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煮茶 人间清旷
看北宋画家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米芾为该画作序：“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水石潺湲，炉烟方袅，古人围炉煮茶多在清溪之畔，密林之下。宋代张伯玉《后庵试茶》亦有诗云：“岩边启茶钥，溪畔涤茶器。小灶松火然，深铛雪花沸。瓯中尽余绿，物外有深意。”
围炉煮茶始于南北朝，兴盛于唐宋。因煮茶用的风炉轻巧，便于携带，山野郊外，取薪方便，林中溪水就近可掬，还能洗涤茶器。珊珊翠竹，松风水月，如此围炉林下，不仅有湖山乘兴之味，更有高蹈世外的山林妙趣。陆游《雪后煎茶》有云：“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再看明代文徵明的《林榭煎茶图》。画中，山丘起伏，湖平如镜。一边是青山有崖，林木有枝，一边是杂树绕屋，竹篱成院，一小童正在室外煎茶。
煎茶，指的是将茶叶研磨成末，投入滚水中煎煮。风炉、铫子，是煎茶的常用器具。
文徵明画中的山，让我想起黄岩的布袋山；画中的屋舍，让我想起布袋坑村的老房子，也是在林下。那日去布袋坑村，天正微雨，村中溪水清流，一抬头，看见老房子里一群穿着粗布棉袄的老人围着个大铁盆烤火。火盆里燃着一根大木桩。村头有两棵鹅掌楸，屋后一片竹林，衣服晒在屋檐下。这些老人，一年到头不下山，好似住在深山古村的一群现代古人。这大概是人间最朴素的古村“围炉烤火图”。
郁达夫说：“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知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
在我看来，围炉煮茶要看天气的。小寒天气，微雨最好，再或是晚来天欲雪。那是被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与友对坐炉前，不管屋外的雪落何时，在屋内的我们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煮茶，我喜欢老白茶。都说白茶三年是药，七年是宝。壶里的老白茶，每次倒出的汤色，都不尽相同。从淡转浓，又从浓转淡，就像这人生，从少年的单纯，到青春的浓烈，再到中年的平淡，滋味也在茶汤的深浅中转换。
感冒高发阶段，白茶里还可以添几块雪梨。雪梨炖煮是生津良方，雪梨的果香与白茶的药香相融，更有绵绵无尽的温暖妥帖之味。咕嘟嘟的沸水声，雪梨香气飘散，空气中也有了丝丝的甜。
相较煮茶，我更爱煮酒。冬日里，自然是热的米酒最好。
布袋坑村的米酒就很好。可惜山太高，村庄太遥远。可正是山太高，村庄遥远，才能尝到如此好喝的米酒。一大缸一大缸的米酒，在昏暗的屋子里，沉默不语地酝酿着醉与微甜。酿酒师傅邀请我品尝他的酒。幽暗的室内，灯光只亮了一盏，我喝了一杯老米酒、一杯新米酒，还有一杯野生猕猴桃酒。
喝着微甜的米酒，一杯复一杯，让我想起李白的诗：两人对酌梨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有情明日抱琴来。
围炉喝酒，两人最佳。见他杯子空了，轻轻将热酒续上。两个人喝酒也可以是安安静静的，彼此轻声说着话，推心置腹，聊到最后，也有了缠绵悱恻、意犹未尽的意味。
若是三个人喝酒，又以三个女人为妙。三个女人围炉夜话，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聊什么都有意思。红扑扑的炭火，映照着红扑扑的脸，忽然就有了风情。
黄岩南宋诗人戴复古的父亲戴敏，曾写：“三杯暖寒酒，一榻竹亭前。为爱梅花月，终宵不肯眠。”有酒，有花，有友，归竹窗下，香气怡人，如此围炉，定是“终宵不肯眠”的。
戴复古的朋友丁石，是黄岩温峤人，也会写诗，他道：“罗列椒盘人未眠，红炉围坐笑灯前。时光过隙那知老，才到鸡鸣又一年。”红炉围坐，最宜夜晚。除夕之夜，围炉相笑，暖室融融，哪舍得睡？哪舍得走？哪怕鸡鸣又一年，也不觉时光易老。
火炉的网格架上，除了陶壶里煮的茶或酒，最吸引人的还是外围一圈的吃食：橘子、柿子、红薯、馒头、花生、栗子，老少皆宜。
烤橘子，我用的是黄岩蜜橘，个头小，名头大，皮薄，无籽，样子好看，俏生生，敞敞亮，颇有新年喜气。炉火将橘子一烤，包裹着一瓣瓣橘瓤的透明薄衣愈发脆了，咬在嘴里，是爆汁的清甜，甘香满溢。
红薯呢，用锡纸包裹着。明代高濂，在一个雪夜，偶宿禅林，看见“从僧拥炉旋摘山芋”。山芋指的就是红薯。就在这飞雪敲竹的山窗寒夜，高濂和僧人围炉，边剥山芋边谈论什么是禅。烤过的山芋，“味较市中美甚”。
橘子清润，馒头软香，红薯滋滋冒着甜。围炉大嚼，不亦乐乎？
围炉能在林下泉边自然最好。没有，在家架炉煮食，也独有趣味。我在网上置办了一套围炉工具，花费一百元有余。炭火，亦可网购，有不生烟的龙眼炭、橄榄炭可选。
张恨水每年会在书房屋角安一个炉子。他说，尽管玻璃窗外，西北风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团向下掉，而炉子烧上大半炉煤块儿，下面炉口呼呼地冒着红光，屋子内就会像暮春天气。他说，假如你是个饮中君子，炉子上热它四两酒，烤着几样卤菜，坐在炉子边，边吃边喝，再剥几个大花生，你真会觉得炉子可爱。
除了我们常烤的花生、面包外，张恨水还曾烤过咖喱饺子，甚至用火烧夹着猪头肉，那种热的香味很能刺激人的食欲。斟一杯热茶，就着吃，饱啖之后，还可伏案写一二小时。
烧水煮茶读书，这样的生活，让我心安理得待在家，外面的大千世界都无法引诱我出去。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