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边尽管盛开
我要感谢那种花养花之人。感谢雨水阳光和土地。感谢松土的蚯蚓和小虫子。感谢传播花粉的蝴蝶和蜜蜂。感谢所有的付出。他们让我和花朵相遇,让我就着这花香度过余生。
我笔下的这些花,每一种至少要亲眼看见两次。每次对视不少于五分钟。所谓目不转睛。如此,我才能听到它跟我说些什么,才知道自己该怎样介绍它。
凡是长在大地上,风吹雨淋无法搬动的植物,它们的花朵多么残破和怪异,我都爱它。
笔下的花,或活泼,或沉郁,或淡然,或跳脱,但每每落笔,常有忍不住大哭一场的悲伤。花儿们各自芬芳,开了,谢了,哪里知道我已经陪伴了它们的一生。
姜荷花
池塘中,水波深处,一大片连绵的荷花。日出日落过日子。
岸边不远处,有几株姜荷花。很明显,它们是跳上岸的荷花。
不要迷信什么风平浪静,岁月安好。
荷花变成了姜荷花。茎如高粱秆,叶似绿剑。顶端重重叠叠的花瓣,桃红色,向上舒展着。第一眼看过去,都会想到荷花,但它比荷花小。塘中荷,可以阔似脸盆。姜荷花只有拳头大小,下方还有一个更小的花萼,内藏几只白紫花瓣,仿佛大花的兜里揣着一个小宠物。
荡漾啊荡漾。或许是水蛇钻进空心的茎,在里面绕来绕去,痒得受不了。或许宽大的叶片上长了暗疮,被水泡得浮肿,想切掉,又切不掉。或许相恋的荷花转过头去,不再看它,令它伤心绝望。或许是曾经的亲人已然枯萎,再无变绿的可能。或许是脚下淤泥慢慢变硬,像绳索一样绞杀它。
一定发生了什么,在你看不到的那个世界里。暗流涌动,爱恨交织。
它走上岸来,是逃离,是割舍,是绝情,还是重生?
别问了。任何一猜都变俗。姜荷花的桃红,在阳光下更红。
跳上来,它们就是另外的它们。时间越久,就越消失了一颗荷花的心。相似的外表下,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看着渐行渐远的池塘,它对荷花视而不见。梦里不见鱼虾,只见蚯蚓。不见水藻,只见杂草。杂草散发着中药香,一代一代,就此相亲相伴。
水石榕
我家附近一公园,公园内一小水池,水池旁一棵水石榕。
水石榕属常绿乔木。叶厚,深绿,不大不小。花似流苏,白色,从树上垂下来,一个接一个,距离不远也不近。
仔细看,流苏的细毛在轻轻地抖动。
六月初,连阴雨。雨打树叶沙沙响。急雨时,雨珠大,树叶被砸得频频低头。天空中似有人问,服不服,服不服?树叶弹回十分之一的幅度,说,不服。
毛毛雨时,也有微小的响声。需停下脚步,侧耳细听。耳鼓中不要掺入杂音,只有雨和树。声音由小渐大,如滚雪球,直至轰鸣。其实能量没变,变的是耳中累积的容量。没有左耳朵听右耳朵冒这回事。声音一点儿没丢,都堆积在那里了。
雨缓时,鸟鸣声起。看不见鸟,却闻啾啾喳喳。真切,仿佛就在我的头顶。它们是画家,在阴晦的天上描出明朗的线条。大写意,惊心动魄;小工笔,一丝不苟。再一阵雨来,将其全部抹去。不过没关系,雨总有歇的时候。
池塘的青蛙也跟着叫起来。“呱”“呱”,单纯、执着。庆幸这叫声不委婉。随便委婉一下,又得无数文人墨客做各种解读。就这么单调的一个字眼,一个腔调,你琢磨去吧。
我站在树下,听“呱”“呱”,听了十分钟。如醉如痴。它不停,我就不走。
抬头看见水石榕的花,如白色的铃铛,摇摇晃晃,叮叮当当,加入了大合奏。
更也许,正因它的敲响,启发了这众多的声音。
白花蛇舌草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只有孙悟空一个,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植物可就多了。白花蛇舌草乃其中极弱的一种。绕山而建的公园里,花花草草,赤橙黄绿青蓝紫,有大有小,有喜有嗔,像蝴蝶一样在眼睛里翻飞,也只有如我这般敏感之人,才能注意到它。
山地足够大,也足够所有植物立足,大家纷纷据地扎根,白花蛇舌草独独选择了石头旁。非常狭窄的缝隙中,一根细线般的绿藤钻出来。中间有隐隐的节。叶片似瓜子,两两对称。开出的花,米粒儿大小,白色,四个花瓣,呈十字形。围绕在白花蛇舌草周围的蚂蚁也非常小,黑色,飞快地爬。
生于何地长于何地,或许不是选择的问题,而是“不得不”。某些地方的所谓美食,咸也好酸也好辣也罢,并非本地人天生好这一口,而是此地只出产这个,长期食用,产生胃口依赖。时间再长一些,以偏概全为地域特色。白花蛇舌草的种子,小得几乎看不见,被风吹得乱跑,站不住脚,只有在石头缝里暂且栖身,因陋就简,却在某些人眼里成为钻破石头、不屈不挠的典范。
它的藤蔓悄悄蔓延,一层一层,似有将石头全部覆盖之意。或许它也知道石缝卑微,像小时候见到的穷孩子一样用各种方式掩饰自己的出身。但这点儿伎俩在石头,乃至石头后面的山体那里,简直太小儿科。石头的坚硬和险峻,一目了然。它俯视着白花蛇舌草,又派出另外一种植物搅扰之。此物名为水线草,长得和白花蛇舌草几乎一模一样。二者均为中草药,药性大不同,专业人士用专业手段去分辨,也不一定能分辨得清。水线草也是石头缝出品,也有说不出口的抱负。六耳猕猴和孙悟空狭路相逢,它们互为翻版、替身,还是仇敌?
石头说种就种,说收就收。养得起白花蛇舌草,也把控得住它。白花蛇舌草拼命挣扎,力图更多地蔓延开去,在这莽莽大野中,各种可能性还是存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天门冬
一只虫子安然趴在树叶上。以手指触碰,它猛地一蹦,几乎翻了个个儿,柔顺的毛刺根根倒立,身子绷直,似剑似枪炮,随时射出。虫子成了愤怒的小鸟。
天气晴和,阳光温暖。走出小区的大门,一阵旋风毫无征兆地升起来,发出诡异的鸣响,裹挟着沙土和垃圾袋,一掠而过,打得脸生疼。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如此暴躁。
一定有缘故。虫子警惕,空气也警惕。身外的事物对它们来说充满了危险,一点儿异样的迹象都会引发其激烈的反应。之前它受过多大的惊扰,无人知晓;之后它会遭遇什么,更不可测。
天门冬的硬,亦如此。
我在树下看到它的时候,以为是草。它和其他低矮植物拥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我揪下一片母草叶,放在嘴里嚼了嚼,吐出来。反复扒拉另一枝狗尾草和蔓花生,它们都没说什么。
而我慵懒地去触碰天门冬的时候,却被反弹回来。
长长的绿茎,细如线,匍匐于地。有节,节与节相交处,均有一两根尖刺儿,扎手。叶片像缩微版的竹子叶,窄而长。花朵白色,苍蝇大小,六瓣儿,有深黄色的小花蕊,令其看上去不是纯白,而是黄白相间。茎硬,叶硬,花朵虽小,也很硬。果实绿色,黄豆一样大,轻而硬。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处于战斗状态。
同样的树下,同样是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同样遭遇不期而至的台风和暴雨,同样被突如其来的挖掘机斩草除根,但它最硬。似乎对谁都不相信,做出随时爆发的姿势。
更强大的力量面前,这种硬,与软没多大区别。但我能感到它骨子里的气势,那是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金苞花
这一个上午,我一直在金苞花附近转悠,围着它走了一圈儿。假装走远,悄悄回头,看金苞花是否盯着我。再走远,直到彼此看不见。然后,兜个大弯子,从背面绕过去,在一棵树后打量它,确认它没看到我。
金苞花,细弱的灌木,半人高,长在路边,也不知是野生还是人工种植。叶片上有明显的脉络,椭圆形,亮绿。顶端金黄的花片斜着层层叠叠,上细下粗,呈宝塔状,总共一拃长。花片手感稍硬,若干细细的镰刀形状的白色花片从里面钻出来。据说白花才是真正的花朵,金黄苞片专为保护白花而生。植物中此种情况颇多,卫兵鲜艳亮丽,引人注目,人们误称为花。核心藏在最里面,指挥着外面或黄或绿,或白或粉。它的颜色没人知道。像这种露出来和金色苞片并列的,已算高调了。
我踯躅于此,忧心忡忡,怕那些苞片变成金子。它们看上去灵动、聪颖,有可能干出这事。如果苞片忽然变硬,再也软不下来,用牙咬一咬,上面出现惊喜的牙痕,那就彻底坏了。我才不想去抢什么第一桶金呢。金子是一种矿物质,本无善恶,有人能为金子打得头破血流,自然也会为珠宝、名利等替代品打得头破血流。那是他们的命,活该。我是担心金苞花因此改变了命数。
它是花朵,成千上万种花朵之一,不要变成其他的任何事物。它太像金子了,应该和金子有自己的联系管道。
这个上午,偶尔几只蝴蝶触碰它。高处的叶子掉在金苞花上,砸得它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它不动声色,稳稳当当,仿佛思想者,专心在想自己的事儿。也许它根本没注意我,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这个神经过敏的人啊。告别前,在金苞花旁边用树枝写了三个字:不要变。
金苞花肯定认字。
水塔花
花坛里的水塔花,与其他植物的区别之处是太硬。一根直立的茎,较粗。叶子细长,干干净净,手感似塑料,一片一片,转圈从下往上,逐渐变红,最上面已经是赤红了。顶端中间一小撮黄,貌似花朵。其实红和黄都可以看作花朵的一部分。整株植物,仿佛谁从上面兜头泼了一盆红油漆。上面泼得匀实,下面零零星星,有的叶子上只沾一点红。旁边的叶子也不帮它抹一抹。
水塔花太像家养的。很多植物已从野外走到了室内、院内、园内。野性渐消,姿态更妩媚。唯水塔花,态度不卑不亢,却流露出始终与人最近的样子。种在野外,也似家养。其根部像莲花座,内可盛水而不漏,故名水塔花。它是个救赎者。世界末日到来时,留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个人,满脸血迹,脚步踉跄。他不晓得自己是幸运还是最大的不幸,但他可以从水塔花的身体里寻得救命的一滴水。
叉花草
那个小女孩也就四五岁,跟在妈妈后面,边走边玩,蹦蹦跳跳的。妈妈回头喊,快一点。她正要跑,抬头发现了坐在石凳上的我,忽然低下头,抿着嘴,两只手叉在一起,小碎步走了过去。
她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了。
害羞的还有路边的叉花草。茎细,直立,一米多高,一个一个关节,如竹节。手感也似竹子。叶片下宽上窄,略圆,光滑。未开的花苞绿豆一样挂着,仿佛古代女孩头上的珠饰品。花朵亮紫色,细长的喇叭状,像未开圆满的喇叭花,其实已经开到最大。
那些花星星点点挂在叶子间,距离不是很远,也没有紧挨着,各自独立,又彼此看得见。
它们全部低垂着头。
喇叭花、黄蝉、紫蝉花等,花朵像腆起的脸,正对着人,似提醒路人注意它的美,又似叫人停住聊一会儿天。它们开朗大方,明澈清澄,展露花朵的应有之意。叉花草则是一副害羞状。单看一个,低垂着头。看所有的花,都低着头。哪怕有一个因为好奇而抬头查看呢!没有。好奇也忍着。这就是它们的集体性格,或许家教使然吧。我拿着手机,仰头从下往上拍照,镜头对着一朵花的花口。它马上摇摇晃晃,“不要不要”。遂住手。它们除了害羞简直找不到另外的表达方式。你有庞杂世界,它持单一容色。要尊重之。
徐志摩诗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初读时觉得矫情,不忍读第二遍。现在反复念这一句,越读越生动。终于找到了对应的图景。
沿阶草
空气湿润,乌云堆积于头顶。沿阶草一丛丛站在雨后的路边。这些最像韭菜的植物,没有韭菜味,叶片比韭菜硬实一些,边缘有细微的锯齿。山边地带人迹罕至,它们可以有所作为,散发点味道,呼喊几声,没什么要紧。但它们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在众多“韭菜”中突兀地冒出一根茎,棕色,细如火柴棍,布满紫色的米粒儿大小的花瓣,整体上就是一根紫色花棒。初见,以为是一种单独的植物,后发现其实和那些“韭菜”同出一源,根紧紧地抱在一起。
那不同的一根,并没高于其他,将自己定于一尊。它们几乎一般齐。抬眼望,看到的是同样的远方。老天掉下来,一起砸碎,没有“个高的顶着”这回事。其他叶片扁平状,它是圆的,并不特别强壮,没有营养都被它掠夺走了这回事。这一根茎的颜色,已超脱于他者,被众多的绿哄抬着,却也可以理解为是它们淹没了它,避免让它牵走所有目光。整体的颜色还是绿色。艳艳的紫,反成了点缀。
它只是所有叶片中的一个,不能确定为这一丛草的主心骨,却真的可以把这一群带向一个高处。有了这不同的一根,整株沿阶草便不再是盲目的乌合之众,不再以强悍的单一颜色对别人侵门踏户,不再动辄随风倒。
因此那些叶子不会嫉恨它,孤立它,甚至陷害它,而是精心保护着它。它们永远不随着它变成紫色,但会一直静静倾听它。
这紫色的茎,每一丛里都有一两根,高低各不相等,彼此看得见,呼应着点一点头。
通往山顶的台阶,因为沿阶草的存在而踏实和沉稳。沿阶草不自大,却是昂扬的一群,健康的一群。我多想与它们为伍,做叶子做茎,都行。
红花文殊兰
红花文殊兰,特别的敦实,像个矮胖子。叶片翠绿,长而多。中间直立起一根绿色的茎。茎上一朵大花,用一坨做量词似更妥当些。整体上有北方的面饼那么大,一下子压住了周围所有的花,抢眼度名列第一。天上闪过一只鸟,你眼前一亮,然后就没事了。掠过一架飞机,你需集中起全身的力量来对付它,尽管它并无侵略性。
粉纸扇说,我媚。红花文殊兰说,我大。紫薇花说,我艳。红花文殊兰说,我大。凤凰花说,我红。红花文殊兰还说,我大。
以“大”成名的红花文殊兰,杜绝傻大憨粗。细看,其实它是由几十朵更小的花组成的,像没有分家的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是若干的独立体,也成;就说它是一朵,也过得去。
单朵的花,六瓣,花瓣均为长条状,约一指长,各自外翻。正面粉白色,背面紫红色。搭配极灵动。花蕊六只,像六根针一样细。凑近了闻,散发着一股清香。有香味的花朵像擦了胭脂的女孩。素面朝天是一种风格,淡施脂粉也非常好。香与不香,均善意满满。
红花文殊兰提醒着我。大处着眼,小处用力,既禁得住远望,又耐得住细瞅,不疏忽每一个细节,自尊的人都应该这个样子。
朱 唇
朱唇在我手边,俯身即可触到它。我真没客气。摸了一下,又摸一下。
这种名为朱唇的植物,半米多高,较硬的草本,一株挨着一株。花朵艳红,横着开,与枝干约呈90度角。像小喇叭花,但细长,蕊伸出,其中一个花瓣儿耷拉下来。以唇比拟之,略牵强。嘴唇真要长成这样,怕是受了天谴。生活中,下嘴唇比上嘴唇突出,上翘,被称为地包天;下嘴唇义无反顾背离上嘴唇而去,又算是什么呢?吾不知也。小时候,两个嘴唇自然地张着,露出门牙,偶看照片发现这一点,便有意识地闭上嘴唇。眼前朱唇,若求完美,收起那一瓣儿,倒是中规中矩了,但也因此而成另一物。
所有事物都会引发联想。你盯住墙上一个钉子,时间长了,它也就不仅仅是一个钉子。没准儿还有什么用意。
朱唇的所指呢?是亲吻?持此想象力的,必是生命力极强,乃至怀揣隐隐的侵略性。内敛些的,走到少女的美,便是边界。在思维的四周种上篱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美即一切,前无堵截后无追兵。风吹,扬沙,落下。
这朱唇,决不是讲话的器官。哪怕是好话。何况,只要说话,基本上都是不好的。难听的,冰冷的,对立的,滋事的。所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都是不肯在美的边缘打住,非要更进一步。当年亲见一个少年,认识了某位老总,彼此兴趣相投,交流甚洽。忽一日,少年起意要到老总的公司里谋个高职,而老总并无此兴趣,于是美变成了尴尬。
马交儿
水茄、硬骨凌霄花、长得奇高的五色梅,等等等等,混搭成一条长长的灌木带,沿着道路向前走。路直它直,路弯它弯,望不到头。
灌木丛高处过人,低处及腰,上面星星点点散落着一些黄色小花。整个花朵还没最小的纽扣儿大,五瓣儿,平摊开,每一瓣都略呈方形。这些花并非出自某一种灌木。追根溯源,是挂在上面的一根藤。该植物有一颇具古意的名字:马交儿。其藤细弱,叶片为尖尖的心形,也不大。混杂在这些灌木中,马交儿几乎没有自己。但仔细查看踪迹,它搭在上面,蜿蜒前行,像蛇一样高高低低,来去自由,如履平地。动物不敢走进去,怕扎着,它们啥事没有。这与其说它们生存能力强,莫不如说灌木们在迁就这些藤。
是的。迁就。
晚上睡觉,手压在胸口上都受不了,藤压在身上,时间长了灌木也不舒服。如果它们想拒绝,应该是有办法的。河豚为了保命,体内积存大量毒物。植物亦有此本能。它们让自己的果实上面长满刺,味道发苦,乃至有毒。你吃我,我让你发病。看你还敢放肆?局面上看,灌木们似乎不怎么在意。就算不喜欢,也还忍得了。马交儿揪住水茄的一片叶子,反复缠绕,致其枯萎,并不影响大体。而马交儿有此一试,已精疲力竭。若真是一不识时务者,身强力壮,从上到下,密密麻麻,让水茄透不过气来,那就是别一种情况了。由此,无需给二者扣和谐相处之类的大帽子。如果不是一方非要置人于死地,另一方无路可走,马交儿与灌木们之间就有一个混沌的地带存在,大家可借此混沌一生,安度一生。
马交儿的果实形似冬瓜,手指肚大小,初时浅白色,再成熟一些的是深绿色,在灌木顶上晃来晃去。小巧玲珑。还有个名字:老鼠拉冬瓜。八月份,老鼠们将其拉进洞中当应季的水果吃。它们最该感谢的是灌木们。
决 明
早几年,西乡大道和前进路交会、宝安客运中心一侧的拐角处,种着一大片决明。花季时,黄澄澄一片。时有蜜蜂嗡嗡嗡。可我是睁眼瞎啊,一天天盲目地路过,虽然也给它拍了照,存在电脑里,终究不认识。因为我懒得查,懒得问。
后来修地铁,都给砍掉了。现在还在施工呢,每天轰隆隆震耳欲聋。
2019年8月,我在深圳羊台山脚下与其重逢:一两米高的灌木,茎粗壮。叶子对对相生,手感光滑,形似芭蕉扇的扇面,一个指关节那么长。花朵黄色,不大,五瓣儿,向内收敛,围成一只黄色的碗。很多花朵簇拥在一起。我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看得它们都不好意思了。
读高中时,农村学生唯一出路就是上大学。彼此之间自然是你死我活的竞争。除了起早贪黑学习,做课外题,还吃各种补药。均为中药片剂。记得流行过五味子、刺五加、决明子等。最后一个,就是我眼前这种植物的果实。信息不畅通,谣言四起,真真假假,口口相传,好朋友会偷偷交流哪种药品更有效。我也乘势吃了一些,具体什么疗效不了解,反正看别人吃,自己也吃。内心里视之为改变命运的灵丹妙药。好在没吃死过人。
看决明,想往事,有点亲切,有点心酸,又有点后怕。人到中年,常有此类吊诡事,一根倒刺拔起某一段本已积压成石的凄惶,尘土飞扬。迷迷茫茫中,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连成一片黄澄澄的大幕。
土人参
热。九月的深圳,依然酷暑。在无遮挡处待一会儿就汗水淋漓。仔细看路上穿圆领背心走路的男人,脖子周围那一圈,颜色要深一些。女性还好,都打着伞。这个破败的小区里,单元门的台阶上,竟然长出杂草。居民进进出出,人并不少,却踩不死它们。建筑若泄气了,住在里面的人都没了底气。
几棵土人参掺杂在这些杂草中,丛生,手感比较软,叶子嫩绿,一根根细长的茎挺拔而出。上面分杈。每个杈上都长着米粒大的小红花,其实就是一个小红点儿,不见花瓣。花不重要,要害在下面呢。据说其根像人参,亦有药用价值。稀疏而跳跃的花在阳光下摇摇晃晃,仿佛提醒看它的人:别看我,看我兜里,藏着宝贝呢。
一条两寸长的蚯蚓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急匆匆地向前爬。不是龟兔赛跑式的慢条斯理。太热了,人光脚踩在台阶上一定烫得直叫唤,它整个身体扑在上面,想想都疼。在其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湿湿的印痕,但很快就干了。
我定定地研究了一下那些花朵,没研究出所以然。一分钟后,不经意转头,发现蚯蚓已僵在那里,濒临干枯。它的世界里没有猎枪,但太阳成了天敌。土人参虽然治病救命,也救不了它的命。我本可伸以援手,但我完全忽略了它。
这幕世间惨剧在我心头只如微风吹过。身边大量的事物还欢蹦乱跳地活着。我不敢抬头,不知上方是否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在盯着人间。
粉黛乱子草
乱草如发。乱发如草。草是大地的头发。有一种带“乱”之草,曰粉黛乱子草。
单独的一根,非常细,绿色的茎,上面是更细的,如头发一样的分支,粉红。细发上点缀着一点点稍粗的东西,似乎是花。整株草,手感毛茸茸。拍照时,只见一团粉红色,雾蒙蒙。尝试凑近拍,后面的背景全都露出来,而主角总也进入不了角色。
它们细密如麻,每一根就是一个心机。风来,叽叽喳喳地说。路人只闻飒飒窸窣声,我却听到无限的人间秘密。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发展和落后,关于悲苦和狂喜,关于男男女女。很明白,它们是专门向天上汇报的信使。几千年来,人们想当然地断定是灶王爷和灶王奶奶上天汇报人间事。那么笨重的人,怎么可能飞上天?上天耳聪目明,又何需真人到其面前。且,上方并无一个具体的神,而是一个巨大的信息接收器,根据下方发来的信息,做出自己的反应。
粉黛乱子草便是这具体执行者。它们并不掩饰自己的使命,也不在人类面前神神秘秘。反正人类解析不了密码,甚至懒得去解析。做都做了,还怕说?
到底是谁种下了它们?是园丁?是清洁工?还是人群中的心怀叵测者?又,即使他们不种,乱子草也会迅速繁衍壮大,蔓延至山林海角。人间信息太多了,一万两万乱子草根本汇报不过来。它们只能不断增加数量来维持正常运转。
迟早有一天,大地上除了人就是粉黛乱子草。它再细也能遮住人。
大叶相思
太阳在上,大叶相思在下。阳光黄亮。大叶相思也散发着黄亮的光。
斜坡上的树,高约三丈,树皮灰白。叶片状如镰刀,手感似塑料,比塑料还无生气。
也开花,是一个个小穗子,长约一拃,如黄色的毛毛虫。一根叶柄上布满一个一个的小黄点儿,硬硬的,一触即掉。再碰,哗啦啦差不多掉完了。
这些小黄点儿并不知自己的始祖就是太阳。
太阳如万物,亦繁衍生息,只是并非要谈情说爱,两两相交,怀孕生产。或如某些动物,雌雄同体,自己解决;或如另一些,身体断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裂变不绝,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太阳之于地球,之于人类,皆有生养之隐喻。
从太阳到大叶相思树上结的黄色小粒儿,至少传了万兆代。彼此之间在外形、性格、习惯上早大相径庭。太阳高挂于天,对隔了这么多代的后世早无认识,更无情感。
小黄点儿同理。
它们彼此看得见,听得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视而不见。
滚落在草丛里的那颗极小极小的太阳,安然卧着。有陆地,有草叶,有水珠,以为这些足够。早晨,互相之间打招呼时最常用的话是: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
鱼黄草
树林深处,土地肥软。踏进去,双脚深陷。草木茂盛,应该隐藏着小蛇。至于蚂蚱、蝴蝶、蚂蚁,粗壮的蜂,都不在话下。
曾经整整齐齐的园林植物们,零星逃到这里来。植物也有脚吧,月黑风高夜,这些不肯就范的家伙,趁同伴睡着,拔腿就跑。假马鞭、碧冬茄、鼠尾草、千穗谷,散布于各个角落,成双成对的少,大多孤零零一个。这一块地上的植物,大的大小的小,高的高低的低,绿的绿红的红,毫无规划,随心所欲。全部呈歪瓜裂枣之态。人工种植的若长成这样,早被狠狠修理了。
一个个夜晚,接应它们逃亡的,乃鱼黄草。
这是一种攀爬类植物。匍匐于地,或登顶鹅掌藤、水茄。茎细长,叶子桃形。花朵全圆,手感薄而软,比一分钱硬币略小,边缘有钝钝的十个锯齿,整体上略似齿轮。花蕊白色。
植物们将鱼黄草围在正中间,黄灿灿一片,却无百鸟朝凤之意。大家都是野鸡,流浪汉。鱼黄草凑巧站在了中间。它站在边上,也没谁觉得不妥,更不会往里面让它。
鱼黄草确有不同处。它是至今唯一未经人工种养过的植物,身上带着原始的野性。这个柔软的家伙,野性令其金光闪闪,镇住了曾在人类手上辗转反侧者。诸物仰慕它,接近它,爱它,愿意围绕着它而不逃走。它们要模仿鱼黄草,把磨掉的天性一点点找回来。
这块绿化外之地上,花花草草获得绝对自由,无须担心被人类操纵。随随便便站着,想躺下也没关系,那株假马鞭就是前仰后合的,没人讲大道理教育它。相应的,没人浇水,它们靠天吃饭。旱上几天,就集体仰头看云彩。台风来时,没人为它们关窗、盖被子。这些所谓的代价,在它们那里什么都不算。获得自由的时间越长,形成习惯,就越担心失去。
不远处,林立着一栋栋百米高的大楼,晚上霓虹闪烁。灯下黑。楼里的人咫尺天涯,眼皮都没往这儿抬。
这里是自由的狂欢。在围剿到来之前,将快乐放大到极致。
鹅掌紫薇
鹅掌紫薇。名字不错吧?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一种花,是我瞎起的。
我神情恍惚地在路上走着。黑色背心的左上方写着“神情恍惚”四个字。花花草草一掠而过。等我走过去,又转头回来。
我看见了鹅掌藤。
路边灌木。亮绿的叶子又厚又硬,五六片或八九片不等,如同伸开的鹅掌,向上兜着,呈浅碗状。旁边一棵小叶紫薇,花季已近尾声。花朵纷纷落下,想起一句唐诗:“落花犹似坠楼人。”小花正好被鹅掌藤接住。绿色的叶片里,盛开一朵一朵粉色。
鹅掌藤自己也是开花的,但此刻它只管绿。小叶紫薇在它的掌心里,如同在自己的枝干上一样,安静地卧着。睡过去醒过来,开始了另外一生。
鹅掌紫薇。脑子里迅速闪出这四个字。
神以泥土、空气和水,生出根茎花叶。植物们在四季轮回中生生世世。鹅掌藤和小叶紫薇,按着既定的路径各自走着,偶尔遥望,似永生不得相见。而这一天,神有了灵感,用手一指,风来了,令一叶扶一花。花开在哪里,是一种天意;落在哪里,亦为天意。鹅掌藤和小叶紫薇就这样相拥在一起,看不出一点不妥。
有幸如我,不经意间目睹了这一场天作之合。又何其有幸,公开为它们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