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边门 ——献给贵阳的第七封情书
一
走进虎门巷,感觉不对劲。街景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些店铺,店铺里还是那些店员。米粉店门前多了两张方桌,几个小方凳;理发店门柱上贴了三张门面转让告示,白纸黑字,有死也要转出去的悲凉和坚决。这些变化不可能引起她不适。没有她没见过的事情发生,虽已衰老,她并未痴呆,不是那种神经兮兮的老太太。她很清楚,早晚将尘归尘土归土。不再羡慕年轻人,不会因眼见之物产生情绪波动。吹毛求疵是老陈的事情,比如便民商店冰柜装的是雪糕和饮料,外侧却贴着特效蟑螂药小广告。老陈去世已经十四年,她对类似的事情向来视而不见。不是因为理性,而是因为身为女性。
老陈总觉得女性理解力有限,他不知道女性的理解力是弯曲的,是延展的。你在意的她漠不关心,她所思所想也不是你所能领会。不适和老陈无关,她早已习惯没有他,平时有思念也有抱怨,但此时此刻没有想他。
她背了两个包,一个平时随身的挎包,一个鼓鼓囊囊的棉布包。巷子里有几十家小吃店,炒饭、烤肉、甜品、裹卷、糕粑稀饭。儿子告诉她,年轻人喜欢来虎门巷打卡,这里小吃繁多,味道也好。有个烧烤店叫“烧包”,与众不同的是烤榴莲,儿子带朋友去吃过,回来说有意思,就是有点贵。她的词汇里没有“打卡”一词,理解起来却也不难。她年轻时有张好吃嘴,鲤鱼巷的葵花籽,小十字的丁家脆哨,省府西路的雷家豆腐圆子,护国路的肠旺面,馋劲上来,下雪下凌也要去吃了才安心。上了年纪后瘾头没那么大,听见别人说起,腮帮仍然有反应。虎门巷这些小吃偶尔也尝尝,解不了馋,不过是因为方便,一种因太熟悉而升起的小小的使命感,不吃对不起这些求生活的人。她在这一带已经住了七十八年。今天什么也不想吃,馋猫也有打盹的时候,不过这与不对劲的感觉无关。
现在才三点,接孙女还有两个小时。走了十几步,四台摩托迎面而来,忙靠向路边,她看见蛋包洋芋几个字,这是孙女喜欢的小吃,这才想起来不用接,孙女已经上中学,在观山湖区,寄宿制私立中学。这个棉布包就是给孙女买生活用品时超市赠送的方便袋,他们不喜欢印有广告的袋子,本想丢弃,被她留了下来。要不要买点什么,像站在电线上准备起飞的燕子,刚展开双翅,另一个想法同时冒出来:没有必要,他们又不喜欢你买的东西,千万不要自作多情。立即收起翅膀,同时收起不快,他们已经不错了,和很多晚辈比起来,他们已经很不错了。蛋包洋芋和安顺裹卷各买一份,和孙女各吃一半,这样就可吃两样小吃。这小小的快乐不再有,虽是必然却也惆怅。突然想起像孙女这么大时,吃过一种叫凉虾的美食,和虾没关系,熟米浆以漏勺筛入凉水成型,形状如虾,舀进加了蜂蜜的井花水,滑糯清爽。那时冰箱还只是个传说,凉虾清早做好,然后放水井里浸冷,正午最热时摆街边叫卖。应该还有人在做,不过她不知道哪里有。就算有,怕也不会有当年的味道了吧。这种事不能细想,细想会发现即使把当年的凉虾端来,也仍然吃不出当时的味道。味觉的渴望感满足感已跑出老远,穿越时空来到面前的凉虾再怎么恳切也不可能唤回那个长辫子女孩。
和女孩一起远去的还有旧时街景。虎门巷曾经叫猫猫巷。那时女孩还没出生,为了躲飞机丢下的炸弹,当局在洪边门和新东门之间的城墙上开了道门,以便人们能及时疏散到城外的田坝里去。警报声响起,市民立即开跑,形同躲猫猫。在贵阳,人们把老虎叫大猫,猫和虎可相互指代。小姑娘蹦蹦跳跳玩跳海游戏时,正所谓百废待兴,猫猫巷改名虎门巷。
前面左转进入余家巷。余家巷只有一半可以出入车辆,另一半只有三尺宽,一面是砖房,一面是堡坎。再往前胡同更窄,从楼房下穿过,胆小和不熟悉此地的人走进去会感到害怕。这么一来,余家巷远比虎门巷清净。巷子里店铺也少,出口附近有个小馆子叫“连锅端”,再往前是终日忙碌的废品收购站。
任何时候走进余家巷,她都会感到轻松,每块砖每块石板和屋檐都是熟悉的。虽然屋檐越来越少,拔地而起的立面墙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每次离开的时间不长,走得也不远,走进余家巷却抑制不住游子回到故乡的喜悦。在这里生活七十多年,不是同一套房子,住过的已消失的房子相距几十米几百米,现在这栋于三十年前原址起建,搬进去时感觉住在原来的房子上面,踏实。她不关心自己是不是住得最久的人,有哪些已经搬走,搬到了何处。她唯一担心的是拆迁,当儿子遗憾地说不拆了,政府决定对背街小巷只作升级改造,全家就她一个人高兴。除了余家巷,她哪里也不想去。老陈在世时说,能去哪里呀,直接去火葬场。有一天他摔了一跤,如愿以偿,墙上画了圆圈的拆字没来得及实施他就去了宝福山。
不走虎门巷,直接从普陀路进来要近得多。孙女不喜欢黑胡同,她也不喜欢。迁就孙女会让她感到幸福,这一点和孙女的父母解释不清,他们永远不懂。她解释过一次后再也不解释,对他们的抱怨以阳奉阴违暗中抵制。没有宠坏的孩子,只有无人宠又无人教不知道如何处事的孩子。她可以骄傲地站在阳台上宣布,指责馋嘴姑娘不会有好下场毫无根据,没有好下场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丑二是蠢。当然,宣布的时候最好不要有听众。人到这年纪,才知道不是什么话都有必要说出来。
余家巷三十四号,到了。她停下来,多少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路面和墙都已改造过,崭新的颜色还不熟悉不习惯,似曾相识的情景里隐藏的陌生让她想起远房表姐的表情。表姐进城来,她给表姐买了件新衣服,她觉得合身,表姐却手足无措,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会暴露身体的透视装,让她如芒在背。原地转了一圈,高处的颜色没有变,一如既往地安静。她像表姐换回旧衣服一样不再拘束。
巷子所在高度并非第一层,楼房一至二层从另外一个方向进,那是商业用房。住户一楼其实是三楼。步梯夹在两面墙之间,宽一米左右,直上,三十级。今天背了两个包,看清楚没人下来再往上爬,不能像平时那样遇到人侧身背靠背。大楼修好后原住户回迁,有人对这段楼梯深恶痛绝,在第一时间逃离。第一时间是各自的第一时间,视财力而定。有人幾个月,有人十年,有人等了二十年。她有时也感到不耐烦。雨天或有急事时以半步爬行,一只脚先上去像老陈一样煞有介事,等着左顾右盼的第二只脚爬上来。这不是两只脚,是两个齐心协力带她上楼的小矮人。和孙女一起时乐趣更多,孙女把这段楼梯叫天梯,她要么扶着她叫她慢点慢点,要么冲上去躲在墙后小小地吓她一跳。祖孙俩对这个假戏真做的游戏乐此不疲。
左墙上有不锈钢管悬空扶手,很少有人使用,大概是嫌脏。有灰时嫌灰,没灰时担心细菌,陌生人留在上面的细菌。要爬完十五步才能摸到钉在墙上的扶手。和孙女一起时,孙女等她抓住扶手再加速。最近左手麻木得厉害,摸着扶手使不上劲,换成右手,把身体侧成四十五度,有点像患腿疾的人走路,不过不比平时慢多少。为什么不在右边也安装一根扶手?这个问题她连想都不去想。老陈遇到此情此景不但会想,还会抱怨会去找有关部门。想这些干什么呢?又不能解决问题。老陈说她妇人之见。她很少反驳,偶尔反驳也仅仅是提高声音重复说过多次的那句话:我本来就是妇人,难道你要我变成男人?老陈说这是废话。她从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也不是良言,就是说话而已。赋日子以希望,以话痨解寂寞。老陈总是试图改变她的想法,她則总是跟着自个的念头走。老陈指着某个东西告诉她,她要找的东西在那里,她不看老陈手指,眼睛在别处寻找,嘴里说哪里呀我怎么没看见?老陈有时疾首蹙额有时哭笑不得有时干脆不管。
终于爬到孙女命名的天上。儿子反对她们这样叫,不吉利,不能叫上天只能叫上楼。那天到来时,是去天上还是地下?老陈似乎没去天上也没到地下,她多次梦见他走在回家路上,回来鼓捣电视机什么的。感觉没有天上也没有地下。只有人间。
再次将两个包换肩,换好后从小包里掏钥匙。闭着眼睛往深处抠,睁大眼睛在隔层里寻找,重复两遍后把包里东西捡出来放地上。没有。把大包里的东西也拿出来,像摆地摊一样码成一排。最重要的是老陈的遗像,放下去时倒扣在地上,不是遗像上的人怕光,是不希望外人再对他指手画脚。三个苹果,一把香,两支烛,一沓纸钱,一盒桃片糕。就这些了。多么希望听到唏唆一声,磨得锃亮的钥匙掉出来。
没有。将两个包底朝天抖了又抖,没有。心跳加快,头晕。她清楚地记得从女婿家出来时把钥匙装进包里了的呀。女婿不上班,在家写电影剧本。想打电话问又觉得不便打扰。半路上丢了,还是忘在别的地方?老陈在就好了,哪怕被骂也会出一个有用的主意。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起小时候被顽劣男孩拔掉翅膀的昆虫,越想飞越沮丧。唯一的办法是沿路返回,去经过的路上寻找,路上找不到得去女婿家,在睡过的床头上,床下面,床头柜上,抽屉里,以及厨房,垃圾桶,全都仔细找一遍。女婿家在黔灵西路,不远不近,她走需要七十分钟。来去两个小时膝盖肯定会痛,没办法,这是自作自受,哪叫你丢三落四。总觉得年纪越大忘性越大,其实这是伴随一生的事项而不是事故,是活着的情景而不是境况。小时候丢过铅笔、钢笔、本子,年轻时丢过鞋子、袜子、衣服,上了年纪后丢失的东西并不多,每丢一次心疼懊悔程度却反超从前。越来越顾惜东西了吗?也不是。大概和逝去的日子有关,这些日子不是有意被丢弃,是像财产被小偷顺走。或者反过来说,日子一成不变,被丢弃的其实是人,无论年纪大小。
听见脚步声,赶忙将东西放回去,不能又丢钥匙又丢人。一位帅气的年轻人从楼上下来,问她要不要帮助。她害臊地拒绝并道谢。
背着两个包走那么远有点犯难,放在这里又怕被人顺手牵羊。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贵重东西,放到门口去,空手来去不仅快些,也便于寻找。遗像取出来单独放,真有贪小便宜的人不至于连遗像也拿走。焦虑慢慢平息,心情大有好转。即使早已被叫作老人家,也不能把自己当成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嘛。想好就行动,两只脚仍然是两个小矮人,不用一个等一个,欢愉地把她带到家门口。
这是她一个人的家。从木瓦房搬进楼房,是她和老陈以及孩子们的家。20世纪90年代初期,有关单位以集资房的名义修建了这栋楼房。是她第一次住上的带卫生间的房子。在此之前,厕所离家一百五十米远,冬天雨天苦不堪言。风趣的人由此创作了一句歇后语:茅厕板上摔跤,离死(屎)不远。用以讥讽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的坏人。住进带卫生间的楼房,不但解决上厕所的烦恼,还提升了社会地位。后来的人无法理解平房与楼房的差别,也无法理解她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她是原单位少数首批搬进楼房的人,嫉妒羡慕的人说,她么,当然会搬进来,她是豆腐西施嘛。她没像平时那样回嘴,换成自己也会抱怨甚至诅咒。
已经住了四十多年。平时往来少,城市变化又大,当初不满的人大多不知搬到何处,再没人知道她年轻时叫豆腐西施。儿子说趁余家巷改造,重新装修一下,还是二○○三年装修的,墙壁又脏且剥落,电源插座龇牙咧嘴,最不忍目睹的是厨房,藏污纳垢成了蟑螂乐园。她不同意,已经住惯,再说还能住几年?他们的父亲去世后,她的话不再有分量,他们以赡养和爱的名义替她作主,有时问她想吃什么,她一时回答不上来,有种被逼到墙角的尴尬。他们鼓励她说,没关系,想吃什么都行,越是这样她越不知道吃什么好。
房子装好后晾了半个月,今天搬回来。过道刷过漆,门也换过了。她放包之前看了门一眼,没料到门突然说话:人脸识别成功,欢迎回家。小小地吓了一跳,以为和自己无关,继续放东西。还没放好,儿媳笑吟吟地拉开门:妈回来了。
儿子也走过来,得意地看着她。焕然一新,所有东西颜色和位置都没变,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怎么样?喜欢吗?”儿媳问。
“喜……喜欢,喜欢。我着急进不了门,忘了钥匙,哪晓得门一下开了。”
“锁换了,这个更方便,不用钥匙。你要不要再试试。”
放好东西后想起来,装修时已把钥匙给了装修师傅。换锁时,他们通过手机视频进行了认证设置。
儿子和儿媳带她看房间。她看不出好坏,感觉无可挑剔。除了客厅,就是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客房面积只有九平米。儿子叫她放心,材料都是精心挑选的环保产品。她说好好好。她对环保与否没概念。不对劲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真实、具体,虽然她仍然没搞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把老陈遗像拿出来,正要去挂,儿媳把凳子和遗像抢过去。
“妈,我来挂。”
还有苹果纸钱香烛。儿媳已从凳子上跳下来,像去乡下吃饭担心不卫生一样把包拿过去放到一边。刚放下又拿起来,怕它不听话似的放进柜子。
“妈,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儿媳准备的也是苹果香烛纸钱,还有一束白菊花。她买的烛是两支红色的,以竹签为芯,香是菜市上那种朽木香。儿媳买的是两支棉线为芯的白蜡烛,香是精致的无芯檀香。她买的纸是传统的糙纸,以钱錾打出象征铜钱的半圆孔。儿媳买的是印刷品,金额极大,仿佛阴间通货膨胀已到了亿为基本单位的地步。一眼就看出代差。儿媳以前就为此和她讨论过,说她买的香烛纸钱味道重,污染大。她承认儿媳是对的,却又总是觉得用她买的更“灵验”。何为灵验,哪里灵验,却又说不清楚。
这是装修好后请老陈回家。老陈不一定在遗像里,但这种事只可做不可追问。孙女上中学后不再和她住在一起,没有这个仪式会让她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做了感觉就是两个人,或者1.1个人。这是孫女说的,爷爷现在是0.1。
摆好苹果和菊花后,儿媳没找到火机,用烛去灶上点火,再以烛点燃香和纸。她看见了,欲言又止。看见儿媳连桃片糕也没摆上去,她打消了上前一起烧纸的念头。小时候,大人告诉她,在哪里烧纸就在哪里点火,不能在灶上点,从灶上点就成了给灶神菩萨烧香。灶神菩萨是家里职位最低的一个神,极小气,谁在灶上点香就认为是在给自己烧。找不到洋火也要用葵花秆点燃后再来点香烛。那时还是柴灶,灶门上插了一束高粱,烧火时高粱不断点头。据说那就是灶神。家里有人痄腮(腮腺炎),把高粱穗取下来,在肿胀的腮帮上比划一下再插上去,让烟把痄腮熏死。全家人都不怎么喜欢灶神,总觉得它过于小气,动不动就上天告状。这种不喜欢还不能在家里说,只能在屋檐之外的地方说,以免灶神听见。
燃气灶也换过了,灶神还没来吧。她想。这种灶怕是用多久都不会有灶神,他没地方可住嘛。
二
那些因为打仗或搞建设留在贵阳的外地人,要在这里生活二十年以上才能习惯贵阳的雨。白天下晚上下,睡觉时下醒来还在下,连续不停超过二十四小时,断断续续则有可能超过半个月。街上腐烂了一半的女贞树长出木耳,可以吃,但摘的人不多,炒木耳费油。每个月定量供应的菜油必须计划好,否则会遭遇没一滴油,只能把锅烧红炒红锅菜的状况。都尝过红锅爆炒蔬菜的尴尬和苦恼,没一滴油的红锅菜有多难吃,吃过木炭和木头渣的人才知道。
厂长赶着马车,把两吨黄豆从粮站运到豆腐厂。他曾是洪边门市场管委会副主任,豆腐厂开办后当厂长兼车夫。他特别恨雨下个不停,把它们骂作流氓雨,下多久骂多久。他从不骂雨是反革命。他曾经的首长年轻时参加过有敌方领导人在场的一个会,档案审查发现后被打成反革命,发回原籍劳动改造,等平反还得有好几年。豆腐厂没人知道这事,也没听出他没把雨打成反革命,这是他的福气,被注意到可就麻烦了。
这种雨一般发生在春天和秋天,像没有脾气的人自暴自弃,也像失去了一切的人决定死磕到底。
从粮站出来就开始下雨,粮包湿透,抬起来又滑又重,被叫去抬粮包的人怨气冲天。黄豆不怕湿,磨豆腐前还要用水泡呢,烦的是粮包淋湿后又滑又重。磨豆腐的磨是小磨,用细砂岩刻凿,细研出的浆水细腻饱满。磨苞谷的磨是大磨,用石灰岩作磨盘,只能磨干料,以蛮力碾压,让苞谷籽变成苞谷沙。《地藏经》里提到的碓磨锯凿大概就是这种磨,推动时轰隆声如天雷滚滚。
豆腐厂有二十盘小磨,一盘大磨。大磨是研学器材,黄豆比较贵重,他们用蚕豆白豆红薯反复实验,希望能用比黄豆便宜的材料做豆腐,即使不能单独做,掺部分黄豆行不行,“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嘛。这些东西不能直接磨浆,得先磨碎,特别是蚕豆,简直是豆类中的顽固分子,哗啦全部倒进磨眼,又硬又滑,蹦蹦跳跳出来毫发无损。得每推一转丢三粒,大磨转动的速度不能快不能慢。磨蚕豆必须是上了年纪有耐性的人,双手推出身体前倾得前半圈,翘起前脚身体后仰得后半圈。一倾一仰既是阴阳也是生活,看似磨洋工,其实是允执其中恰到好处。动作重复单调,嘴上故事却精彩纷呈。和农村老汉总是重复老故事不同,他们都在洪边门一带生活过,也顽劣也害怕,也狡黠也义气,有的还赶过马帮跑过江湖,大磨轰隆声也盖不住他们不时爆发出的笑声。其中一个在杨森府上干过活。那是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八年,杨森来贵州当省主席,住在洪边门别墅。杨森把十二个小老婆编成一个排,让她们每天在院子里跳操、跑步,笑声和身影搞得年轻士兵心神不定。
豆腐厂曾用此大磨进行过文体比赛,看谁耐力好,看谁在规定时间推的圈数多,奖品是两块豆腐。没经验的人扭胯耸肩,大磨一动不动。他们不知道要把磨扁担搬到左上角,轻轻拉动,匀速用力,利用惯性转过直线再向前推。石磨以逆时针方向旋转。有人研究后说是因为地球自转,逆时针旋转省力。这过于宏大,石磨在几千年前发明出来时,石匠哪知道脚下的土地往哪个方向转,这不过是照顾大多数习惯用右手的人添磨方便。
推小磨的多是女工,小磨直径小,前踮后仰的幅度不大,长辫子在腰上摔打,用手绢将两根辫子扎一下,既好看又不会乱跳。两个推拉一个添,豆腐像奶一样淌进磨槽。往磨眼添黄豆的人需眼疾手快,否则木勺会被磨钩打飞。打飞一次以旷工一天计。厂长要求她们“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不准推撒气斗气磨。
生豆浆倒进大铁锅。豆腐厂有八十口大锅,闻不到豆腥味后开始加卤水或石膏,也可用泡酸菜的酸汤代替。边加边退火,豆腐降温后变成豆腐脑。把豆腐脑舀进垫了白布的豆腐箱,搬石头压上去,挤出大部分卤水,留在箱子里的就是方方正正的豆腐。压豆腐箱的石头是从贯城河里捡来的鹅卵石,每只角压一块,正中间压一块,每块重达五十余斤,每天抱上抱下,已抱出包浆,不沾水都滑,沾上水更滑,但从没有人因为搬石头压豆腐箱砸了自己的脚。豆腐厂有两千多块圆彪彪的压箱石,犹如两千多块元宝,这是豆腐厂唯一能够保存下去的财富,只是无人知晓,知晓时已不知去向。为了区分不同的生产小组,在各自的石头上刻上记号,大多刻中文数字。有个来豆腐厂劳动的人忍不住炫技,刻上花草或诗句,被豆浆和汗水浸泡,被手掌反复摩挲,诡形殊状煞是可爱。
豆浆在大铁锅里煮开后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并且穿街过巷,在城墙里的门窗前缭绕,胜过所有的花香和副食品店的糖果香。冠生园的月饼和广寒宫的糕点也香,但生产量小,多数人只闻其名,不知道这些神秘的东西最终去了何处。
白豆腐和豆腐渣都要凭票购买,面值一斤的豆腐票可买一斤豆腐,不买白豆腐可买三斤豆腐渣。酸菜切碎和豆腐渣一起炒,加几颗蒜段,能把粗粮做的饭多送一碗到饭袋里去。尴尬的是这比炒木耳更费油。油是君料,其他都是臣料。节约油的做法是加糯米粉拌槐花蒸来吃,没有糯米粉可以其他粉也代替,其他粉也没有那就不用了。但这要槐树开花期间才行,槐树不可能因为你没油月月开花。
粮包抬完,雨不再下,阳光像开闸一样哗啦来到地上,光线射到哪里,哪里就像中箭一样颤抖。厂长又把雨骂了一顿,这雨确实有点流氓,早不停晚不停,粮包抬完马上停。
院子里有棵核桃树,厂长亲自监督,命令两个工人把核桃打下来。核桃还没完全熟。晚上要在院子里放电影,不把核桃打下来,等电影放完,核桃也会像银幕上的人一样不知去向。厂长认为核桃树属于国家财产,核桃去掉青皮后晒干交供销社。大家希望平分,但没人敢当面说出来,厂长容不得任何反对意见,他的话就是法律就是厂规。打完核桃,厂长去贯城河洗被雨淋湿的衣服。豆腐厂离贯城河只有几十米远,把豆腐厂建在这里就是为了取水排水方便。厂长以前是个孤儿,一件衣服也没有,只有腰上一块布片。现在他有两套衣服,他很满意,从不要别人帮他洗。厂里女工多,看在他没女人的份上想帮他洗,他咄咄逼人地拒绝。他已四十出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结婚。
厂长去洗衣服时命令三个人把核桃挑到河边,用拐杵在竹筐里舂戳,把外皮舂下来,让河水带走。他必须亲自监督,以免有人偷嘴。核桃外囊皮以最快的速度发黑,整条河很快流出浩浩荡荡的黑色。在下游挑水的人会咒骂,但豆腐厂的人想不出更好的去皮办法。那时没人管河水污染与否,河水很快会干净如初,没法引领人们去思考这个问题。鲜鱼捕上来后拣大条的以柳条穿挂拎着叫卖,小的又丢进贯城河让其长大。二十余年后,河流污染让人大伤脑筋,经过十余年整治终于清澈,水量一年比一年小,鱼虾也回来了,隐隐约约在水潭里穿梭,但没人想要吃它们。
核桃洗好后放到厂长办公室兼宿舍门口,门口有一个大灶,他要亲自用文火把核桃烘干。再怎么香也不偷吃,以此锤炼意志。
如果核桃和电影只能选一样,大家宁愿选择电影。厂长是全厂最不喜欢看电影的人。据说他第一次看电影,看见坏人逃跑,当即掏出手枪射击,把银幕打了两个洞,坏人毫发无损。从这以后他再也不看电影。“鬼头倒把的,有什么看头。”
鬼头倒把是他学会并常用的贵阳方言,原指长得丑,渐指鬼点子多,不靠谱。别人看电影,他烘核桃。
核桃不能分,锅粑可以分。豆浆富含蛋白质,遇高温容易煳。每锅豆浆煮熟,都会留下一层焦黄甚至焦煳的锅粑。这世上有种技术不用任何人教,凭小聪明就能学会,这就是自私自利。烧猛火,豆浆故意不舀干净,都可提高锅粑产量。每天铲两次,一个月就把铁锅铲出洞来。买铁锅是豆腐厂最大的一笔开销。
三组负责劈柴和烧火的工人参与洗核桃回来,分鍋粑时发现比平时少,和组长吵了起来。组长觉得冤,把自己那份砸他脸上。一人拿大铲,一人拿吹火筒,眼看战争要升级。罗夏乐走过来,笑盈盈地说,不要打不要打,晚上还要看电影呢。“我饭量小,我的锅粑你们哪个要就拿去吧。”
其他人跟着劝,“不要打不要打,不能让厂长知道我们为分锅粑打架,他要是知道,怕是没得分了。”
他确实说过,谁故意制造锅粑被他发现,他要将锅粑充公。
罗夏乐是豆腐厂的名人,厂里叫她小罗或小乐乐,来买豆腐的人叫她豆腐西施。她又漂亮又热情,用所有评价年轻女性的词来形容她都不过分。罗夏乐是会计兼收银员,主要负责收豆腐票。她的笑声她的容貌是一道光,不但深入人心,还让豆腐厂有种隐秘的吸引力。买豆腐的人中结了婚的男人都想要她,同时却又想,幸好没娶她,她太漂亮了,会给自己带来不幸。没结婚的男人则愿意献出一切,只要能够得到她。买豆腐的男人中没结婚的极少,年轻人偶尔露面不过是替父母来买豆腐。结了婚的女人也觉得她很好,很不错,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没结婚来买豆腐的女孩几乎没有,豆腐的隐喻让家长打消支使她们的念头。
最近几个月,敏感的人看出来,罗夏乐喜欢上了一个叫挺竿的人。不知道名字,见他又高又瘦,给他取了个标志明显又平凡的绰号。挺竿在别处叫捅竿、挺杖,杀猪时从猪后脚捅出几条直达耳朵的皮下孔道,以便吹胀拔毛。叫他挺竿不仅因为高和瘦,还因衣服上总是有油漆,虽然不是猪油。经几个聪明人指点,除了厂长,大家都看出来了。只要挺竿出现,小乐乐就会手忙脚乱,悄悄多给他一片豆腐或事先捏成团的豆腐渣。挺竿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不敢多看罗夏乐一眼,像耗子看猫一样躲闪。罗夏乐有时吃吃笑,有时像母亲疼爱孩子似的看他一眼。核桃树开花时,她在双水巷看见挺竿在墙上打格子,当时没在意,几天后,铺满整面墙的宣传画让她无比震惊。几枝怒放的桃花从画外挺进画面,正中是吹笛子的妇女和看报纸的孩子,旁边有鲜红的拖拉机,大片丰收的田野,远山后面冒烟的火车。他是怎么做到的?她有种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他不是人,他是神笔马良。她读过的课文中说到的画家,她只记得马良。他不过是将画报上的画照搬到墙上,她不管这个,油彩的光亮让她除了崇拜还有莫名其妙的骄傲。
没人愿意和厂长聊这种事,他正直,一本正经,不喜欢闲聊。他对谁都没好脸色,仿佛这些人全是贼,除了罗夏乐。他无论看见她的身影,还是只听见她的声音,他都像一块冰被突然放到烈日下,来不及融化,瞬间急剧升温,只升那么一点就已将他烧糊涂。瞬间升温过去后化成一摊水,哪里也去不了。这让他无比痛苦。
豆腐平时五点排队开卖。由于当晚有电影,提前了一个小时。不用贴告示,也不用大喇叭通知,告知任何一位路过豆腐厂的人,他会像百舌鸟一样把消息传向四面八方。豆腐的重要性没有人敢忽略。果然,四点一到,环城北路排起见首不见尾的队伍。豆腐票和钱同时递上,不设找零。豆腐票一个月四张,印有红字“云岩区副食品公司”字样及红色公章。绿字内容为“豆腐票,撕角作废,壹市斤,当月有效。”钱是一角,硬币或纸钞。
罗夏乐负责撕豆腐票,撕掉后丢进垃圾桶。另一位出纳收钱。两位师傅给市民取豆腐。豆腐早已切好,方方正正,每块一样大。讲究点的会带个碗或盘子,不讲究的摊开手掌托着也行。豆腐渣在另外一边,现称现卖。买豆腐渣虽然慢,但排队的人少。这是人口多的家庭不得已的选择,过节吃豆腐,闲时吃豆腐渣。
挺竿在排队人群中,低头看着别处,就是不看豆腐厂,嫌自己身材太高似的不时驼一下腰。罗夏乐老远就看见了他,目光像软软的鞭子一样不时抽他一鞭。她撕票时不再翘兰花指,猫似的收起爪子,报数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不是所有人都只有一张豆腐票,有人两张,有人三张,至于它们从何而来,那是或节省或狡猾或心酸隐隐令人作痛的故事。
抽了几十鞭后,她平静下来,心想今天一定要知道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果敢的性格来自祖父。贵州军阀周西成在镇宁县公鸡岭战死那年,也是政府“废止中医”那年,罗夏乐的祖父毅然关掉祖上传下来的罗记生药铺,宁愿去东山挖煤以示抗议。当时政府决定“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规定现有之中医,由卫生部门实行登记,除了年满五十岁而且行医二十年以上者,其他人必须重新学医,并且不准接诊传染病,禁止登报介绍中医及开设中医学校。罗夏乐的祖父说,老子宁愿去挖煤。倒也不是当煤矿工人,是开了个煤厂当老板。从一九二九年挖到抗战全面爆发,不挖了,留下一个地名:煤矿村。
罗夏乐是爷爷带大的,父亲在她三岁时去朝鲜打仗,牺牲在洪川。爷爷说,谁要是看上我家罗夏乐,得知道自己皮子有多糙多厚才行。他从小教孙女,遇到男生欺负给我打,打不赢不要哭,回家来叫我去帮忙。爷爷哪里知道,罗夏乐自从看上挺竿后,满脑子都是他身影,想到他苍白的脸和英俊的五官,他最轻微的动作都栩栩如生,他那逸出整体斜挂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都让她觉得生动,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他不需要抗打,只要允许她不时为他做点什么就行。
最先来到豆腐厂的是孩子,靠墙推拥:挤油渣、挤油渣,挤出油来炸粑粑。或者盘腿打丁拐: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过山腰,走进城门砍一刀。他们不知其意,只知道有快乐,喊起来又顺口又有节奏感。
挺竿和平时一样恍若梦游。厂长平时不来这边,这不需要监督,这天却突然驾到,身后还跟着两个民警。怎么了,吃豆腐也犯法吗?众人正疑惑。厂长径直走到挺竿面前,对民警说,就是他。民警把挺竿从队伍里一把揪出来,他一点也没反抗,在几百双既恐惧又惊讶还有庆幸的目光里,被民警押出现场。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厂长暗中观察,发现挺竿每个月都比别人多买两次豆腐。而他家里,就他和他母亲两个人,三个姐姐已出嫁。他家的豆腐票不应该比别人多。厂长从废票里找到挺竿的豆腐票,发现了假票,是他自己画出来的。刚才厂长和民警去了他家,已搜出作案工具和还没画完的豆腐票。
群情激愤,是可忍孰不可忍。弄虚作假占国家便宜,这种人一定要嚴惩不贷。观众除了愤怒还有兴奋,相当于既得戏看又得电影看。挺竿被送到中八农场,三年。他们这才知道他姓陈,很有画画天赋。
厂长是怎么发现挺竿的呢?只要挺竿来买豆腐,他就将撕过的废票拿去检查、比对,发现其中一张只撕掉一小只角,舍不得撕掉似的。这让他嫉妒,但并没发现问题。直到有一天,这张废票掉在水里,公章和红字洇开红成一片,才知道这是红墨水,不含印油。
罗夏乐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当天晚上的电影都没看,回家饭也没吃,哭到天亮。第二天来上班,脸肿得像米糕。
出乎全厂职工预料,厂长这次没把核桃上交给供销社而是平分给大家。他想把自己那份送给罗夏乐,不想当着大家的面,又没等到只有罗夏乐一个人的机会,放了几个月,被老鼠或拖走或咬碎,他发现时已所剩无几。
分掉核桃后,不知是因为心存感激,还是想厂长继续对大家好,他们对他的评价有所转变,而他的表情也比过去和善了些。
又一年核桃树开花结果,街边出现豆腐摊蔬菜摊,遮遮掩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开始还有人管,几个月后居然放任自流,让他们在洪边门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市。变化之快和变化之大让人始料未及。菜市上的豆腐每斤比豆腐厂的贵两分钱,但不要豆腐票。厂里人看不出这意味着什么,不敢确认这么下去是好是坏。有人还在犹豫,也有人上班时间在单位上做豆腐,下班后在家里做豆腐,做好后让家属拿到菜市上去卖。厂长很生气,到区里面告了他们一状,要求给予严厉处分。接待他的领导说,这不好办呐,他们又没犯法。让厂长气不打一处来的事情不止一桩。核桃还没完全熟就被人偷了个精光,他听见动静后准备出去打强盗,发现门从外面拴死了。等他吼叫着砸开门冲到核桃树下,只见一地树枝和树叶,核桃只有树梢上还有几十个,孤零零地垂挂着,表明它们长得很努力,但无力保护自己。
罗夏乐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在得知挺竿要三年后才能回来那天起,她就决定等他。她被点醒一般,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幅大画时,骄傲感的来源不过是一种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爱他,顺从他奉献给他。从这天起,她全心全意寄希望于这份骄傲,看任何电影都觉得是为她拍的是在鼓励她支持她,绚烂的花朵在为她鼓掌,温暖的阳光在给她鼓劲,和煦的风在给她传送好消息。
豆腐产量不得不一减再减,不完全是因为私自做豆腐的人越来越多,而是除了豆腐,其他东西也多起来了,人们可以有多种选择,不再需要那么多豆腐。
不过,和这些变化所引起的让上了年纪的人感到难以适应的事情比起来,罗夏乐的“上海头”更加让人吃不消,震惊之余,不得不承认变化实在太大。
罗夏乐的头发以前也不长,有时编成独辫,有时编成双辫,突然一下剪成“上海头”不仅仅是头式的变化,而是她生活的变化。她就要结婚了。
第一次,豆腐厂无论男女都对她嗤之以鼻。结婚当然可以,但是,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嫁给挺竿,他毕竟劳改过呀,虽然他在农场学会做皮鞋。回来后他把家改成作坊,边卖边做,他做的皮鞋比合作社和百货商店便宜一半,自然供不应求。
何必,再说,万一,你这是,唉。
在多数情况下,天气都会配合故事发生发展,有时还会像盐一样起到关键作用。只有少数时候例外。这天全世界都没什么大事发生,如果非要找一个事件来记述,勉强可以将托福考试列进去。这一天,托福试卷首次飞越大洋抵达北京,因为担心国产铅笔质量不达标,影响机器判卷,考试答题所用铅笔、橡皮、转笔刀一同运来。那时绝大多数国人不知道托福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托你的福”这句客气话的简版。贵阳洪边门一带更是没任何异样,黑瓦房上阳光温暖可人,风也轻柔,自然界里的一切无可挑剔。豆腐厂深处突然响起凄凉的哭声,从哭声飞出的地方知道,是厂长一个人在哭。无人知道他是在为即将停产的豆腐厂,还是为成为别人新娘的罗夏乐哭。哭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让本来就有点空荡的豆腐厂更加空荡,让听见的人情不自禁跟着流泪。
豆腐厂像生病的人一样日渐消瘦,心有戚戚焉也不得不撤除。豆腐西施罗夏乐从人们记忆里消失则是另外一回事。街边菜市越来越繁荣,可以自主选择的人似乎不再关心她去了哪里。其实她仍然在洪边门。那个周身艺术细胞让她感到惊艳甚至眩晕的年轻人不见了,她有点失望地叫他老陈,老陈带来的财富却又让她欲罢不能,只过了两年,她就比以前胖了三十斤。又过了几年,不少人怀念起老豆腐的纯正清香,觉得豆腐厂的豆腐比菜市上任何一个人的豆腐都好吃,同时也知道不可能恢复豆腐厂,只好将豆腐厂所在巷子取名豆腐巷。
三
枇杷花是一种傻里傻气的花,秋天一到就伸出毛绒绒的圆锥状花序,然后缓慢绽放,一直开到第二年春天,花期长达四五个月。六广门外山坡上,枇杷树夹在桑树之间自生自灭,有时还因挡住桑树阳光或占地太宽被砍伐,果实没人喜欢,随它给鸟吃给松鼠吃,人只有感冒发烧时会摘叶尖或花苞去煎水,或砍树条去做把柄,做秤杆,刻印章,枇杷木均匀细硬,适于旋、刻、车、雕。用量太小,野生野长都用不完,多到贱。桑树由官方主导种植,砍三株以上都需申报说明原因,枇杷树哪敢和它相提并论,那份傻气不是装傻,是不得不傻。
郎中罗用敬将小背篓挂在树杈上,并不急于去剪枇杷花,也不看别处,娴熟地掏出鼻烟壶,挖了一大勺放指头上,像抹膏药一样抹到鼻孔下面,片刻之后,面部极快地收缩、扩张、扭曲,又丑又怪,直到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和一个绵长无力的小喷嚏,表情这才复原,重生一般打量这个世界——并不丑,是一位五官端正的白面郎中。在他眼里,枇杷和桑树以及万物都是有用之物,没有贵贱之分,至于怎么用,是由以天伦定人伦的人穷尽一切去领悟去识别,而不是由万物自我标榜。
枇杷树不高,适合站在地上剪花。一般人只知道枇杷花治伤风感冒和咳嗽,不知道晒干后可代茶饮,有润喉润肺的功能。茶汤纯正剔透,气味清香,可观可嗅,加少许蜂蜜或冰糖风味更佳。
剪了十几枝,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似乎踩到一团生肉,又剪了两枝放进背篓,发现踩住了一只巨大的癞蛤蟆。没被吓一跳,只有轻微的恶心。“都开始打霜了还不钻土。”背起背篓另选一株,“癞蛤蟆钻土是为了活下去,人钻土却再也回不来。”有点惆怅,少时听过一个传说,人到六十岁时,用还魂草洗澡,然后倒扣在柏木做的黄桶里面,经历七七四十九天,皮肤开裂脱落,出来后皮肤像婴儿那样细嫩,可以再活六十年。只是开裂脱皮的过程极其痛苦,多数人因忍受不了而放弃。当时暗自发誓无论怎么痛都要挺住,决不放弃。已走到另一株枇杷树下,预先看了看树脚,“撞鬼了,”枯草里真有一只。“不剪了,改天再来。”少年时特别怕死,现在不怕了。真有那个黄桶,也不想进去蜕皮,和痛比起来,死没那么可怕。正准备去漆园,看看黔西来的采漆工采了多少生漆。秋天的生漆比夏天的好,水分少,酽浓地道。这时有个急促的声音喊他:
“先生、先生,郎中先生。”
走近了,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眉清目秀。
“先生,请你去我家一趟。”
罗用敬感觉似曾相识,但没具体印象。来叫他看病的人常给他这种错觉,即使从没见过也仿佛之前已见过。年轻人喘息未定,泪眼迷蒙。
“你家哪个病了呀?”
“我爹回来了,他的肩在流脓。”
“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不晓得啊先生,我只晓得他是我爹。”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陈少良。”
“你家住哪里?”
“鲜鱼巷。”
罗用敬将辫子盘在脖子上再背背篓,以免快走时辫子被背篓夹扯。少年抢步上前拿起背篓替他背。倒也不重,相当于空背篓。走进六广门,守城门的哨长不看他们,像挖祖坟一样挖着鼻烟壶,里面烟屑早被挖尽,耳勺刮得内壁嗞嘎响,陶制的烟壶忍无可忍的尖叫特别刺耳。罗用敬掏出自己的递给他。
“来嘛,用这个嘛。”
哨长来不及道谢,一把抓过去挖一大勺抹在鼻孔下面,等烟末像炸药一样点燃,在鼻腔里舒服地放了一炮,这才满足地把鼻烟壶还给罗用敬,以熟人间的感激抱怨道:“妈的个私。”意思是没料到自己的鼻烟壶这么空。
羅用敬看出少年的着急和小小的不满,不高兴地想,我又不是你的御医。从六广门到鲜鱼巷一里半路程,甩开大步走只要半炷香时间。菜园和房舍很安静,在杮子树上啄杮子的乌鸦也很安静,熟透的杮子让乌鸦无法像平时那样边吃边呱呱叫。
看到少年的父亲,这位扛着死神从广州回到贵阳的外委把总,罗用敬惊呆了。他的右肩被子弹穿透,没及时医治已经化脓,比烂鱼烂虾还难闻。胸前和手臂上的皮肤受此影响正在变硬变黑。我的老天爷,见过各种病人的郎中难受地想,扣在黄桶里蜕皮怕也没这么痛。他这皮蜕不下来了,没法让他重新变成一个鲜亮的年轻人。郎中叫少年去打两斤烧酒,自己回生药铺拿药和纱布。用烧酒清洗时以为他会叫唤,结果他只哼了两声。给他敷雄黄和甘草,但愿伤口不要继续发炎,第二天敷祖传的水火丹。病人睡了一觉,晚上再去看他时,他说:
“先生,我们没办法打呀,我的先生。”
他泪流满面。不是为自己受伤和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战场上被对手全面压制的耻辱和绝望。英国人的子弹比他们的子弹飞得快飞得远,装子弹也比他们快。不懂那是什么枪,他没见过,长官也没见过。他在第一轮射击时受伤,像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掀翻在地。受伤后特别想家,入伍时孩子刚出生,想在死前看他一眼,不管不顾走了一个月,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和英国人打仗是因为鸦片,为了减轻他的痛苦,罗用敬不得不让他咽下一小块鸦片。把总享受了半个月天伦之乐后离世。
洪边门有城门以来有个风俗,同一时间段去世的人须在某天同时抬出城门。不管已去世几天,不管贫富,不分男女,都要在同一个时候出城,抬出城后是抬到永乐,还是乌当,或者洪边里不再统一,根据各自购买的墓地自行安葬。何日何时出门,由道士选定后报守备大人。出城顺序不分官与民,以享年多少为顺序,享年最久者为第一,最短者殿后。
罗用敬向守备大人陈情,把总死于虎门与英人大战,抵制英国鸦片进入中国,是为国捐躯,理应让他的棺材排在最前头;并请守备大人在出殡时晓喻民众,吸食鸦片不但毁坏身体,还会家破人亡。这次将要安葬的有十一个人,年纪最大的八十七岁,最小的十三岁。天气忽冷忽热,体质弱的人特别容易发病。
时辰一到,十一副棺材汇齐于城门下。除了排在第一和排在最后的棺材,其他全都黑得发亮,用生漆刷过多遍,最多的刷过十余遍。出于对生命无常的尊重,城里人三十岁就给自己准备棺材,严肃时叫寿材,开玩笑时叫“臜肉罐”。罗用敬向漆园订购的生漆就是用来漆自己和妻子的棺材。买回来时漆过一遍,然后每三年漆一次。到六十岁还用不上,便每十年漆一次。乍看是黑色,再看是黑里透红,细看有红黑相间的纹理,层层叠叠,仿佛流动的时间。殷实人家才能经常刷漆,穷苦人家只能刷一遍两遍,甚至一遍也不刷,埋白棺材。罗用敬对此很满意。棺材放在后屋檐下,他不但不害怕,每次看到它都感觉踏实。
棺材并排摆放,家景好坏一眼便可看出来。不过,人们对此不会过多评价,更多谈论的是“一样生百样死”“黄泉路上无老少”“生前再富贵,死了也是喂蛆”,虽是老生常谈,却也教人安贫乐道,懂得放下和宽恕。平时有什么争执,劝和的人重复真理一般感叹,“争什么争,看看洪边门那些棺材。”
把总和少年都是新棺材,只刷了一遍漆,没干透,绳索勒过的地方已显出木料本色。少年棺材前哭声最凄惨,那是他父母和十五岁的姐姐。把总亲戚不多,财富也不多,丧事有点冷清,但出殡时守备大人亲自为他抬棺,抬到洪边门再换其他人抬。市民见状纷纷加入送葬行列。把总的儿子陈少良走在前头,端着父亲的灵牌。他没哭,多少有点懵,同时却又超乎寻常的冷静。就像看戏,以前坐在下面看别人演,现在需要自己上台演给别人看。出生后从没见过父亲,但他知道自己有父亲。父亲终于把自己送回来了,但他送回来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名字。他现在才知道父亲名叫陈廷有。父亲回来那天,他想叫爹叫不出口,母亲急他也急,直到看见他的伤口,看见父亲的表情,突然袭来的血缘关系让他从父亲的痛苦看到自己的痛苦,从父亲即将到来的死亡看到自己的不幸。
“爹。”
喊出来后嚎啕大哭。
这次死去的人中没有达官贵人,大多埋在自己一族或一脉的老坟山,不像上次死了一位“都转盐运使司运使”,请先生根据生辰八字寻找墓地,最后选中的墓地在一个叫北衙的地方,棺材出城后两天才抬到目的地。把总的墓地在鹿关冲,路上只耽搁了一个时辰。午时返回城中,把家里收拾一番后,陈少良邀请帮了大忙的人晚上来家吃饭。家住鲜鱼巷,家里并不卖鱼,母亲以养蚕和制作木樨饼养家。木樨饼是洪武年间由苏北人传到贵州的一种干甜饼。家里人少,父亲偶尔还会寄点钱来,生活不算窘迫。从守备大人把父亲棺材放在洪边门那一刻起,他一下明白,这个家从此要由他来支撑。
客人没坐满一桌,只有五个,在邻居和客人眼里显得凄凉。主人并不觉得,平时母子孤灯相伴,连嗡嗡的苍蝇声都觉得热闹,那才叫冷静凄凉。客人中有一半是陈廷有年少时的朋友,他们热情地回忆起当年在一起的顽皮甚至顽劣,一桩接一桩,宝盒被打开似的应有尽有。陈少良一边听一边陪郎中先生说话。郎中以前不认识他父亲,从减轻父亲的痛苦到最后安葬,郎中出了不少力。其他客人以为陈少良怕冷落郎中不时转移话题,不禁欣赏他小小年纪能看事,同时也感叹过早失去父亲的人不但早熟,还将遇到难以料想的艰难。陈少良对父亲的过去其实并不感兴趣,他喜欢听郎中说话,文绉绉不慌不忙,见解朴实又中肯。比如他母亲端到桌上的木樨饼,郎中不但知道它的来历,还解释了南京木樨饼和贵阳木樨饼的区别。而郎中对各种植物性状和用途的了解,让陈少良佩服得五体投地。吃到快结束时,他扑通一下给罗用敬跪下,请罗用敬收他当学徒。罗用敬看也不看,慢悠悠夹菜吃菜。陈少良以额头撞地,撞得咚咚响。客人看不下去,拉住少良说罗用敬:“你就答应他吧,这孩子诚心诚意。”
“我不收徒弟。”
又吃了一口菜,罗用敬说:“起来吧,从地上起来,你不起来我从凳子上起来走了哈。”
陈少良只好爬起来,罗用敬笑着说,雷公不打吃饭人,吃饭就好好吃饭,搞这些名堂做什么。陈少良没有难过,也不惭愧。他想,估计是嫌我爹才去世,不能在我家拜,要拜也得去他家拜。座中客人意識到郎中性格外柔内刚,不再争执,转而讨教药材问题。郎中对此话题似乎也不感兴趣,没人知道是因为陈少良一跪让他失去谈兴,还是他本就不喜欢向外行谈论自己的学问,越喝越寡淡,竟不欢而散。
陈少良用父亲的抚恤费在扁井买了一片地,雇人种植芍药。吃饭时,郎中无意中说芍药不但可以卖根,还可以卖花。花既可插在瓶子里观赏,也可阴干后泡水喝,可以养肝护肝,散郁祛瘀,美容养颜。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细皮嫩肉不光生得好,还因为养得好。
种植芍药正是好时节,地契签好就种。春天一来,芍药花陆续开放,如香山居士所言,两三丛烂漫,十二叶参差。百看不厌,天气好时从日出看到日落。一般人家也种,大多种在菜园边或庭院角落,很少成片种植。怒放的花引来不少观花人,对于顺手牵羊摘几枝,陈少良也没去责怪,芍药花的富贵相让他相信从此将走上康庄大道。
鲜花没卖到一个钱,他们要么自己有,要么喜欢别的花。干花不多,过分修剪会影响地下根茎生长。芍药根也没能为他带来财富,老城新城生药铺挨家推销,最后也只卖出百余斤。家里还有上千斤,在罗用敬的帮助下卖给重庆来的药材商,因为没有事先约定,过量收购有风险,收购价因此被压到最低。付清工钱后所剩无几,比母亲卖木樨饼强不了多少。帮忙挖药的舅舅说还好风调雨顺,若是天灾,你会亏得裤裆没底。
在继续种什么时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想种桑树,他仍然想种芍药,重庆药材商同意明年按商定的价格收购。母亲叫他请教罗先生,听听罗先生的意见。
陈少良哪里也没去,待在屋子里听水声。鲜鱼巷六十余户人家,陈家住在中段,贯城河涨水后待在家里也能听到洪水的咆哮声。有人冒险到河边打捞树枝和木材,这叫捡便宜财。捡来的木头可当柴卖也可自己烧。什么柴都有,有些柴并不适合烧铁锅,对铁锅有腐蚀性,这让“捡了便宜柴烧烂夹底锅”成了不可贪小便宜的俚语。陈少良每次见别人捡柴也想去捡,每次都被母亲吼住。现在,叫他去他也不去。不仅仅是危险,还因为蝇头小利永远解决不了立身立业的大事。
为了推销芍药,他走遍了老城新城大街小巷,轿夫巷、马棚街、粑粑巷、皮匠巷、盐行街、铁匠街、铜匠街,他可不愿像那些人一样碌碌无为地终老一生。正是因为从小父亲不在身边,他比同龄人处事谨慎,也想得多。洪水从城外山上涌来,来得快去得快。陈少良待了半天作出决定,不但种什么要请教罗先生,还要当他的学徒,不但要学会医人,还要学会经营。想好后备了份厚礼送到罗记中药铺,一盒产自印度经上海辗转流通到贵阳的鼻烟,两壶在老城王家巷才能买到的水花酒。
罗先生不在,到马棚街给一位被水烫伤的人换药去了。陈少良告诉留在店里的人,这是拜师礼。罗先生不答应他会再送一份,直到他答应为止。
出乎他的预料,当天晚上,罗用敬派人把礼物送了回来。陈少良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头:妈,妈呀,我怎么办啦,罗先生不要我呀,不要我当他徒弟呀。母亲平时很少吼他,这次吼得声震屋瓦,行了,哭什么。等他哭声小下来,母亲说,莫非硬要当他徒弟才行?世间道路千千条,哪一条不是人走出来的?陈少良说,妈,你不懂。他发现最近和母亲说话用得最多的一句是你不懂,有点内疚,叹了口气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你叫我去请罗先生来给爹看病,在六广门外面桑树园找到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唉,这人要是我爹有多好,我不是嫌弃我爹,我觉得这个人是老天派来的,如果不能跟在他身边,我今后的日子会无比艰难。母亲也叹了口气:
“儿子,我看你是中邪了吧。”
他失望地睡下后,母亲出去了一趟,很晚才回来。早上醒来,母亲告诉他罗先生为什么不收徒。
“罗先生想招的不是徒弟,是女婿。他有七个女儿,大姐二十一,二姐十九,三姐十七。他招女婿和别人不同,他希望这个人姓他的姓。”
“就这么简单?”
“这哪叫简单,他都说不出口。”
“也是。”
“还有,他最讨厌‘七仙女’三个字,谁在他面前说他都会拉脸。”
“好,我知道这下该怎么办了。”
“知道了?不要莽撞,莽撞会适得其反,还会让你成为笑话。”
陈少良承认母亲有理,不能再像前两次那样磕头或送礼物,得另想办法。他拿出鱼竿去河边钓鱼,以便静下心来好好想。走到巷子里,听见一个老太太在咒骂,她儿子捡的便宜柴中有漆树,她从漆树下路过都会过敏,昨天烧漆树煮饭,脸和手都肿了。陈少良听见后嘿嘿笑,想到了让罗先生答应的好办法。
放下鱼竿,从漆园买了一斤土漆,来到罗用敬家屋后,掀开棺材上的席子,抹干净灰尘,干抹一遍湿抹两遍,水气干掉后开始刷漆。还有更尴尬的事母亲没告诉他。罗先生家七姐,也就是最小的女儿都已经九岁了。七姐生下来时,罗先生才四十二岁,妻子也只有四十三岁,都是还可生育的年龄,妻子的肚子却再也没鼓起来过。他和妻子喝了很多种汤药。九年过去了,只开花不结果,如同想搭梯子爬到月亮上去,愿望越强烈,想象越美好,效果越不明显。努力了很久,发现仍然在第一架梯子上,永远做不到爬到第二架后把第一架抽上去。这种事上了年纪的女人摆谈起来无所顾忌,要转述给儿子听既不可能也无必要。
罗记生药铺前店后院,比一般人家多了個小天井,棺材和其他人家一样也放在后屋檐下面。陈少良刷得特别认真,卖漆的人告诉他,要刷得快刷得薄。罗家姑娘发现后告诉父亲,罗用敬叫她们不要看,离他远点。
罗用敬在他快刷完时走过去,低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陈少良没停下刷子,小声说:“罗先生,你让我给你当女婿吧,让我娶大姐,我可以改姓罗,你的后事我会像亲儿子一样给你办。”
罗用敬等他刷完最后一刷,严肃地告诉他:“找媒人来吧,你还是姓你的陈。”
“我明白了。”
陈少良成了罗记生药铺的上门女婿,平时在药铺里打打杂,想要学医,岳父没理他。一年后,比他大四岁的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给他取名罗成全。他对岳父说:
“亲爷,他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希望他也能成全他自己。我要告诉他,他的子子孙孙都不准改姓,要一直姓罗。”
亲爷是贵阳人对岳父的称呼。罗用敬满意地笑了笑,说:“少良,来我告诉你,做郎中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医,是先要懂六不医。这是神医扁鹊传下来的,一定要记住。”
二姐三姐不愿离开,陈少良只好同时娶了她们。三姐只比陈少良大半个月,与陈少良最是情投意合。她对父亲说,如果让她离开,她宁愿跳河。
当陈少良儿孙满堂时,罗记生药铺已开遍贵州全境。到民国由盛及衰,只剩洪边门本堂店。最后一位店主的儿子去世后只有一个孙女,他不再效仿曾曾祖父招上门女婿继承生药铺的做法,而是在儿子去世之前,在政府“废止中医”那年就将生药铺关掉,像掐灭将要燃尽的蜡烛一样让祖上传下的家业从洪边门消失。当孙女长成画中人儿般好看时,善良的老妇人赞叹,小姐姐吃了仙丹吗,那么标致。生药铺没卖过仙丹,有水火丹和五虎丹,用来治脓疮,只能外用不可内服。而罗记生药铺最有名的药叫枇杷止咳膏,便宜,效果又好。陈少良种过芍药的土地全部用来栽枇杷树。栽芍药显得很宽栽枇杷树显得很窄,索性把几座山全买过来。
枇杷开花,蜜蜂军团如约而至。漫长冬季里,这是它们最重要的蜜源。罗用敬采过枇杷花的桑园则被那个有十二个小老婆的人改成体育场,让十二个小老婆在操场上做操。
四
说那是狂风暴雨的年份一点不过分,不是一年,是前后持续三十余年。终于乾坤朗朗,罗记生药铺创始人罗家干把孙子举到头顶在城墙上看风景。在城外干农活的人正通过城门回家,也有骑马的,也有赶车的,他们或者来自远方,或者来自近郊。城内,有人在贯城河挑水,有人在河边洗菜。这散漫的人间景象,罗家干总觉得百看不厌。
“晓得不呀,我们老家原先在土巴坳,就是那个方向。”
“我没看到土巴坳,我看到的全是山。”
“是看不到,在山那面,翻过一座山还要再翻一座山才是土巴坳。”
“那年……”
“那年,那个骑马的人被射了一箭。爷爷,我听过几十回了,能不能讲其他故事呀。”
罗家干把孙子放下,笑着说:“好吧。我给你讲过木匠皇帝吗?”
“没有。”
“那年。你看,不讲那年没法往下讲嘛。那年当皇帝的人是个木匠,他喜欢听刨子刨木头的声音,嘘的一声,刨花像狗尾巴一样滚出来。嘘,不短不长,这一声响过后,仿佛有个新东西从木头里跑出来。有人来向他禀报事务,他看也不看人家一眼,说晓得了。哪个敢打扰他听刨木头的声音,他会一刨子打过去,再用斧头将人劈成两半。他还喜欢闻木头的气味,天下第一的厨师做的菜都没刨开的木头好闻。就这么个皇帝,运气还很好。那年,又是那年。一个金国皇帝带兵打木匠皇帝。”
“他为什么要打他?”
“为什么?天下不就是这样打来打去的吗?估计是为了争地盘,木匠皇帝的地盘大,金国皇帝的地盘小。”
“爷爷,你不是说不能看到别人的东西好就去抢吗?”
“我是说过,你是乖孙,他们不是。那个金国皇帝打来,木匠皇帝的手下用西洋大炮轰他,不晓得是大炮厉害还是金国皇帝运气太差,他被打伤了,率兵回国,没多久痛死了。”
“他应该用五虎丹。”
“他哪有啊,你爷爷才有。”
“你就不能送点给他吗?”
“他那么远,我想送也没法送呀。再说,他是金国皇帝,来打大明皇帝,我不应该送给他,我那时是大明百姓。”
“爷爷,我冷。”
“好吧好吧,回家。”
罗家干把孙子背下城墙。当年,他受伤后也是这么让人背进城的。孙子不想听他再讲当年他被箭射伤,他想忘也忘不了,其实他每次都没讲完,只讲自己受伤,没讲百姓的惨状。
罗家干说的那年是明天启六年,也就是一六二六年,他三十八岁,在土巴坳哨卡任哨长。这天大雾弥漫,两山之间被大雾淹没,露出雾海的山头比平时秀气,仿佛活了过来。哨卡设在山顶上,俯瞰云雾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觉得云雾下面的人傻里傻气,自己比他们要高贵些洒脱些。实际上田坝里没几户人家,这里曾是水东宋氏土司的土地,由于无人耕种长满了枞树和青冈栎。正是由于树林的遮挡,直到野蛮人的军队靠近哨卡,罗家干凭马蹄声和窃窃私语声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山坳。他急忙从旗杆上取下铜锣跳上马背,拍马向贵阳狂奔。几个手下反应过来,逃跑已来不及,和野蛮人拼杀,很快倒在血泊中,客观上帮了罗家干成功报信。追兵飞箭如蝗,罗家干左肩被其中一支射中。左手连锣都提不住,只好把系铜锣的绳子叼在嘴上,不时腾出拽缰绳的右手猛敲几下。住在城北的人听见锣响,老人和孩子纷纷从北门进入城中躲避。青壮年男女则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操练,对野蛮人的进攻并不害怕。
可怕的是这次与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野蛮人只杀人不抢东西,倾巢而出以报前仇,人数远在守军之上。妇人没有直接加入战斗,她们给战士送水送饭,救护伤员。双方厮杀从辰时太阳驱散大雾开始,杀到酉时太阳下山。野蛮人几乎全部死光,守军也损失大半,如果不是巡抚大人派兵增援,贵阳城极有可能被攻破。糟糕的是城区太小,住在城外的人没法全部挤入城中,不少老人小孩因互相踩踏致死致残。
死人太多,天气又热,尸体臭得连猫狗闻了都打呕,清理了半个月才彻底弄干净。野蛮人的尸体被丢进城外一个天坑,撒上石灰再盖土。守城者的尸体则被装进棺材,抬到官山坡安葬。太多,没法同时抬上山,只好让尸骨在棺材里腐烂。新城修好后,去世的人统一时间從洪边门出城,就是为了不要忘记保护贵阳死去的人。
巡抚王瑊说这样下去不行,请示云贵总督后在城北建新城,新增城墙六百丈,设威清门、六广门、洪边门、小东门四个城门。与老城老东门、大南门、大西门、北门、次南门,玉皇阁、灵官阁、皇经阁、文昌阁合称“贵阳九门四阁”。新北门因城外洪边里和洪边十二马头取名洪边门。马头既是地方行政长官,也是管辖范围,集军政于一身。十二马头后来被撤销,改叫开州,多年后改叫开阳。
有月亮的夜晚,孩子们在城墙下打跳嬉戏: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过山腰,走进城门砍一刀。
野蛮人听见后再也不敢来。
其实城门只有三丈六尺高,为了吓唬野蛮人,夸大了十倍。骑白马指的是城门里面的军士,对强行进城的人毫不客气一刀横过去,再问你来干什么。
罗家干的箭伤很严重,带着它跑了那么远,箭杆开始时上下摇摆,快到贵阳才耷拉下去,拔出来时带出一小块骨头。和因厮杀而受伤的人比起来,他的伤并不算重,医士给他包扎好后他还得帮助转移伤者。他在跌下马的地方找到那面锣,人踩马踏后像一大块晒了几十天的牛肝菌,再也敲不出爆破般的声响。左手抬不起来,不能再当哨长,也不能种庄稼,他只好把家从土巴坳搬到城北。死了那么多人,空房子任他挑选,连家具也不用置办。还有无主的土地,他让家里人占了一块种谷子。谷子不是水稻,学名叫粟。粟既可煮饭也可煮酒,秆和叶可喂马喂骡喂牛。
当死者开始发臭时,罗家干的伤口也开始化脓。搬完家安顿下来,伤口越烂越宽越烂越深。他感觉这不是肉在烂,是被看不见的鬼粘上了,夜深人静时能听到鬼舔脓血的声音,像老鼠舔油碗,唼唼喋喋,它要是没舔够,会用力挤压,连同汗水血水一起挤出来,以便变成脓液后再舔。它有时还像卖跌打药的人一样虚伪,让他发热,让他感觉不到痛,以为它正在帮你。罗家干决定杀死它,用尽一切办法。再不杀死它,他的身体会被它吸空。身体不但越来越轻,还双脚发飘。他知道,再轻也飞不到天上去,只会被埋到地下。
儿子十七岁,不爱说话,见到年轻女人像老鼠见到猫。他让儿子把自己绑在柱子上,然后把烙铁烧红来烙伤口上的恶鬼。儿子不敢动手,他骂,骂完再哀求,又指责儿子不想救他。“你不想救我,你想让我死。”这话让儿子忍无可忍。
烙鐵刚烙上去时像淬火一样滋滋响,不难受,像痒痒被挠到正好一样舒服。他高兴得哈哈大笑:烙死它烙死它。笑声一会像人一会像鬼,一会像笑一会像哭。和鬼哭狼嚎不同,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怪,连儿子也觉得确实有鬼,只有鬼才会这样叫唤。当烙铁烙出烧猪皮的味道,他昏死过去。
儿子扔下烙铁:“要死你自己死。”父亲听不见,他这是说给自己听的,无论父亲采取什么手段,他都不再用烙铁烙他。
罗家干躺了两天才活过来。
鬼没赶走,伤口更臭,流出的脓更多。儿子说:“爹,我再也不给你烙了。”他说,“晓得了,鬼不怕烙铁。”
烙铁不行改用毒药。他听说蜘蛛尿有毒,捉了一只凶巴巴的大蜘蛛,可蜘蛛不撒尿只乱抓乱咬。把蜘蛛碾成浆敷在伤口上,没用。又去捉癞蛤蟆,用癞蛤蟆身上刮来的白浆当药。遗憾的是能刮出的白浆太少,刮狠了癞蛤蟆会死掉。以前不想捉它到处都能见到,现在想要捉却极其难找,它们得到讯息似的提前藏了起来。有个读书人告诉他,最毒的不是蜘蛛尿,也不是蛤蟆浆,而是鸩毒。
“鸩毒是什么毒?”
“鸩毒就是鸩毒。”
“先生怎么知道的?”
“从书上知道。”
“哪本书?”
“《尔雅翼》。”
“书上怎么说?”
“书上说,鸩这种鸟大小和老鹰差不多,羽毛黑中透紫,尖嘴像朱砂一样红,眼睛像铁丸一样黑。雄鸟叫运日,雌鸟叫阴谐。雄鸟叫时天气放晴,雌鸟叫时则要下雨。它们最喜欢吃蛇和橡树籽。它一旦知道乱石或草木中有蛇,马上像夏禹召鬼神一样起舞,片刻之后,树倒石崩,蛇从乱石中梭出来,它一口吞下去,蛇肉瞬间化成汤,骨头渣都不剩。鸩屙的屎落到石头上,石头都会发黄腐烂。它喝过水的地方,水里的鱼和虫虫死光光。不要说它们的肉有多毒,就连用它们的羽毛在酒里蘸一下都可毒死一个人。”
“谢谢先生。”
罗家干带儿子最近走到东山,最远走到毕节,可他们没找到这种鸟。当地人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捉了几只鹰,还捉了只隼。以为隼就是鸩,小心翼翼割下一块肉给狗吃,狗吃了活蹦乱跳。罗家干不顾儿子阻止吃了一块,屁事没有。
另外一个读书人告诉他,尽信书不如无书。
还想去深山抓毒蛇,发现已是初冬,没办法了,蛇已冬眠。回到洪边门,新城墙墙基已经挖好。修城墙的人谈论京师发生的大事,王恭厂火药库发生爆炸,有梁柱椽檩窗壁尘土人头断臂断腿在天上飞,首饰银钱飘落成堆。儿子听得入迷,罗家干没兴趣。但火药启发了他,回家后找火药来敷。从这天起还敷过水银,轻粉,铅粉,甘石,铜绿,硫黄,雄黄。又一年夏天到来,伤口结痂痊愈。肩膀上留下一个洞,前胸只有小指头那么大,背上却大如碗口,任何人看见都会吓一跳。
生这种病的人十有八九会失去生命,只有少数人自我痊愈活下来。有人来问他是怎么治好的,罗家干说不知道。这是真话,但没人相信,以为他不愿把秘方拿出来给别人用。有些话更难听,咒他再得一次烂疮。罗家干没有办法,只好和儿子一起回忆自己用过哪些东西。他们把这些东西混合起来,拿去给伤口化脓的人试验。根据效果加减再实验,三年后,他们发现以水银、皂矾、白矾、盐加热综合,制成粉后用白酒调敷效果最好,于是取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五虎丹。罗家干从此养成了把每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的习惯。本子是他自己用生宣装订的,比画画的手卷小一半的手抄本。总共记了十五本。他去世后,笔记作为传家宝收藏,直到后来某一天化成灰烬。
晃眼四十年过去,从一六二六年来到一六六七年。四十年发生的大事太多,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了几十万字。有二老乱张献忠攻打重庆,大老乱李自成进京,明亡清立。大清已立,贵阳却并未进入帝国版图。二老乱养子孙可望攻下贵州,把永历帝朱由榔接来安置在安龙所,自己驻扎贵阳大建宫殿,将惠光寺改成贡院开科取士,大有独霸一方自立为王之势。本是闹剧,本地史官却煞有介事地宣称:贵阳也曾有过“首都”之誉。这比“祖上曾经阔过”更让人哭笑不得。
因为动荡不安,生病的人颇多,罗家干和儿子利用五虎丹获得的名声开设生药铺,生意极好,儿子还在五虎丹的基础上制作水火丹,提脓祛腐、清热消肿效果极好。他们早已掌握了制作铜绿的方法,但罗家干坚信,他从土巴坳敲到洪边门的铜锣上的铜绿效果最好,这面锣被他越刮越薄,只有受他尊重的人,他才舍得从上面刮下铜绿来做药。
和孙子回到家,生药铺伙计正准备出门。老板让他去打酒,家里来了客人。孙子想吃牛皮糖。罗家干让伙计把酒壶给他。
新城修好后,北门失去军事价值,城门内外渐成集市:笙歌十里市中市,冠盖千家城外城。
罗家干牵着孙子小手,祖孙俩一人一句往下念:有个小孩叫小杜,上街打醋又买布。打了醋,买了布,回头看见鹰抓兔。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飞了鹰,跑了兔,洒了醋,湿了布。不时哈哈大笑。念了两遍,罗家干说,还是做五虎丹吧。一个说水银一两二钱,另一个接轻粉八钱。这是罗家五虎丹配方。
孙子突然说:“爷爷,我的五虎丹,不管哪个都可以用,不管它是木匠皇帝,还是全身是金的皇帝。”
罗家干摸摸孙子的头:要得,要得,医者德近佛,这是佛心。
在当晚的笔记里,罗家干慎重记下:与孙于北门沽酒,闻康熙皇帝亲政,愿国泰民安。孙言五虎丹应施于所有病人,不可择别身份地位,极好。
五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洪边里至底窝马头小路上,一妇人带着十一岁儿子小心翼翼跋涉。离他们不远有片茂密的柏树林,一只老虎在树林里看着他们。扑食这娘俩易如反掌,但老虎迟疑片刻后,不知是因为不饿,还是出于慈悲,竟然掉头离开了。
小孩是后来成为罗记生药铺创始人的罗家干的父亲,妇人是他奶奶。
如果老虎吃掉他们,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呢?不会,因为不是老虎嘴下留情才有故事,而是只要有人,就会有故事。
(原载《山花》2023年第一期,责编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