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气象,识才与雅量——从王瑶先生说到谢冕先生
编者按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小说评论》杂志“三栖评论”之谢冕专题。“三栖评论”旨在关注学者溢出专业学术著述一般界限的跨域跨界的文学创作的“多栖写作”现象,发掘其独特价值,并以此倡导一种开放、活力的大文学风气。上世纪80年代,王瑶先生和钱谷融先生于都江堰凭栏谈话的君子风采令吴俊老师印象深刻,他一并回忆了谢冕先生和其及门弟子孟繁华老师之间的师生情谊,认为导师难当,门生不易,修身齐家之家的伦理中还指向了师门,而凡是有成就者,多数都是在师门伦理上最体贴和近于传统规范的学者。在吴俊老师看来,谢冕先生正是一个具有诗性的人,是持重持中自由兼容立场的典型,因为有谢先生们的识人识才之明,以及其所开创的事业,北大也才成就了自身的辉煌。谢老师作为一个能让人感动而敬服的长者,他内心的温情与执着,治学的专注与识见,日常的随性与宽容,使远处的人们、晚辈,都能感受到温暖。这种温暖使人向善,使人坚信理想和信念是必须的品质。
本文原刊于《小说评论》2023年第1期,转载自“ 論評說小”公众号,特此感谢!
先生气象,识才与雅量
——从王瑶先生说到谢冕先生
吴俊
上个世纪80年代某次会议,在成都举行,会间去了都江堰。那次会议的重要程序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换届,王瑶先生是当然的会长。我那时年轻,不晓事,对会长之类也不在意,但对王瑶先生是很崇敬的。其中另有一个原因,王瑶先生和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是私交甚好的友人。不过,这两位前辈给一般人的印象很不同,王先生一直是学界领袖人物,钱先生则相对疏离各种权力场。我不清楚他们的私人交集相得在哪里。后来,王先生过世,我正好有事赴京,业师命我须到王先生府上拜望一下师母,代转慰问之意。我想两位前辈应该不是浮泛之交吧。这一次在都江堰的一个场景,最早令我印象深刻,迄今不忘。我在不远的一处高坡上,只见、也许当时只是我见,两位先生凭栏闲话,隐隐就形成了一种氛围,后来人们都说成为有点神秘的气场,开会的同人一边在向两人聚拢,形成一个大大的椭圆人形,一边又并不拥挤到跟前,而是留下了和两位先生之间的一点空距。但两位应该并无在意,仍是谈笑风生,从容不迫。这时,我尤其注意到,核心之中的两位先生身材都不高,极易泯然在逐渐靠近的人群中,但这个椭圆人群场景的自然形成,却使他们始终独立、超然于人群之上。走近才能看清,那是一个俯瞰都江堰的峭壁平台。天地人,融汇一体。气象不可言喻。何为君子风采,只在当时。从此,他们的气质和气象才直感地、也是精神性地影响到了一个年轻人对于人品境界的遐想和向往。精神的高度和身材身高无关,但君子的身形却仿佛能给精神赋形。所谓君子有常行,原来君子的行迹风采就是、就该是这样的。
这种感觉是不可能强致的,非得有真正内在的修为力量才能达到。所以,我偶尔会遥想起都江堰的场景,原因就在平时你看不到、体会不到这种场景。某一天忽然现实所见,顿时就会令人联想起了那个场景。
还是在一次会议上,期间休息,大家散淡闲坐。我从门外进来,不远处就是一圈人,围拢着。我熟悉的孟繁华教授也在其中,但他的身形有点特别地吸引了我。因为我发现他总是有点前倾俯身说话的样子,显出不像平时那般的傲然大动作,倒是有点儿小心节制状。我慢慢走近才看到,圈中是谢冕先生坐着,周边都是一圈教授围站着,有几位还是谢先生的及门弟子,包括孟老师。
我是称孟老师为老师的。但好几次我发现、听到,谢先生称呼孟老师是老孟,甚至,众声喧哗中也会接着年轻辈呼为孟老。不像是调侃,更非刻意,多是亲切而来的随意。孟老就是他的一个学生的代称。因为大家都这么称孟老师。环顾周边,现当代学界教授批评家,年长于孟老师者不多啊。只是一般老师辈不会称自己的学生为老的。南大中文系几位前辈,包括年长丁帆教授不多的几位,一直保留了几十年的称呼习惯,称之为小丁。这又是别一种亲切的风情。谢先生时常就是这么活泼泼地叫着:“老孟”,老孟没听见。两次都没听见。然后,一声断喝“孟老”!一下子就听见了。赶紧过来。原因不在声高,谢先生的叫声里传出了一股承载君子伦理的声波,抓住了正在神游远方的孟老师的心思。他是忽然微妙地感应到了谢先生叫他了。
人说名师出高徒。但其中甚有外人不知的苦恼。高徒和名师都须得付出代价,一是名师门生不好做;二是名师门风难维系。名师之徒压力山大,导师的巨大阴影压迫着学生,而且同门多非滥竽之辈,即使不成精英也得在业界有所交代,好歹也要有个体面的身份吧。灰头土脸的就是给师门抹黑了。故常有不见知名的同门渐渐就在同门中消失了。人们却是光看见了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高徒。门生不好做,导师其实也不易当。经年累月,博导30多年,门生渐多成群,难免心性不一,良莠相杂,师门终难抵挡人的天性和社会的染缸。何况,学术江湖其实不大,彼此间难免也有纷争,如何才能抵挡消弭利害利益人情的浸蚀,保持好良好的学术声誉和人间清誉,实在是对师门尤其是导师的巨大考验。修身齐家之家,我以为在中国的伦理中还指向了师门。这才有了门生、座师、同年之类侵染着宗法伦理关系的士人观念和传统。你以为现代知识分子就没有了传统人际束缚吗?我看下来,凡是有成就者,多数都是在师门伦理上最体贴和近于传统规范的学者。但要做到、做好、维系好师门人伦和文化传统,责任主要就在导师身上担着了。不能“齐家”的导师实际上就是自家的修身出了问题。故说导师难当,门生不易。
刚才说到孟老师,谁能、谁又敢当他的导师?非有降龙伏虎之力,能驯服这些青面獠牙、目空一切的巨兽?而且,孟老的身材还比谢先生高出不少。我没有很多近距离接触谢冕教授的经验,但我能从文字气象和日常言谈中,感觉到谢先生的温良、宽厚、睿智、豁达,还有坚韧。治学其实仅在其次,或是小道而已。谢老师是一个能让人感动而敬服的长者。他内心的温情与执着,治学的专注与识见,日常的随性与宽容,甚至使我们这些远处的人们、晚辈,都能感受到温暖。这种温暖使人向善,使人坚信理想和信念是必须的品质。首先,使人获得了激励感。我们必须努力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成为一个善良的学者,甚至,我们应该要爱自己的敌人。
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把谢先生看作北大中文系的代表或人格形象。北大最大的特点是什么?还是那句老话,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全中国没有一所大学如北大一样做到了这八个字。这在人文院系尤其不易。谢先生是持重持中自由兼容立场的典型。学术水平的高下并不以左右立场而分,道德情操更不以左右立场、学术高下能定优劣;有才无德、投机钻营之辈在校园学术圈里不说比比皆是,也是绝不鲜见的。谢先生躬行了一位君子学者的人生和学术道路。他是一个以德服人、首先是以德感人的学者、诗人。
谢先生在学术上首先是个诗论家。在学术领域,只有诗论家才最多是诗人,我以为他首先是诗人而后才成为诗论家的。其他文学研究者,很少有所研究文体的创作者,比如,小说研究者很少同时就是小说家。这说明诗歌中有一种召唤人的特殊共性或魅力。写诗和论诗,其实都是相同的心性之学。换言之,不能写诗也是不能写好诗论和研究诗歌的。诗歌和诗论,是共鸣相契的一种维系。就此而言,谢先生首先就是一个诗性的人。诚恳、激情、想象、忘我,欣喜直上云端,苦痛坠落深渊。屈原的“天问”、庄周的“梦蝶”,这就是谢先生的性格、气质和情怀。谢先生是真诗人。说到这里,我有点遗憾,我迄今还没有读到孟老师的诗啊。孟老师已经使我仰望,他要再是个诗人该有多好啊。
谢先生的出人意料在哪里?除了天性和修养的雅量外,他有识人、尤其是识才之明。说回到王瑶先生,文革后王先生的第一届研究生,本学科都熟知闻名的钱吴凌赵温等,各有专攻所长,后来都是学界北斗。我之相识相交深浅不一,也能体验到每位性情志趣真可谓截然迥异,色彩分明。但都是端正阔大具浩然之气贡献于学术志业的君子人才。有几位更可说是经由王先生的提拔而脱于困厄之中。无识人识才之慧眼难有千里马啊。要说这只有北大才最有可能。同样,北大也给了谢先生巨大的支持,他能在北大形成了具有个人色彩的学术师门和学脉承续。有教无类,术业专攻,人才特异纷呈,成就出类拔萃,这是谢先生识人识才、育人育才的眼光,同样也因为他的雅量。这是谢先生高于其他很多导师的难以企及之处。可以说,因有今日的北大名师如谢先生者,才有了蔡校长名校事业声望的百余年不堕。因为有谢先生们的事业,北大也才成就了自身的辉煌。
孟老师和谢先生是多么的不同。刚猛凌厉的孟老师,在谢先生门下终于成为一代大家。他该感谢谢先生。我们都该感谢谢先生。在这嘈杂的世道,孟老师俯身和谢先生说话,给我们的是一种温暖和回响。就让“老孟”“孟老”的呼声一直回响吧。只可惜,都江堰的时代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