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间最小的村庄立传
“村庄小得不能再小了/小得在地图上根本无法标注/小得像一粒尘埃/风稍大点,就吹跑了。”“圭研,这个人间最小的村庄/应该有着宏大的叙事背景/这两个汉字,绽放在所有名词之上。”
“圭研”这两枚汉字,在有意和无意间多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
这个叫圭研的小小村庄地处湘黔交界,百十人口,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个袖珍型的侗寨。多年来我一直在书写生养我的这个村庄,它是我的胞衣之地,是我道德向善的地方,是我全身血脉牵连最多的一个地名。
我最初的文学梦想就诞生在这个小小的村庄。
这是我的世界里最小的村庄。那里的安详、淳朴、优美、贫穷和原生态深刻影响着我,那里有我的亲人,他们的与世无争、隐忍沉默、坚强刚毅、艰难困苦常常让我失眠至深夜,他们在稍不经意间就闯进我的文字。
我在这个村庄生活16年后,因为求学工作暂时离开,于是就有了这些诗歌。我以圭研作为切入点,试图在诗歌里找到通往村庄的狭窄通道,并试图在诗歌里构筑伟大的纸上江湖。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故乡的语言,我也不例外。我的那些文字朴素如泥土,他们像一棵草、一株树那样质朴,像散落在村庄最普通不过的农具。从我提笔写下的第一个汉字,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正如我这些年在人世间行走,载满泥土味道,内心隐藏着深刻的故乡秘密。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回不去了,故乡》的散文,文章不足3000字,却把我弄得感情脆弱。多少次我翻开那篇文章,眼泪随之涌出眼眶。圭研,在中国硕大的地理版图上,却没有她的名字,我的故乡被强大的现代文明遮掩在其身后。
“多少年了,我混成了外乡人/窝居于城市一隅/常常变幻身份,把自己装扮成/人五人六的城市人/穿西装、打领带,弥勒般笑/遇君子也遇小人,屡遭算计/依然大大咧咧,心里最计较的/还是圭研一草一木的荣枯。”一直以来,我以为我真的离开了故乡,可现实告诉我,我永远是生活的背叛者,一个永远生活在故乡而又不断背叛乡村、接近城市的耻辱者。当我面对庞大的生活空间给我的无尽窒息时,我选择写作,把内心的无奈、迷惑、寂寞、恐惧和期待付诸文字。可以说,我一次次为圭研牵肠挂肚,为故乡的人和事牵肠挂肚,也为那篇《回不去了,故乡》而内疚不堪。怎么对故乡就背叛了?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当我用真情的笔记述小村庄的某些场景时,16岁那年父亲的一记耳光给了我太多启悟。那年中考失利,落榜的我失落得像霜打的茄子,在一个想哭的午后,我准备和村里的年轻人南下广东打工。父亲在酒后说了句“没出息”,然后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之后我重新背上书包走进学堂,那个痛苦的假期在我的生命里变得十分重要。今天我写下这些感动我也感动别人的文字,它们就像撒种在屋后那块伤心山坡上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在时间长河里流淌,一直没有风化,一直没有腐蚀,一直没有随波逐流。
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踏上回村之路,阳光金子般撒下来,像静静的瀑布砸向屋后的山坡,砸向木楼前的古树,溅起的光斑像雨点一样洒了我一身。那一刻,我周身的力量坚硬不朽。
尼采说:“当钟声悠悠回响,我不禁悄悄思忖:我们全体都滚滚奔向永恒的家乡。”当我回忆故乡生活时,最能激发我创作激情的是朴实如初的泥土。我苍白的灵魂只有无数次反省,才能唤回那份清贫的亲切感。在现代化进程中,守望着那一缕缕积淀下来的记忆,这个村庄的一切稍不经意就击中了我的软肋。这个人间最小的村庄给了我永恒的意义,我以“最小的村庄”为视角,通过诗歌记录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村庄小场景,用最小的文字,以无限的“小”折射这个伟大的时代。
在今天,不是村庄没有了诗和远方,而是我们对生养我们的村庄存在大面积的误解、隔阂、漠视和遗忘。无数因素让我们对日渐凋敝的村庄失去了信心和耐心,失去了深度的思考,正如我们对还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父母兄弟以及一草一木缺乏足够的爱。一旦失去了爱,你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悲伤,爱是最昂贵的、永不再生的奢侈品。“对于浩渺的宇宙,你太小了/对于我,你却是辽阔的/我可以不存在,但你一直在那里/我一直在地图上寻找/更加缩小版的你/然后放大,放大,再放大/写下你的名字:圭研/这两个汉字快把天空撑破。”很多时候,我们在文学作品里无限夸大自己的故乡,我相信这是一种自信。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文学是一束光,照亮了我,照亮了我的村庄,照亮了我的回乡之路。这些年我走过无数村庄,它们和圭研有无限相近之处,尽管村庄秩序被冲击,乡村文化体系在中断,但村庄只要有人在,一种潜在的文化体系就依然存在,在脱贫攻坚后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我用无数文字无限放大我独爱的村庄,村庄的每一次搏动都能触及我的软肋,生长在那里的每一个个体都丰富了我的文学内涵。
“这些年,故乡越来越瘦/瘦成一粒米,藏在我血管里。”当故乡的人和事大面积消失,故乡还存在吗?在遥远的将来,故乡是不是纸上的江湖?从费孝通的江村、梁漱溟的邹平、陶行知的晓庄、于建嵘的岳村、梁鸿的梁庄,再到我笔下的圭研,总是一言难尽。如果不写出来,不为它们立传,那么这个村庄的历史命运、悲欢离合、乡村愁绪、生存图景和精神图景,该怎样存放?
“离开故乡那一刻起/诗在远方,梦想也在远方/外面的天空不管有多小/一定容得下我小小的村庄/它像一枚小小的心脏/连着我的祖国,律动我的心跳/成为我诗歌中最美的字眼。”严格说来,离开故乡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为这个小小的村庄书写的梦想,这个单纯的梦想持续了20多年。在这20多年里,中国的经济社会经历了飞速变化,圭研和若干个村庄一样亲临其中,我的思想和心灵也在伟大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发生转变。我深深地意识到,应该在更加宏阔的现实和历史视野中去观察村庄的变化,感知每一个生命的沉浮,感知尘埃一样的旧事,感知小草蓬勃的力量,用我的“守望”去用心思考乡村未来,去关怀人的尊严与伤痛、挣扎与梦想、苦难与辉煌,在文字里寻找那些隐藏在村庄深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