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怎么个咬法啊
咬春,这个词很妖、很通感、很形而上——春,怎么个咬法啊?
唐鲁孙先生告诉我们:“以北平习俗来讲,年轻儿媳妇们忙了一个正月,一进二月门,二月初二,娘家人也该接姑奶奶回娘家享享福了。接姑奶奶的头一顿饭必定是吃薄饼,名为咬春,师出有名,就不怕婆婆说闲话了。”(《咬春》)
原来,咬春就是吃薄饼啊。
薄饼与春天又有什么关系呢?唐先生继续描述道:“因为吃春饼的花费可大可小,菜式也可多可少,一大盘合菜再来盘摊鸡蛋,配上甜酱、大葱,三五知己,据案大嚼,也能吃个痛快淋漓。”
鸡蛋、甜酱、大葱,四季都有,不干“春”什么事,奥妙应该就在“合菜”里吧。关于合菜,他做了解释:“肉丝煸熟加菠菜、粉丝、黄花、木耳合炒,韭黄肉丝也要单炒,鸡蛋炒好单放,这样才能互不相扰、各得其味。”
可是,这些食材好像也不全是新春的专利嘛。我们熟悉的春卷大概率是从“春饼+”演化而来。就像新春里老百姓吃春卷意在应个景、走个形式,若真要论春卷蕴含着什么春的元素,恐怕绝大多数人难以参透。
那就尴尬了:这些也算“咬春”的话,那可以“咬春”的范围该有些大呢!
其实,在古代,与春饼相合的菜原本有一定的讲究。李时珍《本草纲目》曰:“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义,谓之五辛盘。”五辛盘,即春盘的前世。唐代《四时宝镜》把春盘定义为:“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显然,它是春饼和与其配套食材的组合体。
既然配套,按规矩应有鲜嫩、辛烈的时新菜参与。清代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记载:“新春日献辛盘。虽士庶之家,亦必割鸡豚、炊面饼,而杂以生菜、青韭菜、羊角葱,冲和合菜皮,兼生食水红萝卜,名曰咬春。”至于吃五辛菜的用意,《荆楚岁时记》里有一节说得明白:“周处《风土记》曰:‘元日造五辛盘。正元日五熏炼形。’五辛,所以发五脏之气。”
原来,老北京们省略了古早“咬春”中的不少时鲜货,难怪我们对此缺少代入感。
不过,有些“咬春”的要件是不能被忽视的。
春韭,庶几可谓“春”字头第一名菜,被历代文人和权贵捧上了天。杜甫名作《赠卫八处士》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夜里冒着春雨去割韭菜,是不是太做作了?哪里哦!一层意思是,生怕隔了一夜,春韭就老了——《南齐书·周颙传》记载:“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初春早韭,俗称“头刀韭”,可见其之鲜嫩;另一层意思是,客人冒着夜雨过访,主人当报以最大的诚意款待——《汉书·郭林宗别传》写道:“林宗有友人夜冒雨至,剪韭作炊饼食之。”可见老杜厚道。
煎饼加春韭,绝配也。除此,还有一味很古老很经典的菜肴,如《诗经》里的“维春荐韭卵”,《盐铁论》所写“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业堕怠,食必趣时,杨豚韭卵”,韭卵,就是春韭炒蛋。
袁枚《随园食单》提到一道我们非常熟悉的家常菜蚬子炒春韭:“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虾亦可,蚬亦可。”“剥蛤蜊肉,加韭菜炒之佳。或为汤亦可。”它的鲜美程度毋庸置疑。
人们或许不太习惯在一种可食用、很低调的野菜名称前加个“春”字,但它妥妥的是一枚“春字号”吃食。况且,古代也不是没有在它名称前冠以“春”字的先例,那就是荠菜。唐代白居易《春风》诗云:“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宋代陈著《横桥观荠》诗云:“穿花野荠虽微草,也占年年一分春。”至于宋代辛弃疾《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中的名句“春在溪头荠菜花”,更是家喻户晓了。陆游则不兜圈子,干脆推出了“春荠”的概念(见《春荠》)。
自然,老百姓嘴中念来顺溜、不带个“春”字便无法显示自己口腹之欲品位的春笋,肯定是新春佳节不能错过的。
现在我们可以发出庄严的声明了:咬春,如果不咬一咬春韭、春荠、春笋或春盘,是不完美的;退而求其次,吃吃春饼、春卷,聊胜于无,也是向新春表达敬意的动作。
烹饪大师李兴福曾主理过一些以春命名的菜。有些是徒有“春”字之名而不合春天物候特征之食材,我们姑且称之为“假咬(春)”。比如,春雪黄鱼——大黄鱼三吃(鱼头油炸,呈黄色;鱼尾红烧,呈红色;中段切片清蒸,呈白色。中段居中,其他围边,有瑞雪兆丰年之喻)。又如,报得三春晖,是鸽子烧鸽蛋(此菜纯属“硬装榫头”了)。当然,他也不是拿不出名副其实的“真咬(春)”。比如,三虾春笋(虾米、虾仁、虾子炒春笋)。又如,迎春花炒虾仁。再如,韭黄春瓣(韭黄炒塘鳢鱼鳃边两片肉)。
从前有一种叫“春茧”的点心现在恐怕已失传了。它被推测是用开水调好的糯米粉包裹馅心,做成蚕茧状,然后油炸。吃不到“春茧”也不必遗憾,一碗漂着些许“春不老”(一种芥菜,可腌成咸菜)的阳春面,也是雅俗共赏,令人无法拒绝。
中国的酒,可能是把春“咬”得最紧的。当今市场卖的酒,不少喜欢带个“春”字,如剑南春。其实古时更甚,荥阳有土窟春、富平有石练春、宜城有竹叶春、西总有海岳春、越州有蓬莱春、石湖有万里春等等,不胜枚举。以“春”入酒的原因,不外乎春是四季中最美好的;更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美酒,不是冬酿春熟便是春酿秋熟(或冬熟),怎能绕得开“春”?
“咬”过春饼、春菜、春点、春酒,该“咬”春茶了,这不,碧螺春说到就到……
不管很妖、很通感、很形而上,也不管是真是假,能够被“咬”的春天,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