人参加。小夏和小周嚷嚷着,把报导游的三人推了出去。于是这次的人选变成了小灿、漠漠和我。那一夜,我们三个人彻夜无眠。
检票和站殿虽然辛苦,但心情自由,更不累脑子。但讲解培训需要背词和上台表演,要求极为严格,更是没有老员工愿意去,只能从新职工里拉壮丁。曾经,香香阁一个姐姐去参加比赛,同事故意在台下逗她,姐姐讲解中忽然笑场,一下台大家都认识了她。
小灿作为组长,一直不停给我俩道歉:“梨姐,漠漠,真对不住了!让你俩去参加这个,我是真不好意思……”
不幸的是,芝芝和张望也来了,这冬宫里的选秀,一场都没放过他们。唯一庆幸的是,好歹我们还能聚在一块,下课时聊聊天儿。有时我没饭吃,芝芝还负责在地铁口帮我带早餐,啪地冲进门,把三明治拍在我桌子上,很像校园剧。
经历了几天枯燥的课程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位传奇老师,史称“石狮桥之王”。
石狮桥之王德高望重,职业生涯获得无数殊荣,培养出了几个优秀人才,经常受邀前来讲课。第一次给我们上课,他便因为早高峰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老先生被人搀两把上台,小眼睛在镜片后发射着精光,开口抱怨路远又逢早高峰,见满座无人理他,突然提高声调:“你们都是一帮文盲!凭什么让我起这么早来讲课?路上堵了半天车,你们就以这种精神状态来面对我吗?”
台下的壮丁们垂死病中惊坐起,全都精神了。
老师随即开始痛陈他的革命家史,说自己早年间是北京知青去陕北插队,后来靠着写材料杀回北京,走上了人生巅峰。若干年后,他地位提升,资历颇深,去过8次日本,4次卢浮宫。他说,如果他当年有我们的条件,一定是清华北大的栋梁之材。
老先生每次开口,必说自己认识路遥,说路遥当初不讲卫生,脸也不洗,牙也不刷。
当时从北京去延川县的北京知青有两千多人,也不知道路遥认不认识他。
到了回城的日子,这位老先生因为没背景和没关系,是那几十个北京娃娃里最后一位回京的。待他历尽风霜归来,看别人都觉得对方是关系户。在他眼里,北京人都是啃老族,爸给买房子,妈给买车,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让他们不知上进。
说白了,你能进来肯定不是靠自己,你奶奶肯定是动物园里喂大象的。
之后他大喊一声:“都给我站起来!挨个儿读一遍这段话!一个一个念!”
自然,我们刚念完就被他痛骂一顿,需要立刻去考普通话谢罪。
“为什么外地孩子都比你们强?因为北京孩子不知道上进!大浪淘沙啊同志们!没有志气!”老师又说起他的光辉历史,“我凭什么要留在石狮桥啊?我们家在中瓜村啊!后来我为什么留下来了呢?”
“噢!因为当年,他们说如果我留下来,就给分我房子!”
老师的念白,正宗西皮腔,抑扬顿挫,豪情万丈。
他介绍完自己意犹未尽,还挨个问每个新人家住何方,学历如何,是否重点,若是海淀,就详细问到高中,颇有点儿《送东阳马生序》的意思。
当他问到张望家住哪儿时,张望站起来:“我家在石狮桥。”
我们哄堂大笑。这是南城人最后的坚守。
老头儿倒也面不改色:“哦,对对,你们拆迁的地方就是我们分房的地方。”
为了督促我们开口练声,石狮桥之王以南城人说话有口音为例,让所有人都练好普通话,每个人都去给他考一级甲等证书。
大部分时间里,石狮桥之王都在进行自我演讲,将福柯的自我技术表现得炉火纯青。我们就像捉气泡似的,在那慷慨激昂的空气中,捕捉并闪躲着那些带刺的话语,抓住它们并哈哈大笑。
“你们可比我们级别低半级呢,我们正的,你们副的,你们单位就是大锅饭!”
“你们都招的什么人?一个个歪瓜裂枣的样子!”
“你凭什么敢在我面前打磕绊儿?”
“软咕唧唧的!”
“就你这样当什么讲解员?念的什么玩意儿!”
“昨天定稿,你不睡觉也得拿下!”
“太不满意了,根本不成,绝对不成。”
“没选上?好中有优啊!”
“反思!写日记!”
“什么?本科毕业?感谢冬宫吧,还能给你们一口饭吃。在我们那儿,你们都是社会化,没有编制的。我们那儿现在都是研究生起步。”
“什么?研究生毕业?你有什么唱歌跳舞的爱好吗?学播音主持最好,声音优美,气质优雅。我们去年获奖的第一名,是播音主持专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内又选秀女了。
石狮桥之王的威严不可小觑,第一节课上完,一个同事立刻把头发从绿色染回了黑色。
与此同时,重点大学毕业的漠漠紧张万分,好学生都不愿意丢人。漠漠脑瓜极灵,高考数学只错了一个步骤和一道选择,离满分只差7分。跨方向考研那年,漠漠觉得现当代文学史太无聊,翻了两下书就合上了。考试那天,她在考场上睡了一觉,醒来后把所有题背了下来。
疫情一来,她所任职的旅行社倒闭了,只好入了宫。
每天早晨,漠漠都在地铁里夹着书包跟人左摇右撞,每天一进教室,把包往桌上一推,痛苦地抱住头:“我说,这个培训不是谁想来就来吗?为啥一定让我们来?我真的是不懂了。”小灿又赶紧赔罪:“把你们俩都拽过来,真是对不起……”
在石狮桥之王的鞭策下,漠漠不得不利用上下班地铁的通勤时间疯狂背诵。到家之后,进门背一遍,洗手背一遍,吃饭背一遍,饭后背一遍,洗澡还背一遍。
家里人以为她疯了,她爸还笑她:“你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到了舞台上,漠漠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和小皮鞋,两臂夹着身子,略低着头,不断输出连贯的句子。
老师评价:“你这不像讲解,像背诵。”
“原来背得太熟了也是一种罪过,我昨天睡觉前为什么还要再背那一遍!”漠漠走下台,对着我们噘嘴抱怨。
入宫前,我已经自由职业两年了,不喜欢出去社交,更不喜欢站在舞台上被人观赏。况且那百年前宫里的规矩,我实在无法奉承。当我终于把词儿背下来,被迫登上台后,我一边发抖,一边忍不住笑场。只能钉在原地半佝着背,好不容易掐着腿念完了词。
老师评价我们组,舞台表演太紧张,太不行了。
芝芝在微信里表扬我:“反正我觉得你特别好!”
我觉得她是私我也。他们组确实不同,张望和芝芝收放自如,气势如虹,不愧是当过辅导老师,经常出去聚餐的人。芝芝上台前,还特意叮嘱我们:“拜托你们一定要跟我对视,如果我找不到目光,我一定会笑场的。”
上台以后,一看芝芝那强作正经的样子,我们都像商场门口那些充气的欢迎光临,趴桌子上笑得地动山摇。芝芝勉强绷住笑意,在舞台上一边走一边抑扬顿挫。“那就是一顿冰凉的烧饼夹肉啊!”
老师评价她走位太多,太过放松,但表演不错。
正式比赛之前,大家必须进行实地考察,我们一群人从外务府进宫,一边逛游一边背词。
“咱宫里是挺好哈,这么多人来,我算是知道了。”芝芝在我身边,看亭台楼阁,看春花烂漫,锦鲤团簇,忽然就悟了。
“但凡不是来上班儿的,看什么都好。”我甩着手里的讲解词。
到了指定地点,过于紧张的漠漠又当着大家的面把讲解词背了一遍。
而我远远地坐在花藤架子下,和另一位养松鼠的同事聊了好久的松鼠。聊起心爱的松鼠,我们变得眉飞色舞。没想到在工作单位,还能遇见一个货真价实的鼠友,我万分激动。
漠漠背完回过头,无助地看向满眼发光的我们:“我刚才背词,听见你们一直在聊松鼠,差点背串。”
最后一天考核,张望得了第一,芝芝得了第二,漠漠倒数第五,小灿倒数第四,我倒数第三。我们组大大松了一口气,欢呼雀跃。
张望拥有多年的讲课经验,口才台风俱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然而因为他长年把头推成圆寸,身材适中,留着小山羊胡子,被评为头秃,形象欠佳,不适合舞台。这伤透了张望的心。
从那天起,他发誓绝对不再讲解,没有背景的他,宁可去冬瓜门检票——那是宫里最辛苦的地方。
结束后,大家穿着西服、衬衫、小皮鞋,挂着工牌在门口拍了一张大合照,看上去像冬宫保险天团。随后,我们一起去云海肴吃饭,频频举杯相庆,仿佛灵魂都用消毒液搓了一遍。其间,我嘲笑了无数次芝芝的“烧饼夹肉”,说她在台上不像个讲解员,像是个卖烧饼的老板娘。
吃完这顿饭,大家又散了。这次谁都没有恐慌,空气中充满了快活。
夏天到了,我们迎来了下一次的岗位轮换。我们组去蟠龙门检票,芝芝他们组被分到了冬瓜门检票。冬瓜门是旺季来临时,全冬宫游人最集中的地方。
平日,冬瓜门至多开四五个检票小口,而在疫情前的“十一”,由于人流量暴增,冬瓜门会将所有门全部打开,其时盛况举世无双。曾经专供大臣们行走的左右两侧罩门全部用作入口,而悬挂着最高规格的九龙金匾,曾经只有帝后、皇亲国戚和后宫女眷们才能进出的三扇门全部敞开,用作游人的出口。
百年沧桑波诡云谲,现代社会还是不错,人们都能享受到皇室的待遇。
到了旺季,即使下大雨,冬瓜门作为冬宫正门,也会有举起伞来拥入的旅游团,撑起的伞延成一片连绵的山脉。而那些大晴天,尤其是暴雨后的晴天,每天可接待几万人。
张望和芝芝站在各自狭小的玻璃岗亭中,像一帧一帧拦截人流的堤坝:“走,走,走。”
他们各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各自的岗亭边缘,垂下胶着蓝手套的手,预备给游人刷卡,屏幕上映出花花绿绿的红外人像造影,眼神交会,不发一言。很多冲击大部分时候是本地小市民冲一线女职工来的,有偷拍的、耍混的、破口大骂的,甚至言语威胁的。好在冬瓜门男性较多,扛得住大部分针对一线的冲击。
旺季来临后,票常常一扫而空。买到票的人会嫌人多,而买不到票的人则会说:“买不到票是你们的责任,是你们让我买不到票,你们票那么少,怎么不多放点儿?”
没票的人便堵在闸机处,说他们从偏远地方来就想看一眼。被拒绝后,多会按照黑导游的指示,装作听不懂检票员说话。如果检票员不让进,对方会开始骂人和堵门,那么相同的场景便会进入一个旺季的循环。
还有买了上午票结果下午3点来的人,到了门口刷不进去,说是门口堵车,责怪他们干吗吃的。张望也不明白,怎么堵车在门口能堵三小时。
一次,一位游客说不会买票,想让检票员帮忙买。他们同意了,那人便递上了自己的手机和七八张身份证。
张望说:“您输入一下信息。”
对方说:“我不认识字。”
有大妈说自己忘带年票,想空手进大门:“你查你们的系统。”
张望只能解释他们没有这种系统,也无法查询信息。
“那是你们的问题,跟我没关系,查不到你们自己想办法。”他坚持原则,大妈便指着他的鼻子骂了起来。她堵在入口处慷慨陈词,身后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赶紧的吧!我们都等了半天了!”
张望一声不吭,因为一旦说话便有了态度问题,可能会招致投诉。他只能用电话叫来小掌门。小掌门来了,也一样被骂。然后大妈去买了票,回来继续骂。
张望默默听着,机械地给后来人刷着卡,睫毛耷拉下来,咬住嘴唇。在那些漫长又恐怖的词句里,他似乎觉得,真的是他错了,是因为他遵守规则,造成的错误。
还有另一些佝偻着站在广场上的人,衣衫褴褛,实在没钱买票,票卖完了或是不知怎么买票,只会站在远处,畏畏缩缩地看着大门。
每当那时,芝芝心里都会泛起小小波澜。她想,你们来吧,你来跟我说一声,我就让你进。
但那些人往往看一会儿就走了。
当然,外地的旅游团一旦多了,持老年卡的本地人准得把这一天的气给撒了——“怎么这么多人!”“快点儿行不行啊!”此举倒是奏效,倒逼门区给他们开放了一个老年卡或年票口。人一多,他们就怒哼一声,迈着轻快的步伐刷了进来。别看脸色不好看,心情还是美丽而优越的。
当然,还有从家属院过来的天龙人,拖家带口地过来,直接报门牌号就想往里进。当然,他们家既没有在这里工作的,也没有退休的老家属,仅仅认为这是他们联名的后花园,便可来去自如。皇亲国戚,也是如此吗?
乾隆年间,果郡王永瑹(他的爷爷是果亲王允礼、爸爸是果郡王弘瞻)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受了府里苏拉六达子对冬宫美景的蛊惑,私游藻绘堂和如春湖,前后一共悄悄溜进来六次,除了摆出王爷的威严,每次都给掌事的仆役和撑船的一些银子绸缎贿赂一下。
后事情败露,乾隆罚他:永瑹不必在内廷行走,罚王俸十年,只给禄米。他的年俸是六千两银子,罚十年是六万两银子,因此被誉为史上最贵游览门票。此案所有牵连人等一律被重罚,主管王府大臣英谦交内务府察议,被罚俸一年。涉案的太监均被内务府慎刑司处罚,果郡王府苏拉六达子因为撑船送果郡王入禁苑,戴上几十斤的枷号站上两个月,期满后再打一百鞭,这是相当重的刑罚,基本上人就废了。
嘉庆上位四年,即免除了对永瑹的惩罚,说他虽然祗站班先散,陪皇帝祭祀时自己先回家,私游冬宫,少年好游偷安习气,又不是犯法,不至于严惩。永瑹还剩的那三万四百七十余两白银,全部恩免。然而此时距离永瑹去世,已过了十年。
现在是人民的冬宫了,我们却从未想过,事情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疫情期间,检票员还要轮流站在广场门口查游客的健康码。因为健康码的限制与要求,在其上做文章的人们,常常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天天来天天查,你看出什么来了?”“要真有病谁还上你这儿来?”
有人还会逗两句:“你是大夫吗?看健康码会瞧病是怎么着?”
有试图靠强健的身躯冲过去的,有说自己没带手机的,有把手机塞进腋下闯进门的,有造假录屏,绿色的健康码一闪一闪,一查发现对方十多天没做核酸的,有的问核酸不是绿色的吗,为什么弹窗不能进?有闯进广场哭骂,随处吐痰,控诉员工不是人的。
有时我在现场,有时我在远方,目睹这一切,胃里像泡了七天七夜的酸豆角。尽职尽责是本分,但有时尽了责任和义务,反倒会被倒打一耙,被人辱骂甚至殴打。
做了一切该做的,我们只能沉默。
我们的饮用水常年恒定在100摄氏度,夏天没法直接喝。有时忘了带水,蟠龙门这里没有小卖店,我和小秦只能去冬瓜门的便利店买矿泉水。
蟠龙门距离冬瓜门有2.6公里,甩开西服摆尾,骑上那烫屁股的车,我和小秦一路向北,公交车从我们身边呜呜驶过,盛夏的感觉那么强烈。到了冬瓜门的石狮子前,我立刻打电话给张望或芝芝,希望能见上一面。
这一面就好似夕阳透着琉璃,流转出一片藻绘呈瑞。
芝芝戴着N95,垂着眼帘,机械地刷着一张张票,看见我,微抬几下下巴。她每天都跟我说很累,累得不行,虽然如此,她也没迟到过。
张望那时总是摇头,真的,在这里待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暴躁,整个人都高度紧张。
他说:“我真的觉得在这儿一点东西也学不到,不如去当讲解员。”
但人们告诉他,你可以好好写稿子,但讲解不需要你这种长相的人。
这让张望再次明白,这是个看脸的世界,至少在他的选择半径里是这样的。他感到所有的努力都会被外貌所否定,这是他无法去弥补的。这是大内的传统。
大学时,他热爱音乐,便去研究架子鼓,学吉他,看着视频扒谱子。对于自己能力不够的事,他的第一反应是还能做些什么可以弥补。就像他在那次培训中,每次下班回家都对着镜子练习。但是这些都没用了。他长得不够漂亮,不合规矩。
张望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浑圆的脸上小山羊胡摇摇摆摆,有些像看穿了晚清运势的算卦人。
我们安慰了几句,给自己买了乌龙茶和矿泉水,给他们买了冰激凌,便骑车回去了。
这三年复习求学,遇到诸多人,发生诸多事,付之一炬也很好。
至少,还是在那个六月,我带大了一只北京雨燕的雏鸟,并将它送回了天空。北京雨燕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鸟之一,一生几乎从不落地,人工育雏很难,但是我们一家做到了。
雨燕黑麦从北京出发,去往中亚和南非,次年再穿越这漫长的航线回归,我的希望在这遥远的迁徙线上振翅疾飞。相信未来,我告诉自己。
八月,一个茂密又多雨的月份,水汽丰沛,烟波浩渺,北京变得像南方了。一下雨,冬宫不得已会关门,我们坐在昏黄的票房里,面对着风雨如晦的窗外,守着地动山摇的知春湖。那沸腾的湖水,震天的雷鸣,让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那只飞走的雨燕。
就在那个雨季,我赶忙连上一周,攒了个双休,打算和芝芝去密云玩。我开车去冬瓜门接上芝芝,我们买了炸鸡和咖啡,一路高速都很顺畅,我说我很开心,她说她也很开心。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游。
雨差不多停了,我们驱车去密云水库。经过某座古老的桥,我看见桥洞墙壁的旧红标语,方正的新魏体:“要像爱护我们的眼睛一样爱护密云水库。”
我念出来:“又是被老密云笑到的一天。”
芝芝认真起来:“是呀,密云人为水库付出了太多。”
若干年前,给撑船的村民一些钱,他们就可以把你带去水库中的小岛,在上面野炊烧烤,还有人会溜进去钓鱼。密云水库也好,怀柔水库也好,都拥有北京城里见不到的深阔,哪怕是冬宫的知春湖也不能比。更何况,知春湖中的水,正是从密云水库里买的。
午后起了大雾,两侧矮小的青山进退两难,水面静得可怕,站在不见天际的雾中,一种阔大的空旷冲入体内,猛然感觉腹背受敌,只求抓住水中的枯枝,求一叶稳定。
天色已晚,我们先去放行李。她订的高档农家乐,长得像苏州园林,有只可爱的小黄狗在转来转去。一进门,这美丽的房间便臭味扑鼻。我捂住鼻子表示抗议:“王芝芝,怎么回事儿,你订的农家乐这么贵还有臭味儿!咱们挣那俩钱容易吗?”
她埋在枕头里笑嘻嘻:“哎,你第一次来密云,我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来的!没想到啊!”
那时我才知道,无论多高级的农家乐,因为排水的问题,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臭味儿。芝芝让我将就点,说这儿就是老农村,别看挺高级,屋里都这味儿。
半晌,枕头那边飘来一句话:“哎,我跟你说了吗?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要去哪儿?”
这才得知她考上了乡镇公务员,在等政审的消息,很快就要回密云了。新单位虽然离家也远,但有班车接送,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披星戴月,坐无线列车。
我虽然为她高兴,但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从此,这宫里再也没有人是我的老密云靠山了。
我们步行去云蒙山边的板面面馆,是附近唯一一家小面馆,吃了两碗热面,我俩很是满足。我穿着海魂衫,她穿着花衬衫,走在将暮的云蒙山下,一切呈现出迷人的蓝,空气难得湿润,大概是靠着水库的缘故。周围空无一人,偶尔有大货车呼啸而过,过后是清脆的蛐蛐儿叫。
隔天,张望从城里过来,我们一起吃了超咸的铁锅炖鱼和玉米贴饼。饭后路过老板养的小鹅小鸡和丝瓜藤架,准备去爬云蒙山。山里水雾迷蒙,绿得像丝绒,似乎咬一口这座山,都是软糯香甜的植物香。我们去的时候是工作日,一路几乎没什么游人,隐没在树梢的山雀都有些吵。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可惜下午时间不够,我们最终没能登顶。我说我下周还来,芝芝高兴地答应了。
随后北京立刻进入了暴雨季,云蒙山不是预警,就是关门。就这样,又一年过去,我终究是没有再去。
实习结束开总结座谈,新员工都得发言。
我说起之前差点被游客威胁殴打的事情:“咱们怎么干活都可以,但我觉得咱不能受欺负,最起码的尊重得有吧。”
小商则说:“咱们能不能把这3块钱的问题给反映反映。卖年票的时候一天说八百遍,真的到哪里我都要谈这个问题。”
新人们埋着脸,笑倒一片。
今年春天,小商熬过了一年多的站殿,终于去了她梦想的地方,跟着老师傅去学修复。而我结了婚,放弃所有的考试,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张望和漠漠定岗去了冬瓜门,虽然辛苦,但奖金会多一点。现在的冬瓜门,气氛非常好,张望在岗下敲鼓唱歌,他们组了一支小小的乐队。他说:“我拿了这份工资,就肯定得好好干。”
只是,张望一直管自己叫“大秃望”和“张秃子”,他到处跟人这样介绍自己,很光彩似的。
我让他别这么说,真的很烦。他垂下眼睛,叹口气,脚尖在地上移着。
半晌他又说:“冬瓜门,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听着跟我的头发似的。”
于是每次聚会,小灿还是会说:“上次让你俩去那个培训,真是不好意思。”大家都在寻求一种方式,治疗那些诡异的小事,反复诉说,去解构词句,进行体内排毒。
芝芝回了密云,找了老密云男朋友,去密虹公园约会,在乡镇办公室工作。山里信号不好,她经常需要值班。疫情一封,她不能再回北京了。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他们就要拿着吹雪机去扫雪了。原来兜兜转转,她只是换个地方继续扫雪。
我又想起那句逗她的话:“当保洁你开心坏了。”
然后我们哈哈大笑,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大福早就回了老家,我们再也没见过他。去年冬天,我停在延旭宫门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看见他穿着军大衣,抱着两个橙箱子去送饭。
我摇下窗户使劲喊他,可我无论怎么喊,他都没听见。
(《花城》2023年第1期,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