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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肖江虹:九三年(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 | 肖江虹   2023年02月08日06:38

肖江虹,男,1976年生,贵州修文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当代》《收获》《人民文学》《天涯》《山花》,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刊选载,入选各类选本。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等。

责编稿签

在《九三年》中,肖江虹以少年视角,追忆了一桩茫茫雪地不能湮没的悬疑奇案。来到无双镇的四川建筑队中,有一位不像工人的工人卢开智,虽然他对工活不在行,却如同扫地僧一般,在校长面前展露了其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结构与授课水平。而当小说对卢开智的神秘性渲染到了高潮之时,一把离奇失踪的枪击中了他的胸膛,也击中了我们的时代记忆。肖江虹并没有试图为读者解密卢开智的真实身份与生死因果,而是着重书写卢开智知识的渊博和思想的超前。无字之碑,谜之为谜,恰恰强化了卢开智身上那一抹世间难以理解的传奇与浪漫色彩。

—— 欧逸舟

九三年

肖江虹

一九九三年,四川内江来的建筑队开进了我们无双中学。

那个寒风凛冽的黄昏,父亲站在学校大门口,眼睛不停地往马路尽头眺望,不时抬起手看看他那块掉了秒针的上海牌手表,喃喃自语:根据客车的速度和路况,应该差不多到了呀!

一直等到天黑,客车才带着怒气将一群外乡人吐在学校大门口。三十来人,全都灰头土脸,一人肩上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笑逐颜开的父亲赶忙上去握住一个年轻人的手使劲摇,说:辛苦了辛苦了。年轻人戴副眼镜,眼镜右边的架子骨折过,用黑色的棉线实施了包扎。尘灰没能掩住他脸上的羞涩,他慢慢把手抽离,指了指后面一个又矮又黑的中年人对父亲说:他才是工头。父亲愣了一下,看看面前的年轻人,又看看他身后的矮黑工头,扬了扬手说:到了就好,终于可以开干了!

父亲叫许觉民,我们初二(3)班的语文教师,无双中学校长,上任半年来,一直在为学校新建教学楼四处奔走。

他弯着腰觍着脸跑了半年,教学楼建设项目总算获批。父亲说了,要不是县教育局基建科科长是他同班同学,腿跑断了都未必有结果。去见科长那天,父亲把母亲养了三年的两只老母鸡和厨房里最后一块腊肉一并装进蛇皮口袋带走了。

拿着审批文件,父亲表示建筑队一定要请四川的,他说四川人除了勤快,还专业。

建筑队的临时住所安排在学校食堂,和我们学校教职工宿舍一墙之隔。我站在食堂门口,看着这群人默默打着地铺,我惊异于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个蛇皮袋,仿佛一个聚宝盆,不停吐出来形形色色的物什:铺盖卷、饭盆、卫生纸、瓦刀、麻绳、灰铲……

最后我注意到了他,那个戴着断腿眼镜的人。他一共从包里掏出来几样东西:铺盖卷、一个包子、两套换洗衣服和几本书。

包子他吃掉了,铺盖卷和衣物后来被父亲烧了,那几本书被父亲放到了自己的书架上,我还记得书名:《罪与罚》《几何原理》《我的世界观》《清宫十三朝演义》。我最喜欢那本演义,一直到高中都在看,成为我此后很多年聊天吹牛的重要素材库。

新教学楼建在老教学楼的后面,那里原先是个知青点,石头建筑,知青们淌眼抹泪离开后就被推平了。这块地慢慢荒草丛生,几个潦倒的代课老师却看准了这块福地,刨开荒草种了些白菜、萝卜,去自己地里扯两棵白菜都得偷偷摸摸的,就怕其他老师看见后笑话自己。

四川人就是四川人,半个月不到,教学楼的地基就夯实了。父亲站在地基上,呼呼的北风吹着他瘦削的身子,他拿起钢钎四处乱戳,戳到空洞处就对着工头破口大骂:不马上给老子把空洞处补上,你们休想拿走一分钱。工头点头哈腰连声说好,父亲绿着脸抓起钢钎继续四下乱戳,像极了营养不良的恶毒小地主。

在父亲面前,矮黑的工头是弱者;在工头的面前,其他工人是弱者;在其他工人面前,眼镜是唯一的弱者。通过半个月的观察,我注意到,这个眼镜其实啥都不会干,是典型的混在工人阶级里的寄生虫。他抹不了灰,修不了石,拉不了线,砌不了砖。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挑灰浆,一担灰浆在他肩上摇摇欲坠。他的瘦弱比父亲更甚:父亲瘦而矮,底盘低,风要撩起来得抄底;他瘦而高,肩膀以上基本都在风中,所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抵御不被北风带走上了。一担灰浆从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距离,他能给你走出西天取经的九死一生来。工地上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但凡有声音响起,那一定是工人们在诅咒这个戴断腿眼镜的四川老乡。

“卢开智,整哪样鸡巴,你是爬过来呢吗?”

“眼镜儿,整快点噻!你狗日的是蹲在那里吃灰浆吗?”

“挑灰浆的,麻利点嘛!属王八呢吗?”

接下来,就是卢开智不停的应答声:要得要得,马上马上,快了快了——

这个在工地上地位和地基一样低的断腿眼镜,连在娱乐场所都不能翻身。工人们晚上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电视在我家客厅,凯歌牌,黑白的,为了让电视的颜色更加五彩斑斓,父亲在电视屏幕上加了红黄蓝三色卡片。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卢开智基本都在靠门的最后一排,脖子不伸长,连包青天和展大侠都分不清楚。

这个时候,我都在里屋做作业,一般先做语文,这是我擅长的学科,翻烂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后,我就成了语文老师眼里的香饽饽。我最怕的是数学,特别是几何,一个扁平的图案,硬是要求你看出三维来,鼓着眼足足瞪了二十分钟,他妈还是扁平的。不得已,只能推开门对坐电视前排的父亲说,爸,这道数学题我不会。父亲还沉浸在刚刚刀铡驸马爷的兴奋中,对我挥挥手说,再想想,独立思考是最大的美德。我走过去把作业递给父亲,指着那道题目说,都美德一小时了,还是不会。父亲拿过作业看了半天,摇着头说,我也不会。

场面尴尬,屋里的氛围瞬间就僵了,四川内江工程建筑队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父亲,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他妈不是人民教师吗?还是校长,你连道初二的数学题都不会?父亲四下环顾,读出了一众人眼神里的恶毒,然后一字一顿说:看哪样看?老子是教语文的。

突然门边一个声音响起:要不我看看?

父亲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纸片递了过去,纸片几经辗转,最后到了那只细长粗糙皱皮发白的手中。

卢开智把眼睛凑到纸面看了好半天,一声不吭,父亲走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抄过纸片,手指隔空对我一戳,说,去问你的数学老师,他一个挑灰浆的懂个 [ ]。

卢开智抬了抬鼻梁上的断腿眼镜,仰头看着父亲,轻声说,一共五种解法,我是看哪种解法更适合他。

面对摆在面前的五种解法,我仿佛看到了数学这门学科的不怀好意和诡诈异常,也陷入了如何选择的艰难处境。卢开智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食指按住其中一种解法,说,这个吧!这是最简单的,也符合你现在的知识结构。我摇了摇头,选了最难的那一种,没其他意思,我就是想让我的数学老师看看,如今,我身后站着的可是风清扬。

那天数学课上,我的数学老师盯着我的作业沉思了八分钟二十五秒,其间共抬起头看了我四次,最后他说,你回去问问教你做题的人,这样简单的一道初中二年级数学题,有必要用到微积分吗?

教学楼一楼完成主体,无双镇下雪了,悄无声息下了一夜,第二天,天地间都是耀眼的白。恰逢周末,静寂的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起起落落,那些平日里刺眼的脏乱和坑洼,都被贴心地一一掩盖。

我捏着父亲给我的十块钱,小心翼翼寻找着出去的路,雪很厚,得靠路两边凸出的荆棘判断它的曲折和走向。脚下在试探,心头却在盘算:一盒花溪牌香烟三块五,一瓶酱油一块三,一袋洗衣粉一块二,三块五加一块三再加一块二等于六块,还余四块——这就是我的跑腿钱,父亲让我出门买东西时就谈好的,天寒地冻,我挣的也是血汗钱。

转过蓄水池,我看见肥嘟嘟的操场上立着一架枯瘦的躯体,他正沿着篮球架慢慢挪动着脚步,远远看见我,他朝我笑笑,笑容里掺杂着白色的雾气,笑意也变得若隐若现。我朝他点点头,他扶了扶眼镜,嘴里喷出的雾气更粗壮了:恁个早就出门啊?出去买点东西,我答。今天歇工,雪太大了,大家都还在睡瞌睡哩!他又说。那你跑出来干啥?我问他。他紧了紧身上又皱又薄的西装,拢起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说,雪天多难得啊?不赶紧看看很快就化了。

从镇上回来,雪地上已经看不见他,雪停了,不过风还在,贴着地面跑,吹得雪末子四下乱飞。我嘬了一口嘴里的棒棒糖,又看了看手里另一根棒棒糖,环顾空寂的四野,心里有些失落。走到高处,我回身又看了一眼肥实的操场,居然发现了一朵玫瑰花,对,就是那人用脚走出来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呼啸的风中绽放。

我到家推开门,惊讶地发现断腿眼镜居然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发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茉莉花茶,他的脸色还泛着青紫,脚上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洇出两摊水迹。

他朝我笑了笑,说,找许校长借本书看。

父亲端着茶杯从里屋走出来,递给他一本书。

父亲坐下来,说,《爱弥儿》,我喜欢“直观教育”这个理念,你认真读一读,对你以后教育孩子肯定有好处。

断腿眼镜放下茶杯,两腿并拢,盯着父亲小声说,我不太赞成他认为《鲁滨逊漂流记》是进行儿童教育最理想的教材这个观点。通过这本书是能认识自然,接近自然,但说到底还是丛林法则,接近和认识的唯一目的还是为了生存。当然,如果卢梭写作《爱弥儿》的时间晚一百年,我相信他会推荐《瓦尔登湖》。

父亲僵住了,愣了一阵,伸手一把从卢开智手里扯过那本书,说,看过早说嘛,我再去给你找一本。趁父亲找书之际,我把手里的那根棒棒糖递给了他。他把糖接过去,朝父亲站立的方向偷瞄了一眼。

那天父亲进进出出拿出来多少本书我不记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卢开智最后拿走了一本黑皮药典,叫《贵州草药》,里面有手绘的草药图。

教学楼主体完工,学校请建筑队吃饭,场面铺得很大,父亲专门让人买回来一头猪。猪肉当然得搭配本地苞谷酒,一块钱一斤,纯粮食酿造,度数高,不上头。才下去两碗,工头就向工人们打招呼:明天要干活,都不要喝了。正在兴头上的工人们面面相觑,咬牙瞪眼看着工头。这时一个声音在食堂西边的角落响起:难得一顿,要尽兴嘛!工头转身一看,那头卢开智满脸通红,工头手指隔空一戳,说:干活懒散,吃饭大碗,你还有脸说?马上放下碗给老子滚回去。卢开智酒碗往桌上一掼,脖子一直,说:你是资本家吗?资本家都比你好。工头眼一横,撩起衣袖就准备冲过去,父亲一把拉住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他说得对,要尽兴嘛!工头努力挤出一线笑,两手一摊,说:许校长,你的活路,你说了算。

那晚父亲喝了不少,拉着同样步履踉跄的卢开智到家里,他们俩先是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发上骂工头,父亲又红着眼描绘无双中学未来十年的远景规划,他们还花了一个多小时聊周树人,意见大都不合,几乎是在争吵中结束了这个话题。

卢开智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我家沙发发出了“唧”的一声长叹。他说: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贴外墙砖,还要挑灰浆呢!父亲喊住他,从里屋拿出了一副围棋,吹了吹棋盘上的灰尘,说:来一盘?卢开智一看到棋盘,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问:校长还会这个?父亲怅然一叹:无双镇地窄人稀,我十年未逢敌手。

父亲执黑先行,落下一子说:就一盘,不影响你明天挑灰浆。

卢开智盯着棋盘摇了摇头说:有棋下,管他妈啥子卵灰浆哟!

父亲哈哈大笑,说:还是第一次听你娃开黄腔呢!

卢开智缩缩脖子,其声如蚊:酒壮 [ ]人胆嘛!

确实不影响挑灰浆,棋局半小时就结束了。无双镇的独孤求败和四川内江建筑工程队的灰浆工人卢开智酒后对弈,行棋未到中盘便投子认负。胜者摇摇晃晃离开后,父亲盯着棋盘足足看了一个小时,还自言自语:为啥子输得他妈这样快哟!

从大门口挪到电视机前排,卢开智花了一个月时间,坐在第一排的灰浆工人显然还不太适应,一集《包青天》要调整五六次坐姿,总觉得如何摆放都不合适。只要我一打开里屋的门,他就一下绷直身子,满脸期待问:哪道题不会?

他做题时不看我,也不问我,低着头自顾自演算,一算就写满好几张草稿纸,很多字母和公式我都不认得,我们数学老师也不认得,做完了他也不问我会不会,用笔勾出一个最简单的答案给我后就回到电视机旁。

那天电视里播的是《包青天》的最后一集,外面展昭带着王朝马汉正和奸臣做最后决战,叮当乱响的兵器撞得人耳膜发麻。卢开智正低头给我演算一道几何题,其间他抬起头嘿嘿一笑,说:恁个久,总算遇到一道拐了弯的题目了。

我歪着脑壳看着他,他突然抬起头问:有啥理想不得?

我说:当无双镇镇长。

他说:就这个?

我说:出门有吉普车,顿顿有酒喝,安逸得很。

他想了想,说:读书呢?有啥想法不得?

我说:想考个电力学校,出来分在供电局,当电老虎,工资比镇长还高。

他说:其实你还可以有更高远点的想法。

我说:那我就上高中,考最好的大学。

我问他:你晓得最好的大学是哪所不?

他说:是不是最好不敢说,但是我觉得校园里应该有湖,湖边还得有松,古松,古画里头才能见到的那种。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