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成这般
宋人翁森有诗:“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寻到之后,乐成何等模样?搜索记忆,印象不是没有,可惜细节和出处都模糊。如高尔基少年时读到一本奇书,讶异之余,爬到屋顶对着太阳看首页,想破解它的神秘。大哲学家康德,为了读卢梭的《爱弥儿》,中断了四十年从来没变过的散步。不知哪一位名人说过,读好书的陶醉,如被人一棒打昏。《庄子·至乐》篇中“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一语,也常被人拿来描述读书有所得时无以复加的欣喜。
普通人读到这份上,总算对得住心仪的书,也会引起同好者的共鸣。然而,读《金圣叹诗文评注》,起一山还有一山高之叹。且看,其中一则回忆幼年读书的反应:“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此真活人至此可死,死人于此可生,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也。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且设想,一个书生,仅仅因为读书而精神濒于崩溃,把书搁在一旁,倒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足足三四天成了活死人。家里人岂不给吓坏?如果这惨烈的事故发生在今天,接下来可能是这样:家人打紧急救援电话,救护车开到门外,他被抬上担架,送往医院看急诊。金圣叹意犹未尽,渲染这书的神通:真活人读它可能送命,死去的读它可还阳(但他没交代死人如何读书);已开悟的读它变回迷糊,迷糊的读它豁然开朗。
何种书具此等“杀伤力”?再看,并非指全本书,仅是书中一句,才七个字:“他不瞅人待怎生”。且从头道来。金圣叹读的是“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元代杂剧作家王实甫的代表作。七个字见于第一本第三折,此前第一折:书生张君瑞上京赶考,路过普救寺,往访,偶遇相国千金崔莺莺,一往情深,不考功名,住进寺里。第二折,红娘教训张生,要他循规蹈矩。第三折前部分:张生得悉崔莺莺每夜去后花园烧香,进园窥探,在墙角吟诗以赠。崔和一首。崔担心被人看见,撂下多情公子,逃回房内。于是,张生有这样的唱词:“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儿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四星指秤上的四星。古人以二分半为一星,四星合起来是“十分”,即凄凉的分量为100%。“他不瞅人待怎生”,意思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该如何是好?今晚的失眠是板上钉钉了。
教我纳闷的是,剧中两个情投意合的恋人,还在调情阶段,发展到最后,还是被鲁迅讥笑的“中状元,谐花烛”。为什么“七个字”叫金圣叹如此震撼呢?首先,我注意到“幼年”二字。幼年,该是天真未凿的年岁,比如少年或更早,稚嫩的心灵极敏感,脆弱。我有类似的经验:七岁,上一年级,家在珠三角北端的小镇,和牙医的儿子阿庭最要好,他家有菜园,园里有井台,是游戏的好地方。他逮来蜗牛,以科学家的身份用酒精替它“洗澡”,它干净得死掉。有一天,他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看了本书,书上说,地球在一万年以后毁灭。我问他,那我们怎么办?他说,肯定一起完蛋。我给吓得一夜睡不着,哭了好几次。
其次,给爱情的神秘莫测吓到了。刚才两个有情人还好好地以诗交流,眨眼间她不见,不理睬情郎。热脸贴上冷屁股,人家情何以堪?小孩子代替书生发愁,哀叹,还不解气,代他绝食、失眠,提前把失恋预演一遍,且加上三倍悲剧性。
再其次,是被剧本感染了,金圣叹是《西厢记》的头号粉丝,喜爱近于疯狂。直陈这七个字具“勾魂摄魄之气力”。所以,反应似一狂热的歌迷在演唱会为吸引歌星的注意而自伤。
先师徐淑良先生获悉金圣叹读书的“轶事”,吃惊地询问。他自恃受老师宠爱,没加隐瞒。“先师不惟不嗔,乃反叹曰:‘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这又是出格,教金圣叹纳闷,暗问:“不知先师是何道理也?”我以为,“道理”都在对书的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