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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3年第1期|段爱松:优客生鲜(节选)
来源:《花城》2023年第1期 | 段爱松  2023年02月09日06:05

导读:

北方乡村长大的麻五和年轻的妻子晓甜为了生计到南方新区开了一家小超市。随着生意从兴隆到萎靡,夫妻二人都对店里的一切各怀心思。玻璃柜、支付码、面包车、发电机和微信群都各具神秘力量,电子秤、手、商品和冷藏柜则散发出神奇的生命力。夫妻俩人之间的情感故事、人生经历也间插在人与物的现代观照中徐徐展开。

 

优客生鲜

段爱松

 

上篇

从叹息里走来一点点

可不是哀伤

因为在悲痛之前

我已将哀伤击倒

——狄兰·托马斯

1.玻璃柜

麻五记得,玻璃柜金属封条锃亮的反光,在三年前的一个清晨,晃过他的眼睛。

他抬头看到,昆明碧蓝的天空中,竟没有一丝云彩。这情景,换作是在此刻的北方老家,真让人难以置信。跟随感觉,他又朝四周看了看,许多幢高楼,在这片开阔平缓的城市新区域,错落有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清风吹过,麻五心中涌动一股喜悦。他说不清楚,有种预感,就藏在四周的高楼里。那是无数即将搬来入住的人们看不见的影子,而他,正是冒着风险,第一个到此地开店的人。他似乎看得到那些影子,那些排过无数次队的影子,即将拥进他新开的小超市,继续排着队,站在这个崭新的玻璃柜前,通过他,这个叫作麻五的人,为生活买单。

麻五喜欢玻璃柜上,玻璃和铝合金组合镶嵌封合在一起的感觉,有看得透的大部分,也有看不透的小部分,一如跟随他到这个地方来的漂亮妻子晓甜,让他满心欢喜,她竟比他小了整整一轮还多,但他又同时担心,这么大的年龄差,会不会在他日渐光秃头顶映照的时间裂缝里,变得有机可乘,或者难以预料。

于是,他喜欢观测,不停地看,不是看晓甜,而是看这个装着晓甜来回忙碌影子的玻璃柜。每个到店里,多瞧着一眼晓甜的人的眼神,都会被玻璃柜中,不存在的影子叠加,成为每一笔交易发出的细微响动,并使得玻璃柜,在春天的一个个早晨,被阳光斜斜地照得越发透亮了。

麻五偏爱自己的影子、阳光以及玻璃柜三者之间,形成的夹角。在那个位置的正中,他能感受得到另一种温度。这种温度,和梦境中与影子访客交易时,心率的遽然上升有关。他对比过这种温度,和自己真实体温的区别,为此他深感恐惧。在两种温度之间,他看到了隔着自己与现实的透明金属,成为玻璃柜隐形的细密骨骼,并照得见自己,日渐邋遢而粗粝的络腮胡须。

排队的人们,常常携带着游离晃荡的影子,一个个穿过玻璃柜的隐形骨骼。

在麻五眼中,这可是一个美好梦境的开端。他想象着自己吆喝几声的快慰,但他无法发出声音,玻璃柜坚硬的透明度,挡住了柔软舌尖的纠缠和抵达,晓甜的身体,在玻璃柜不远处发颤。他甚至捕捉到一个意外眼神,透过玻璃柜的反光,被越挨越近身体的影子,无限放大了。

他惊得蹦了起来,试图阻止自己睁得圆鼓鼓的眼睛。他怀疑所看到的一切,正在变得与自己的观测无关了。在玻璃柜的后面,暴露出一个个交错排列着的阴影密布的漏洞,而他自己,就在几秒钟前,不是还稳稳地端坐在那个漏洞中间,审视着自以为无足轻重的这一切吗?

麻五不敢动,玻璃柜支撑着他的肘部;他的肘部,又支撑着他的脖颈和脑袋。一旦他把歪斜的姿势稍微调整,一股冰凉的刺激度,便使得他,跟随一种透明唐突的节奏感,不得不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又有人过来了,但这个人,并不是此时此刻,排着队等待交易的顾客,而是在他心尖,切割着自己的某种巨大怀疑的引诱力。

玻璃柜摆放过多少东西,麻五早就记不清楚了,那些一包包、一坨坨转眼就被拿走的重量,并不属于他。不过,有几次,的确有人落下些东西,这些交易之内的意外之物,让麻五颇为踌躇,他感觉到,玻璃柜几乎在这份心绪的重压下,弯曲变了形。

是不是那些柔软塑料袋包裹的东西,竟然能够让眼前坚硬的质地塌陷呢?

麻五产生了错觉,这源于他害怕面对,那些被影子们惦记的遗忘之物孤立的对立面。况且,在他很多次的犹豫不决中,玻璃柜任意一个方向的标志,和映在他眼里,重重幻象后面的真实生活,除了暗藏在玻璃和金属表面经常被擦拭的灰尘外,其他的,都不会呈现出太过干净的样子。

有时,门店外四周巨大的影子,会悄然飘落下来,覆盖在玻璃柜诸多切面上。

麻五怀疑,是飞鸟被光线放大飞翔,但却不是。那些个庞然大物,早于这个玻璃柜存在于这片区域。就好比麻五所渴望的里面的无数影子,早于它们的肉身一样,时间,显然被麻五急不可待的等待提前了。它像是正在切割着什么,同时也被什么秘密切割着。

还有一次,麻五在玻璃柜冰凉的台面上眯着了。他感觉立刻就被梦境,推回了遥远的北方和家乡。那里田野一片,雾气重重,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不停地奔跑。那时候,没有忙碌的晓甜,没有排队的影子,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他自由自在,越跑越快,越变越小。

他感觉在奔跑中,渐渐甩掉了肉身的全部重量。

偶尔,迷雾中透下来的阳光,刺穿了他,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温暖或者疼痛。那些金质的色调,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破雾障,并渗过他透明的躯体,最终,一点不漏地洒在黄土地上。

麻五自从梦到自己身体,因神秘力量驱赶而变得透明后,就控制不住,另一种强大的想擦拭玻璃柜的欲望。

最开始一天两三次,后来四五次、七八次,再后来,他也记不清了,只要一有空,他就坐不住,他身体就发痒,不得不站直起来,扯过备好的几块抹布中的一块,对准他早已瞄好的部位。

那个有着更多影子叠加的部位,在麻五看来,就好比多条蛇的一个七寸。他准确无误地将储满力量的左手和抹布,递了过去,像是准备和什么握手言欢。

他边擦拭,边对自己嘀咕:“我可不是灰尘。”

疲惫感,从来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打搅麻五,无论他是否擦拭次数太多,或者用力过猛。这个玻璃柜,就像是无数影子,实实在在的躯体一般,有时,还会在麻五的擦拭下,发出奇怪的类似呻吟的声音。

麻五似乎也听得懂,这些因摩擦而起的响动,并且他想回答这些声音,他甚至还想着,能不能和这些声音交谈一番,但终究,他忍住了这个荒诞的举动。

“也许就是呢。”麻五只是淡淡地,对着自己,又嘀咕了一声,作为对先前“我可不是灰尘”的模糊对答。

此时,麻五不得不暂停下来,因为他观察到,晓甜突然朝自己看过来两眼。的确,有顾客拎着东西走过来了。但不知为什么,晓甜对着自己映在玻璃柜里的影子,又微微地笑了笑。

柜面上,贴有的两个正方块条形支付码,也被她并没有发出声音的笑,一扫而过。

2.支付码

该贴到玻璃柜的什么位置,麻五思考良久。

他想象这一绿一蓝(微信和支付宝)两个支付码卡片,得像人的眼睛一样,死死盯得住,任何一道扫过来的光,这是交易最后和最重要的环节。

当然,他为此设置了双重保险,将交易成功的提示功能,连接到一台电脑,并放大了提示音。不过他仍心存疑虑,这些虚拟的现代化条形码,真的就能抵挡得住,那么多摇来晃去影子的扫描吗?

在请人设置和制作两个支付码时,麻五十分惊异于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以及它们诡异的组合方式。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个越来越奇异的符号和事物,会越来越多地介入现实生活中。

这么小小两张过了塑的卡片,现在竟然成为店里最为重要的标记和存在。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些卡片上,像是天外来客的图案,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呢?不过,让麻五略感高兴的是,制作卡片的人,按照他的心愿,将妻子晓甜的头像,设置在了这些图案的正中间。

麻五想,就算你真是外星力量,还不是得绕着我媳妇转。

这样想着,麻五也就稍微释然了些。可是,问题依然存在,每个顾客拿着手机对着晓甜的头像扫来扫去,也总让人感觉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所以,麻五选择了一个既让人不可能靠得太近但看得清头像,又能够保证扫描成功的角度和位置,并用透明胶布稳稳扎扎地固定好了。

第一个对着支付码扫描的影子,显然还没有做好充足准备,摇晃的不可见的光,在麻五眼中变了形。上下左右、忽远忽近的距离寻找感,也让麻五的额头上,堆起了细细的纹路。倒腾半天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扫码还是没能成功,怎么回事呢?

麻五抽回颤动的手和粉色手机,眼中充盈着对这部手机的极度不信任。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由于光线不均匀,导致扫码失败了呢?

他又换了几个不同的角度,试图让光源更充分些,却仍然没能成功。不过,他在旁边晓甜的叫嚷声中,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嘿嘿干笑了几声,然后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找到“设置”图标,又在设置里找到WLAN,点开那个刚刚安装好的宽带用户名,输入一串密码确定后,刚才的干笑声,似乎借助这股力,也跟着钻进了手机壳,成为一股强大的驱动力。

按下确定键的瞬间,手机上出现的满格伞状信号,遮掩住晓甜对麻五的低声埋怨和咒骂。不过,麻五仍不放心,又重新点开设置,找到移动网络,接着查看移动数据,发现空白圆点下,椭圆般的跑道圈是淡灰色的,就像他带着晓甜离开村子的那个早晨,故乡的道路,始终被一层迷迷蒙蒙的灰白色雾遮盖,看不清前方,但他必须拉紧她,逆着风,迅速朝前赶去。

麻五在确定,没有浪费手机自带流量后,满足地把手机恢复到界面,并打开微信扫描功能,顺手靠近那个绿色的条形码。

嘀的一声,麻五迅速将手机缩回眼前,接着他输入了数字8。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本能地输这个数字。“交易成功……”一阵喜悦在他心中随之泛起,让麻五享受到,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在看不见的虚拟交易提示音中,获得的虚拟成功。

随后,麻五又返回手机界面,调出支付宝图标,进入扫描功能,对准蓝色条形码,横着扫下去。如法炮制,电脑小音箱,传出第二次清脆“交易成功”的提示音,令麻五的心跳,继续加快着。

这次,他输入的数字是6。之后,他把手机交还晓甜,从裤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黑色的机身壳,反衬着油亮的塑料壳光,四周的空气,也随之变得轻飘飘的。

麻五的眼睛,先后死死盯住手机屏幕,并仔细查看两次虚拟交易后,到账后的数字金额。他感到自己的两颗眼珠,此时就像被解了码的那两个方块支付码,横竖牵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地够朝前,再够朝前,像是要急于串联起什么。

随着小区入住率的提高,店里来回穿梭的影子,越晃越多。

让麻五没有料到的是,眼前的数字,比他的手脚还要忙。两个支付码,像是两台开足马力的发动机,从早到晚,迎接着各种各样手机的扫码,同时也承受着各种角度的测试,不知疲倦地转换和变换着数字。

有时候,麻五也会看得出神,他以前一直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么两小张玩意儿,怎么就这样完完全全替代了钞票?曾经捏在手心的实在感,这些个虚拟数字,这些像是无数个影子,到此一晃而过留下的虚拟交易,在麻五心中,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尽管手机里,那些数字的增长速度令他倍感吃惊。

稍微得空时,麻五开始研究起那两张支付码暗藏的秘密。他觉得,恐怕是有什么神秘力量,驱动着这一切,否则的话,不至于支付码上的线条和图案,非得要那么奇怪地排列。

麻五想象着,围绕这两张支付码而产生的奇妙关联:商品—人—手机—电脑—支付码—数字(钱);实物—智力—塑料—金属—彩色打印纸—塑封—钱(数字)。

他甚至想,如果高科技可以这般令万物组合转换,那么将来有一天,可不可以把家乡的小村子,通过什么超级二维码,或者三维码、四维码,也扫描进手机存起来,再通过什么个五维码、六维码,又原封不动地搬到南方,搬到这个小区的旁边,既然这样都做得到,那么自己在村里的父母,以及自己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可以……

麻五没敢接着往下想,他发现忙忙乱乱的生意,把自己倒腾得都有点走火入魔了。他的老乡,在和他喝酒时提醒过他,生意这么顺利、钱这么好赚,可得担心点啊。

他开始以为,说这种话,恐怕是老乡嫉妒呗。

不过,最近他发现,梦中影子的数量,越积越多,就像店里晃动的那些个人影。

尽管他开着监控,尽管那两张支付码,带来频繁的扫码“嘀”声,让他心安心喜,但同时他也感受得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疲沓感,时时让他心慌心乱,特别是去大集市“倒菜”来卖的过程中,自己开的那辆二手五菱面包车,像是知晓自己心事似的,一路上发出些叽里咕噜的动静。

段爱松,云南晋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师大与鲁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享受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长篇小说《金缕曲》等十余部作品,作品多次入选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曾获中国文学好书奖、中国长诗奖、冰心散文奖、《安徽文学》年度小说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文学艺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