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金:情达深处是诗乡 ——罗立国诗集《情之痕》序
我和立国,是不同年代不同经历不同原因走出科尔沁草原,走进深圳的。初识职场的立国,是从他经营的建安汽车修配公司开始,作为总经理,他每天和钣金、轮毂、轴承、油路和电路这些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打交道,仍能保持吟吟微笑,暖若春风的君子形象,一见就生发出一种亲切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了解和认知立国,还是从他的诗歌开始。每一次聚会,他都把自己新写的诗歌朗诵给我们听。或许是源自同一片土地的缘故,每一次都被他诗中所描绘的客观物象所吸引,因为那里有我的记忆,每一次,都被他的真情所打动,因为那也是我的感受。无论是开心的笑,或是伤情的泪,都发端于对那片土地、那群人、那些事物有着同样的经历,同样的体验和同样的感受。当立国把他整理成册的首部诗集《情之痕》拿到我面前时,我又一次跳进这片用情感汇聚而成的诗的大河里,更集中、更立体、更透彻地感知到立国精神世界的宽度和内心情感的深度。
罗立国诗集《情之痕》
立国的诗集,通篇以“情”为核心来建构,凡是与情感发生关系的任何事物,他都极尽真情,专心用情,事中抒情,物里寓情。纵览他的百余首诗歌,怎一个“情”字了得!
用原乡情结勾勒北方乡村农业文明的肌理与纹络,折射一个时代的乡村相貌和人的精神状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乡,不管这个原乡多么遥远,多么贫穷甚至多么落后,都不会有人嫌弃,更不会遗忘。因为,这是与生命有着血脉联系的土地,是人生的摇篮,是一辈子都会念念在兹的心灵圣地。生于斯长于斯的立国,原乡情结似乎更浓一些,他诗集中相当多的作品选题都源自故乡。他生长于内蒙古奈曼旗八仙筒镇,对家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有着至真至深的情感,对陪伴他长大的各种事物,都有着生命般的爱惜和珍重。在他的诗中,家乡,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客体存在,而是精神家园的崇高象征和灵魂图腾。他写老屋:“二十多棵七扭八歪的檩子/三条弯曲而坚挺的脊梁……/塑料代替玻璃的窗/头和尾温度不均的炕/贴着泛黄报纸的墙/组合成任性的阵容/衍生出一个家的生态……”多么生动的一幅素描画!尽管岁月早已使老屋不复存在,在立国的情感记忆里,老屋依然在那儿矗立,那么清晰,那么亲切,那么留恋。即使“轰然离去”,也“带着多年的温度”。这已不是建筑意义上的老屋,而是永远在心灵深处闪光的人生殿堂。他写叫来河:“半指长的小鱼,小虾/钻进脚丫和泥沙的缝隙/钻进梦想包裹的心窝/孩子追逐鱼影的画面/被眷恋收获……/如今,叫来河/褶皱的额头已风化成传说。”叫来河是西辽河水系的一个支流,横贯奈曼旗。那里曾经水草丰美,良田肥沃,如今水土流失,渐成干河。诗人把过去的美好景象与现状做对比,倾诉了一个赤子对家乡生态的担忧之情。他写六队园子:“拽一把韭菜/手心一撸,就吃出健康/拔一条萝卜/衣袖一抹,就咬出悦耳脆响/每一组绿意/都吸附着顽皮形象。”一拽一拔,一撸一抹,就把孩童特有的形态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这种乡情,对于立国来说,是人生不能丢失的重要精神财产,是记忆空间里撑起岁月之重的基石。尽管他离开家乡多年,家乡也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但这种情结,与生俱来又难以消逝,非但不因时代变迁岁月流移而淡化,相反日益加深加重。原乡情结,成为立国骨子里的不老记忆,也是他诗作中永远鲜活的主题。
用骨肉情感跨越几辈人的观念樊篱,以另一种视点审视一代人的生活景况和生存样态,为一个时代存照,为自己解析“从哪来?到哪去?”的人生命题。骨肉情感是人的第一情感,立国的诗中,对这种血肉之情和那个时代的记录、描述和抒情,占据了不少篇幅。我粗略统计了一下,光是表现父母主题和内容的,就有二十首之多,几乎占诗集总量的五分之一。这不是诗人在命题上的疏忽、重叠和雷同,而是他对这人间第一情顶礼膜拜发出的重吟和复唱。他不惜笔墨和感情,一次次地用这种方式记录父母的真实生活,也一次次地用这种方式鞭策和警醒自己。他这样写爹和娘:“记忆中,爹摔碎了无数只酒壶/有时,连同酒也摔碎了/摔碎了他的惆怅和苦不堪言的时光/爹制造的每一声脆响/都刺激着我们的翅膀/娘懂得爹的粗放/爹摔娘也摔/娘摔碎的是她的眼泪和迷茫……”(《爹和娘》)多么让人揪心的画面!爹娘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汗珠子摔八瓣,含辛茹苦,仍不能满足基本的温饱需求,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宣泄命运带来的无奈和面对生活的无助之苦。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也是立国挥之不去的痛。母亲是家中最操劳辛苦的人,立国把母亲放到烛光中去仰视:“夜里藏着光亮/光亮里藏着母亲/一枚布满麻点的顶针儿/抱着母亲中指/与一根针,一条线/在母亲指尖雀跃。”(《烛光里》)这是中国千万个农村妇女的时代缩影,正是她们,用一针一线缝补着每一个家庭的破碎生活,缝合着每一个家庭丰衣足食的希望。立国用特写镜头的方式,把一个平常的生活画面,投到时代的显示屏上去放大,其艺术形象的感染力不亚于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样撞击心灵,震撼魂魄。他写父母一辈的生活境遇,也写对父母一代的骄傲和自豪:“广阔平整的田野/舒展了你一辈子的心情/端坐田头歇息的父亲/是乡村不可或缺的风景……/你汗水滑落的姿势,咸湿了我儿时的美梦……/你坎坷的额头/将是我走不完的历程……”(《父亲》)将父亲看作是乡村的一道“风景”,该是儿子心中怎样的一种光荣?!立国敬仰孝顺父母,也关心爱怜女儿,三代人承传着骨肉真情。这真情,是这样用在女儿身上的:“你因梦远行/安检口前,清点叮嘱/五味俱全/默契,覆盖离别的苦楚/你模糊的背影/拽着厚重的行囊,起飞/向着异国他乡/采摘芬芳/机舱里装着梦想/太平洋上空/你鹰一样翅膀舞动顽强/捕捉缺失的营养/枕着月光,我/辗转凝望/你何时回到祖国的怀抱/沿着万米高空划出的纬度和万顷波浪。”(《望着你》)这是立国2019年底写给考取宾夕法尼亚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女儿的离别之诗,人方未走远,思念已涌满心间,刚刚启程就盼归期,这饱含了一个父亲怎样的离别之痛,思念之苦,祝福之真,期待之切啊!为儿,立国上有报恩之心,为父,立国下有养育之情,这骨肉情感,在立国的诗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有灼痛,有亮色,有温暖。这些注满深情的诗,谁读,都会热流冲胸,泪润双眼。
用底层情怀致力镌刻一个社会阶层的群体塑像,将劳动者置于以追求幸福生活为目标的生存状态之中,从而品嚼并呈现一个阶层千辛万苦且千姿百态的人生况味。底层情怀是立国诗集中的一个重要品相。他的目光,始终凝视在一群和他一样的为梦想而努力拼搏的人们身上,描写他们的形象,记录他们的劳动,感悟他们的命运,歌颂他们的人生。“一个人,一部车,浑然一体/循环屈伸的双腿,如连杆一样坚韧/意志驱动车轮,碾压悲凉/风,无论是横向还是纵向/都无法斩断远方。”(《三轮车夫》)一个“远方”,将三轮车夫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语道出。无论路上多么艰辛,远方,就是车夫的梦想,就是希望,就是力量。诸如此类的作品,如《感悟农民工》《打工妹》《广告人》《美丽工匠》《已为人妻的女子》等。人们往往喜欢仰望或者俯视身边的人,而立国却一直把目光平视在为身边底层大众鼓与呼的“点”上。这说明他不仅有一颗平常而朴素的心,而且,还有一个诗人所应该具有的百姓情愫。从这点上看,立国有为底层人物画像的境界,也有为这群大众表现人生状态的担当。这正是一个诗人难能可贵的思想价值追求和审美价值取向。
立国除了写乡情,写亲情,写底层人物的生活,他的诗情也常常与历史对话,与时代对视,与生活交流。如写党的历史的《仰望南湖红船》,写家乡巨变的《你好,通辽高铁》,写深圳改革风貌的《深圳礼赞》,写抗击疫情的《英雄,我欠你一首诗》《口罩》,写生活感悟的《把日子抻长》等等。都恰到好处地把诗人的情感融入到诗歌的主体形象中,释放出一股蓬勃向上、神清气爽的正能量。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表现风格,就像每一片树叶都不相同一样。立国的诗风朴素、真挚、简洁。他善于运用视觉艺术的手段如绘画、摄影的某些技巧,作为诗的表现方式,从诗句的白描、速写等方法的运用中体现画作的特性,从特写、全景镜头的运用中给人直观的形象植入,有时视角直接对准一个生活小截面,直接揭示其所蕴含的诗意和内涵,以短小而灵活的作品形式展示给人们,既精炼又不乏生动。纵观立国的诗歌,有一个发现,立国的诗歌具有记录的功能。他用这种方式记录生活,记录体验,记录感悟,记录人生的喜怒哀乐。在记录中,融进情感,嵌入思考,浸进诗意,从而树立起自己的诗歌坐标。其诗歌的传统性、生活性、朴实性在诗境中得到真实而具体的呈现。
对于立国来说,诗歌是他人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精神世界的营养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从繁重的车间劳动和管理事务中走出来,迅速转换角色和思维而从事诗歌创作的?我只听说家里的阳台是他经常写诗的地方,他的诗大多是从深邃的蓝色星河里和城市璀璨的灯光海洋中打捞出来的。诚然,作为业余诗人,立国的诗歌也存在着一些不如人意的缺失之处,如诗歌思想深度的开掘,对诗歌意象的奇思妙想,诗歌表现的张力,诗歌的起伏与跳跃,诗歌语言的凝炼、准确与生动,包括对诗歌题目的精致化打磨等等,都需要有一个整体的认知和觉悟,以在未来的创作中不断研磨,逐一攻克,快速提升。
情是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一切事物得以生长繁衍发展的重要元素。没有情的点燃,就不会有血的升温、诗人的来电,也就不会有好的诗歌出现。立国以情谋诗,无疑是走对了通往诗界大门的路。情达深处是诗乡,我相信:只要立国保持真实的情感、昂扬的情绪、高雅的情怀和持续的努力,诗歌之花就会在他心灵的原野上尽情怒放。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联原专职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