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生博士的“恩俸”
哈佛大学已故教授沃尔特·杰克逊·贝特(1918—1999)在《约翰生传》中说:“除了莎士比亚之外,塞缪尔·约翰生比其他任何作家都更具魅力。”从政治家到农场主几乎人人都会引用他的至理名言。贝特教授认为,约翰生之所以具有令人着迷的吸引力,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极大地满足了人类需要朋友、珍惜朋友的天性(沃尔特·杰克逊·贝特著《约翰生传》,李凯平、周佩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页,2022年版)。除了对朋友表现出的坦诚与勇气外,贝特教授认为约翰生还具有其他三种品质:在道德上极为坦荡;注重解决实际问题;无与伦比的广泛涉猎。所以,自莎士比亚以降,没有人比他更符合古希腊警句中对柏拉图的评价:“无论前往哪个方向,我们都会在途中与他迎面相遇。”(第5页)
我一直喜欢读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上海译文出版社即将推出鲍斯威尔所著《约翰生传》全译本,译者为著名翻译家蒲隆先生),在课堂上和文章里经常提及此书。2022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了贝特教授《约翰生传》的中译本,我一口气读完,两位译者的译文流畅可读,十分感谢他们的辛勤付出。两部传记对照着读别有一番滋味,贝特教授的传记虽然大量引用了鲍斯威尔传记中的内容,但材料的剪裁和安排甚是得当,款款写来,别具特色。虽不能说后出转精,也绝对算得上是同类传记中的精品之作了。我还看过英国作家约翰·韦恩(John Wain)写的《约翰生传》,印象就不是那么深刻。
读完这两部传记后一个强烈的印象是:约翰生博士一生事业辉煌但是生活并不富裕。贝特教授在传记中写道:约翰生虽然自己生活并不富裕,但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直到他晚年,他的家都是贫困潦倒之人与年老体弱之人的收容所,他的家里始终收留六到八位食客。这些人中有腿脚不便者、盲人、病人,还有伤心欲绝者,他们在约翰生家里找到了一片安稳的乐土,借以躲避种种不幸。除此之外,他一直给乞丐布施财物,离开家门时,他会把口袋里所有的银币都施舍给守在门口的穷孩子们。多年以来,每当他走在深夜回家的路上,他同样会给露宿街头、靠行乞为生的孩子施舍个把便士,这样他们早晨就能买到食物不致挨饿。约翰生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着对穷人和弱者的怜悯之心,他曾经对斯雷尔夫人说:“为什么不准他们(指穷人)享受到生活中的美好?如果将他们通往快乐的道路全都堵死,并认为他们的快乐过于粗鄙而无法接受,这必定是野蛮之举。生活就像一粒药丸,如果没有包上糖衣,我们中间就没有人能够忍受咽下它的苦涩……”(贝特《传》,第661页)
到了1762年7月,约翰生的经济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时任英国首相比特伯爵(the Earl of Bute)代表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授予约翰生每年三百英镑的恩俸(pension)。据说一开始是约翰生的好友亚瑟·墨菲和托马斯·谢里丹请比特首相的挚友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帮忙,希望首相从中说项,说服国王授予约翰生恩俸。托马斯的儿子理查德·谢里丹是英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戏剧家,学英国文学专业的人都知道他写的《造谣学校》。托马斯·谢里丹本人是英语语音学的权威,有发音词典面世(1780年)。托马斯之所以能说服韦德伯恩授予约翰生恩俸,是因为他能经常见到韦德伯恩,韦德伯恩想改变自己的苏格兰口音,一直师从托马斯,所以两人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鲍斯威尔在晚年曾问过韦德伯恩:谁是“主要促成这件事情的有功之臣”。韦德伯恩只是回答说“他(约翰生)的所有朋友都助了一臂之力(All his friends assisted)”,但据托马斯·谢里丹所说,韦德伯恩是最大的功臣(参见上书第465、466页)。国王为什么要授予约翰生这笔恩俸呢?据鲍斯威尔在《约翰生传》里说:1762年年初,有人向国王描述约翰生为学问淹博、品德高尚之人(a very learned and good man)。国王乔治三世登基后竭力想在文人学士面前展示自己的爱好和善行。而文人学士们也竭力怂恿国王成为科学和文学艺术的保护者。比特伯爵荣幸地宣布君主钦定的授予约翰生恩俸的建议。关于恩俸,当时传说纷纭。有人怀有恶意地说这是对约翰生的政治贿赂,要他抛弃公开宣称的原则,成为政府的工具。这当然是诽谤和中伤。国王授予约翰生的恩俸,仅仅是作为对他文学上取得的辉煌业绩的酬劳,没有任何附带条件,甚至连规定他应该为政府写作的默契都没有(参见James Boswell:Life of Johnson,p.264.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
在乔治三世和比特首相同意授予约翰生恩俸之后,韦德伯恩请墨菲通知约翰生本人。约翰生对这笔突如其来的恩俸抱持什么态度呢?约翰生得到消息后,随即前去看望朋友雷诺兹爵士,问雷诺兹爵士自己接受这笔恩俸是否合适,因为这是在他那部出版于1755年的《英语词典》中对“恩俸”(pension)和“接受恩俸者”(pensioner)二词下过定义之后,这些定义广为人知且被广泛引用:“恩俸”是指不相等地给任何人的一种补助,在英国,通常理解为给国家雇用来背叛他祖国的人的报酬(An allowance made to any one without an equivalence.In England it is generally understood to mean pay given to a state hireling for treason to his own country)。“接受恩俸者”是指用定期津贴雇用来服从其主人的国家的奴仆(A slave of state hired by a stipend to obey his master)。他知道自己如果接受这笔恩俸,就会被人攻击为虚伪,实际也确实如此,有位叫查尔斯·丘吉尔的诗人因为约翰生对他的诗歌不感兴趣而对约翰生怀恨在心,乘机报复约翰生说“他一边谴责恩俸,一边又接受恩俸”(贝特《传》,第467页)。约翰生对此并不在意,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咨询自己的朋友,了解是否该接受皇家的恩俸。雷诺兹爵士对此发表了其个人看法,认为为了他的文学成就,每年从国王那里获取恩俸,决不会有任何非议的。雷诺兹同时指出,约翰生英语词典中的那些定义对他本人并不适用(参见Life of Johnson,p.265)。对于雷诺兹的回答,约翰生深表满意。他随后致信比特伯爵并且拜访了他,对他表示感谢:“我想让您知道,您给予我的恩情并无不妥,我谨以此表达我的谢意”,称自己“分外受宠若惊,因为这并不是自己偏袒政府而获此殊荣”。比特伯爵的答复是:“并非是因为你偏袒政府而授予你恩俸,也不是为了让你偏袒政府而授予你恩俸。”他还特别指出:“将恩俸授予你并不是要让你做什么,而是奖励你过去的贡献。”(It is not given you for anything you are to do,but for what you have done.)
对于约翰生而言,三百英镑的恩俸是一笔巨款。为了报答国王授予的这笔恩俸,约翰生决定通过自己的成果来证明获取恩俸是名副其实的,否则将因此而蒙羞。他受恩俸的激励,奋力完成了《莎士比亚作品集》的编注,并且写出了气势磅礴的《莎士比亚作品集前言》,这篇前言被公认为英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关于这笔恩俸,约翰生还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在二十年前能领到这笔钱,我就会去君士坦丁堡学习阿拉伯语。”(贝特《传》,第608页)长期以来,约翰生已经习惯了简朴的生活,所以这笔恩俸用于他自己身上的只占很小一部分。他也采纳了雷诺兹的建议,利用这笔恩俸去雷诺兹的故乡德文郡进行为期六周的旅行。约翰生一直想出去旅游,因为囊中羞涩无法成行,这次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当然,每年三百英镑的恩俸并不能彻底改变约翰生中年时期窘迫的经济状况,如本文开头所说,约翰生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的性格注定他只能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直到晚年他的经济状况才有所改善。这是为读过鲍斯威尔和贝特的《约翰生传》的读者所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