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3年第1期|凸凹:桑麦
1
没想到,区农业农村局一个普通的退休欢送会,区委常委、组织部长竟亲自到场。
大家便都感到惊讶,不知所措中,不仅认真布置欢送会会场,还大搞卫生,窗明几净之外,居然还挂上了横幅,请来了电视台的记者。大家静静地坐在会场,即便人还未到场,也不敢放声说话,而新任局长早早地就等在大门外,谦恭地翘首,似要把秋水望穿。
但是,那个当事人——退休局长于凤山,却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嘴里哼着河北梆子《打金枝》中的一个唱段《劝驸马》:在宫院我领了万岁的旨/上前去呀劝一劝那驸马爱婿/劝驸马你莫发那少年的脾气/有母后爱女儿更疼女婿……
于凤山是京东平谷人,北京农业学院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京西罗府街人民公社。那个时候,大学生是稀有之物,金贵得跟驸马没两样,也就是工作到三年的光景,就当了公社主管农业的副主任(准确地说,是主管农业的副镇长),两年后就晋升为正,可谓春风得意,便开始喜欢唱两句。但平谷人有很重的口音,在京评梆的戏种中,只有梆子更迁就他,道白、唱腔均可以顺势而为,不仅适宜唱,而且还唱得好。
他这里慢悠悠地唱,大门口的新任局长却急火攻心。他心里骂:“这个于凤山,都退休了也不让人省心,你人一走一身轻,也不体贴我们在职的,部长就要到了,你还在路上打秋风,真是个典型的棒槌。”他暗暗祈求,你于凤山一定要赶在部长到来之前到啊!
左等右等,还不见于凤山进院,新任局长——怪别扭的,干脆报出大名吧——金守振局长兀自生怨,心里说:“怪不得你二十几岁就当处级干部,到了退休还是处级干部,都是太个性,不长眼的结果。”
好不容易见到了骑车而来的于凤山,金守振赶紧迎了上去,一把抢过他的自行车,命令门卫赶紧给他藏进车棚里去。“我说派车去接您,您说儿子开车送您来,没想到又骑个破自行车亮相,这要是让部长看见了,准得批评我不尊重老局长,留下不好的印象。您知道您这么做叫什么吗?叫‘上眼药’,哼。”
于凤山哈哈一笑,说:“我说小金,不,金局长,你局长都当上了,还怕什么上眼药?我看你是炮铳不大响儿不小,还想当大官儿。哈哈,不过这也没什么,可以理解,别像我似的,该蹿苗的时候我却蹲苗,没掌握好火候,一下子把自己蹲成了小老苗,哈哈……”
“蹲苗”,是一个种植术语,指在作物的幼苗期,控制肥水,进行中耕和镇压,以便让幼苗的根部下扎,健壮生长,以防止茎叶徒长,不结果实。换言之,蹲苗有提高作物后期抗逆、抗倒伏能力,协调营养生长和生殖生长关系的作用,使苗既长得健壮,又能结出丰硕果实。再换言之,所谓蹲苗,就是要让作物“长眼”,别光长秧棵而不结果实,让人嫌弃。
于凤山总是喜欢把农业种植上的术语转化成与人交谈的社会话语和生活话语,生动是生动了,却把来路暴露了,有明显的身份烙印。呃,这是个学农的。学农的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许多人都把学农的与不懂政治、不识时务联系起来。
于凤山参加工作之后,只埋头向下扎根,跟农民群众打成一片,说实话,干实事,却不向上看,朝高处伸展,有了业绩也不宣传,更不向领导汇报。他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天地可鉴。幸运的是,公社里有个全国劳模,由于受过领袖接见,还被请到人民大会堂做过事迹报告,名扬华夏,所以在当地就有一言九鼎的话语权。他看到了于凤山扎扎实实地在农村工作,便很喜欢他,对县里领导说,我为什么能当劳模?就是因为爱种地,喜欢跟土坷垃打交道,亩产过黄河、跨长江。而这个于凤山很踏实,也爱种地,总是不辞辛苦地给我们传授农业技术,让我们的地连年高产,我们农民都喜欢他,你们做领导的,要心中有数。这个劳模说话真是有水平,意思表达到了,还不对县领导发号施令。欢悦之下,于凤山被提拔了。公社主任(后来叫镇长)是行政干部,以粮为纲的年代,他自然干得如鱼得水。后来就不幸运了,老劳模过气儿了,经济结构、生产方式、发展模式都变了,既没人为他说话,他那套也跟时代不接轨了,他也就被蹲成了老苗。他在罗府街镇当了三十多年的镇长,还有两年多就要退休了,区里竟让他当农村农业局局长,因为上头要让各区发展观光农业,区里要建几个像点儿样子的农业生态观光园——既然是观光,不仅设施要建得好,作物也要长得好,那么就想到了于凤山。他既懂农业管理,又懂作物种植,可以说是不二人选。
他还真的不负众望,把生态园建成了全市样板,给区里争得了荣誉。荣誉到手,他也到了退休年龄,也算是全身而退。许多人为他惋惜,说,政绩一有,职务到手,人家都是为了升迁而战,你却把自己干回家里,唉。他嘿嘿一笑,说:“这有什么不好,省得丢人现眼。”
这时,金守振的电话响了。有话传来,说部长临时有个会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散,所以欢送会你们先开着,大家座谈座谈,说说体己话。到了会场,同志们自发地热烈鼓掌。鼓掌的时间有点儿长,于凤山用力摆手才得以静场。他笑着说:“你们这叫猫哭耗子假慈悲,是因为我当局长的时间短,如果再当得时间长一些,你们就谁也不鼓掌了,哈哈。”他这一哈哈,大家也都哈哈成一片,他们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不留情面的真实。
“部长临时有会,要晚些来,所以我们先座谈座谈,跟老局长说说心里话。”金局长说。
半天冷场。
这时所说的“心里话”,当然是歌功颂德的好话,但当着现任局长,赞美退休局长,大家还真不知道如何措辞。
于凤山打趣道:“我局长当得时间再短,我们也朝夕相处七百多天了,好话赖话也都说过了,再说,都是多余的了。再说,我们都是家里人,家里人眼对鼻子说好话,肉麻不肉麻?不如抓住这难得的、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跟大家说说我,说说我是怎么从京东一个流着鼻涕的小侉子熬成一个人五人六的局长的故事,给大家逗逗乐子。你们说,愿意不愿意听?”
“愿意听,愿意听!”大家把眼前的桌子拍出一片脆响,他们喜欢乐子。
金局长紧皱了一下眉头,马上又笑了,“嘿嘿,你们这帮孙子,也不嫌闹哄。”农口的人不喜欢文词,认为文绉绉地说话有拒人千里的味道,只有粗话俚语才亲切。所以,一句“你们这帮孙子”,让他们知道,金局长允许了。
2
于凤山说:“那我就开篇儿。”
开篇就发问:“你们跟我一起工作了两年多,谁见过我老婆?”
给他开车的司机脸红了一下,说:“我见过。”
于凤山一摆手,“你不算。”
见其他人都没反应,他一笑,“都没见过吧?嘿嘿,你们为什么都没见过?那是因为我对她实行‘三不’政策。”他解释道——
这一,不让她跟我到别的领导干部家里串门。为什么?别的领导家有住别墅的,有住大房子的,一进人家的家门,宽敞的环境,华丽的装饰,阔气的摆设,而我家只有一个几十平米的小三居,还一白落地,几十年都舍不得扔的老式家具,一比较,她会自惭形秽,回来她会对我说:“你看人家。”
这二,不让她跟我出席公共活动和大小宴会。为什么?别的领导的夫人珠光宝气,穿金戴银,还坐着各种有档次的名牌轿车,而她荆钗布裙,素面朝天,跟我出行,公车不能坐,只能打的或坐公共汽车,差距立刻就显现了。并且,女人坐在一起,会东拉西扯,夸富显阔,会立刻让她心理失衡,回来肯定会对我说:“你看人家。”
这三,不让她出去参加工作,一辈子就守在家里。为什么?一出去工作,就领略了世界风云,就了解了社会风气,就知道了市井风尚,就产生了对人间不公和世情冷暖的心理忧虑,就受到了贫贫富富和香香臭臭的物质诱惑,就察觉了自家卑微和他人优越的经济差距……这样一来,作为一个妇道人家,仅具有一点儿表面的感知能力,她怎么能够承受?心里的平静就被打破了,就会胡思乱想了,也就不幸福了。所以,我只让她在家养蚕,喂猪,虽然挣得不是太多,但也略有结余,足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很知足,整天乐呵呵的。
有人插话说:“你实行的是愚民政策。”
“你别扣帽子,说愚妻政策还差不多,但准确地说,我这叫爱妻政策。”于凤山自得地笑笑,“这没什么不好,在她心里——她家老于最有本事,所以,她一心一意地爱;她的家庭最衣食无忧,所以,她全心全意地呵护。内心盈满,知足常乐,天天幸福。她过的是什么日子?用时髦的话说,她过的是极简主义的生活,不被物质奴役,不被外界干扰,自适自足,你们说,是不是莫大的享受?哈哈。”
“那你老婆也不反抗?”有人问。
“她不反抗,因为我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给了她想要的生活,嘿嘿。”于凤山说。
“那你就跟我们说说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吧。”
“你们这些人,就喜欢聊杵子传(男女情事)。那好,我就拣主要的说给你们听。”于凤山开始叙述——
我老婆叫吴凤芹,跟我是一个村的,和我同龄。我们一起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一起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她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在班里始终排名第一。学习好,人又长得清秀,我很喜欢她。每天一放学,我就在学校门口等她,让她跟我一起走。走了几年,就走得跟家里人一样了,好像她的一切都跟我有关。到了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就不如我了,甚至学得还很吃力,常在我面前哭鼻子。每天晚上,我一做完作业,就到她家里去,给她做一些辅导。她的父母见到我们俩簇在一起的样子,在我们身后小声嘟囔,“这俩孩子,真是天生一对儿。”
后来,她高考落榜,我则考上了北京农业学院农学专业。我到她家里去安慰她,她凄然一笑,“你什么也别说。”我说:“你别气馁,可以明年再考。”她还是凄然一笑,“你甭管。”
我出村的时候,以为她会来送我,却左顾右盼也不见她的身影。我悻悻地到了公路上的车站,发现她就站在站牌下,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怦怦,好像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了。我说:“以为你嫉恨我,不理我了。”她说:“我为什么要嫉恨你,你考上大学跟我考上大学有什么两样?”她贴上身来,把一条粉红色的长围巾系在我脖子上,“这是我给你织的。”我说:“你这哪里是围巾,分明是一条缰绳,你是要用它拴住我。”她脸一红,“就算是吧。”我心中一热,忍不住拉过她的两只手,在我的手心里用力地攥了一下。她对我说:“你安心读书,家里的老人我会替你照顾。”我说:“那怎么成,你还要复习备考,别耽误了你的前程。”她生气地甩掉我的手,“你甭管。”
暑假回家,刚一进屋门,母亲劈头就说:“你还知道回啊?”我一愣,“您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你把家整个都交给了人家小芹,你也落忍,人家可是还没有过门呢。”我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俩有什么关系?”母亲说:“打你走后,小芹就像过门媳妇一样伺候我们,你还说这种话,你烧包不烧包?还知道不知道天高地厚?哼!”我说:“我可没让她来伺候你,她怎么把自己弄得跟家里人似的了?”母亲说:“那你去问她吧。”我说:“我这就去问。”母亲说:“她就在村西刺猬河边,正给你爹和我捶洗冬天的衣服呢。”
到了河堤,从上往下看,水流清浅,静静地闪光,水草也静默,浮在水面上绿绿地长。在鹅卵石上,就坐着个吴凤芹。她背对着河岸,不知有人来;她不紧不慢地捶打着冬衣,整个后背微微地摇动。半年不见,短发垂成了拖地的大长辫子,衬得腰窝深陷,一伏一仰,惊心动魄,让我忍不住想到了《诗经》里的画面,脚下滑动了一下。她被惊动,回过头来。只见,她脸颊丰润了,白里透粉,随着嫣然一笑,唇红齿白,有扑面而来的美艳。天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我心中发出了一个强烈的声音:这个吴凤芹,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媳妇儿,她跑不了了!
嘿嘿,其实所谓的爱情,没那么复杂,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就这样,她在家里帮我照看父母,我在学校专心读书,心无旁骛。大学一毕业,我们就正式结婚了。什么,在校园里就没有看上眼的女同学?就没有被女同学追?你们这帮人,就喜欢别人弄出点儿花花事儿。坦率地告诉你们,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想啊,一个学农的,整天学的都是土壤、育种、作物、植保、气候等等有关种地的知识,离诗情画意很远,不招惹额外的闲情,内心平静,有不是定力的定力。再说,我长得也不好看,一双小小的绿豆眼儿,一张塌陷的猪腰子脸,只要一笑,抬头纹密得赛过老头子,只能招女同学打趣,绝不会让她们心动。不过,这很好,省心,因为我毕竟是已经有了归属的人。
领结婚证的路上,吴凤芹对我说:“于凤山,你再想想,你是国家干部,吃粮票的非农业户口,而我只是个农民,这一工一农的搭配,不光会让人说闲话,而且日子里也会有许多现实困难,我将来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一听就急了,“吴凤芹,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比不上一个非农业户口?你不要多说了。”吴凤芹一笑,“你也别急,你想,咱们在一起之后,你一个人的粮票哪里够咱们两人吃?再添俩小崽子,就更没得吃了。”我说:“这你不用发愁,实在不成,我就去要,就凭我这智商,要饭都会要到大白面馒头。如果只要到三个馒头,你们娘儿仨一人一个,保准饿不着你们。”我一边说一边做要饭的动作。她说:“你还真像要饭的,满额头的抬头纹,比老头子还老头子,肯定有人给。”本来是想打趣一下,但她话一说完,竟哭了。我说:“大喜的日子,别让我烦。”
毕业分配,我竟被分到了远离家乡的京西。她说:“你看,现实问题马上就来了。我是跟你走,还是留在家里?”我说:“你是我的眼前花儿,当然是跟我走。”她说:“你是一棵独苗,公公婆婆怎么办?”我说:“我是独苗不假,但你们家却儿女成群,咱们又是一个村的,让家里人搭伙一起过,再说,你公公婆婆又不老,累不着人。”上她家一说,她小弟弟立马就笑了,“姐夫你放心,你能娶我姐,我就觉得你是个爷们儿,你能带我姐走,就更觉得你是个爷们儿。家里有我呢,你尽管去跟我姐恩恩爱爱。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敢把我姐甩了,我会拎着镐头子去找你算账,把你的腿打折了。”
3
到了京西罗府街人民公社,公社书记姓朱,他咧了咧嘴,“于凤山同志,你这个人可真是有意思,你到我这里报到,还拖人带口,你是不是有意给我出难题?”
我说:“是生活给我出了难题,作为我人生的第一个上级领导,对我,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您要帮我解决,拜托了。”我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可能是我额头紧皱,沟壑顿起,疑似放大了苦相,惹得他一阵咂舌,“也罢。”他说。
出了公社大院往东走一华里的样子,有一片民宅,朱书记很快就从那里给我们找到了两间平房。房子坐北朝南——房后是居民区,有围墙垒起,好像拒绝这里的房子融入;房前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一块阔地,长满了杂草,让房子显得更加孤零。我觉得这是一块弃地,有历史,没今天,更没有未来。
朱书记说:“这里是原来公社小学的校址,校舍是危房,都拆了,只留下两间门房。因为它还结实,我不忍心拆,心里有预感,将来它也许还有用。”
我说:“这我知道,你是专门为我预备的。”
他一愣,“你这是瞎扯,不过,说句实话,这地方还真不太适合住人。”
我说:“这我也知道。”
他说:“怎么,这你也知道?”
我说:“您也不想想,我在农学院是学过气象学的,对天象、地象和物象都是有足够认识的。嘿嘿,因此我就知道,这里的地势低,一到雨季,就积水,会蛙声一片。”
“那就委屈你们了。”想要说的,都被我预料到了,所以朱书记很惭愧,对我说,“你们两口子先到我家克服两天,这里我派人好好收拾一下。”
我说:“必须克服。”
房子收拾好了之后,我们急切而略带欢悦地住了进去。
墙是一水的白灰落地;地是一水的水泥抹地;门窗涂了一层清漆,还是原木的本色;屋顶铺了一层油毡,怕被风刮起,撒上了一层细沙;门外的阔地上插了一圈竹篱,最终拴在两根圆木上,并嵌上一个竹编的蓬扇,算是门扉了。
屋里有穿衣柜、盆架、碗橱、饭桌,还有几把木座椅,都是陈旧的颜色,看得出,是在朱书记发动下,大家凑起来的。但屋里的床却分外显眼,或者说很刺眼,是一张偌大的钢管床,床柱上撑着崭新的蚊帐,还有粉红色的丝绦垂下。
看着我们两口子惊异的样子,朱书记竟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不停地上下颠宕。即便这样,床也不摇晃,也不吱嘎,稳稳当当,平平静静,像敬畏梦境。朱书记得意地说:“于凤山你看,这屋里哪儿都稀松,就这床不稀松,给你整得像个龙床。什么叫龙床?天动地动人不动,风声雨声床无声,即便是整天介颠鸾倒凤,也不担心江山倾覆,哈哈。”
虽然他说得很不庄重,但我还是很郑重地说:“真是难为您了,朱书记。”
“这有什么难为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咱们公社就有一个钢窗厂,把铣下来的边角废料拿过来,稍一用心,就能给你加工出一张硬邦邦的好床,哈哈……”他言犹未尽,接着说道,“你这个住处,虽简陋,老旧,却稳当,接下来,你就好好过日子,好好工作吧。”
嘿嘿,虽然朱书记给弄了一张过硬的床,但住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我和吴凤芹却老老实实地睡觉,没有一点额外的举动。因为这床太适合干男女的事儿了,反倒让人不好意思了,如果急火火地使用,显得太不正经了。
第二天,我买了一包草籽,撒在了房顶的细沙之上。为什么?雨水淋过,草籽发芽,便挺起青绿,“竹篱茅舍”就坐实了。竹篱上肯定会爬上牵牛花,弄不好当真就自己长出矢车菊,再加上积水之滨,青蛙自来嬉戏,一切就盈满了。你们想啊,竹篱茅舍、牵牛花、矢车菊、晨昏蛙鸣、美妇,不久再有灵童,哈哈,农业文明最诗意、最经典的元素都全了,那是多好的生活前景。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什么“萤火——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什么“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等等诗句都在小院里自然生长着,我们随时都可以采撷。这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要好好地爱吴凤芹,好好地听领导的话,好好地为罗府街人民公社的老百姓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4
因为有一分感动,我有了澎湃的工作激情,在领导分派下乡任务时,我就主动申请,把公社区域中最远处的村落,分派给我。那时下乡,单位不提供交通工具,一切都要靠下乡干部自行解决。我刚参加工作,买不起自行车,只有借。借来的车辆,在骑行时,要加倍小心——遇到沟坎,要下车推;遇到泥洼,要用肩扛。因为是人家的私有财产,稍有损坏,就难为情,损坏严重,就得赔。这样,人与车之间就有了倒置的关系,人沦为奴隶,我的工作积极性就不能得到充分展示,情绪不免有些低落。见我闷闷不乐,朱书记以为我嫌累了,便专门找我做工作。“于凤山,干工作不能只是一时的热情,要有常性。”我对他说:“您想错了,我有不竭的热情,所以这里不牵扯觉悟的问题,只是人情的问题让我放不开手脚。”听完我的解释,公社书记恍然大悟,笑着说,这没关系,我这里正好有一辆自行车,你尽管骑。
有了公社领导派给的车辆,我的顾虑烟消云散,有了在田野里放飞的大好心情。属于青春期的野性和顽劣也就放纵得无遮无拦——遇到沟坎与泥洼,我会早早地提速,到了跟前会猛地一提车把,飞越过去。三年下来,我有了一流的骑技,下乡工作也完成得顺风顺水,机关上下一致称赞,年度先进屡屡获得。但是胯下那辆车却惨不忍睹,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全响,待我被提拔为农业科长时,车子几近报废。朱书记给我庆贺,酒喝得昏天黑地,借着酒意,他哈哈大笑,对我说:“我造就了一个科级干部,却搭进我自己的一辆车,不过,也值了。”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以公社书记身份派给我的车辆,不是公社财产,却做得那么自然而然,不给别人增添心理负担。我惊愕不已,感到基层领导有土性,本身就有养分,不声不响地培育健壮的植株。
这期间,吴凤芹也体贴,连着给我生了两个小崽儿,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让我成了儿女双全的人。起初,朱书记想给她在公社机关安排个临时工,标准的称呼叫“社调干部”。社调干部也是有前景的,遇到机会,可以转正,也变成吃粮票的人。我想,机关干部,不少人都有农村家属,全不安排,怎么就给我安排?就因为我是公社里仅有的一个本科大学生,有别人不具备的特殊条件?这可不好,领导爱才,而我不能恃才。这一如小麦品种,引进的品种跟农家品种即便是有产量上的区别,但都是小麦。我便对朱书记说:“您看吴凤芹的个人条件,面如桃花,盘儿亮,身子也有型,高胸脯大屁股,就适合给我养孩子。就让她待在家里,给我生儿育女,让我过上孩子老婆热炕头那种土财主一样的日子吧。”
“你这个人真操蛋,忒怪。”但他还是点点头,“也成,人各有志嘛。”
我说:“您这个人也真操蛋,我说什么您就同意什么,虚情假意。”
“你少给我扯淡,做人就应该实打实地做,做到里外要一致。”朱书记捶了我一拳头,说道,“你赶紧写一个困难申请,党委研究一下,给你批几百斤粮票,让你家吴凤芹能吃饱饭,好安心给你生孩子,哈哈。”
孩子都能满世界跑了,农村实行大包干了,公社也改成镇了。朱书记对我说:“你赶紧把吴凤芹的户口从老家迁过来,入到某个村去,也能分到几亩口粮田,我不能总是给你批粮票,惹得别人有意见。”
就这样,吴凤芹的户口落到了一个叫詹庄的村子。之所以选这个村子,是因为这个村是“以粮为纲,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先进典型,村里出了一个叫詹喜成的全国劳模。他主动接纳吴凤芹,说这女人背后有个科班出身的农业技术人才,对村里的未来发展大有用处。
按村里的土地面积,每人能分到两亩口粮田,但詹喜成却给了吴凤芹五亩。我觉得这有些违反农村的承包政策,对他说:“詹书记,使不得,使不得,村民会有意见。”詹喜成晃动了一下胖大的头部,哼了一声,“我在村里经营了这么多年,难道这么点儿权威都没有?”我说:“那也使不得,因为我是镇里的机关干部,这么多地,我哪有时间和精力去侍弄,又种又收,既耽误工作,又拖累自己,嘿嘿,我发憷。”他把肥厚的手掌往桌子上一拍,“村里帮你种帮你收,用不着你!”我忙说:“我是机关干部,不能搞特殊化。”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村里的困难户。”
嘿嘿,真有意思,镇上、村里,都把我当成困难户了。其中的用意,我自然明白:因为是困难户,就可以给予我顺理成章的照顾。京西是革命老区,又是传统的农业大区,既传播大义,又种植淳朴,桑麦之地都是桑麦,他们厚待外来人。这样一来,我就有了扎根的意识,我要融入脚下的土地,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京西人。
农民既然拥有了自己的土地,那么,就要高产增收,让其真正尝到甜头;既然我是镇里的农业科长,那么,镇域里的每一块田畴就都是我的承包地,我得让其都长出最好的庄稼。我骑着自行车,背着一块小黑板,到田间地头,给农民群众讲茬口安排、种植技术、现代农艺,教他们科学种田。这就不得了了,整个罗府街镇,几乎块块农田都高产,几乎户户农家都丰收。我成了土地上的红人。詹喜成为我是他村里的居民而感到自豪,先后找了朱书记和区委书记,推荐我当主管农业的副镇长。我对他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是个学农的,只想推广种植技术,从来就没想到过当官。”他说:“就因为是这样,才推荐你当官。这就像好庄稼,它只想低着头往饱满里结穗,而从来不抬头招摇,就让人看重了。”“这里也有我自己的考虑,或者说一点儿私心。”见我还要反驳,他摆摆手,“咱们詹庄村是以粮为纲、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典型,这就是说,不仅粮食高产,农民手里还得有钱,有一套成型的富裕农民的做法。要想在镇里推广,必须有一个有镇领导身份的人,而这个人,就是你。你想一想,如果你把咱的经验推广出去,咱詹庄岂不是起到了先富带后富的引领作用?那咱们这面农业战线的红旗,即便是新时期了,不也还是不管东风还是西风,继续高高飘扬?所以我说,你小子不能只懂技术,也要懂政治,不能只懂战术,也要懂战略。就是说,这个副镇长,你必须当。”
“就是说,为了你这个永不退位的劳模而当?”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了,哈哈。”
当了副镇长之后,在詹喜成的鼎力支持下,我在全镇推广詹庄经验,不仅保住了高产样板的地位,还使罗府街镇的农村总收入和农民人均收入位居全区之首。其实也恰好顺应了时势,因为不久,上边就推行农业经济结构调整,实行规模经营,让土地向种植大户转移,甚至农场化、产业化。农民摆脱了土地的束缚,可农,可林,可牧,可商,可外出打工。在詹喜成和时势的推动下,我稀里糊涂地有了一些业绩,被组织认可,又当了镇长。嘿嘿,说句实话,我的官儿是捡来的,根本就不在规划之列。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对得起背井离乡跟我而来的吴凤芹,给她一个牢固的家庭,过上衣食无忧、安宁温馨的小日子。
5
嘿嘿,扯远了,扯远了,从现在开始,我只说我和吴凤芹。
那些日子,因为总是往村里跑,往田间地头跑,我每天回来得都很晚。每次走近竹篱,都看见她立在夜色中的身影。虽然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剪影却还是那么窈窕,还是那么让人怦然心动。来到她身边,我说:“对不起,又让你等了。”她赧然一笑,望了望天,“谁等你了,我是在看星星。”我说:“你是嘴不对心。”她说:“真的,你看,咱的院子虽然低洼,却开阔,星星能看得真,你看那星星,多密多亮,让人看着舒服。”
进了屋门,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睡相都是那么甜美。我心中很热,想马上就在他们好看的脸蛋儿上亲几口。吴凤芹牵了我衣角一下,“你褂子上、裤子上都沾满了尘土和泥点子,换下来再亲。”那洗干净了的衣裤就叠放在床头,她托过来放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闻了闻,是一股好闻的肥皂味,立刻就感到这衣服既家常又干净,正与我这个农村干部相符合。我换衣服的时候,她居然背过脸去,都多年的夫妻了,面对自己男人的身体却还感到难为情。我亲孩子的时候,头刚垂下去,两个孩子竟同时睁开了眼,同时喊出“爸爸”。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他们很得意地笑了起来,呵呵。这种调皮让我感到很富有,忍不住深情地看了吴凤芹一眼。吴凤芹也报之以笑,还是那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像花儿初放一样。我冲动地放下孩子,转身去亲她,她赶紧躲闪,“当着孩子的面,也不注意影响。”孩子们在床上喊:“妈,让他亲,让他亲。”
土灶上架着铁锅,铁锅上稳着笼屉,笼屉里焐着我的吃食。吴凤芹一样一样地给我“起”到小方桌上,我坐在小方凳上,庄重地吃起来。为什么说“庄重”?因为有菜有酒,我先要喝上几杯。酒是二锅头,能喝出麦子的味道。整天与土地和农民打交道,肥大了我的酒量,所以,喝得不紧不慢,一杯接着一杯。“啊,滋润。”我感叹道。吴凤芹坐在床沿上,不停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她含笑不语,也不阻拦。她信任我,懂得我干什么事情都心中有数,不会莽撞,不会过分,何况喝酒。
酒喝得微醺,我知道,要喝得既滋润又清醒,自己还有一杯酒的量度,便对她说:“吃什么主食?”她说是新面馒头。我说今天不想吃馒头,想吃点软和的,麻烦你去给我煮点儿挂面。她从柴棚里抱回来一束麦秸,问我:“煮多少?”我说:“就煮一子儿吧。”一子儿,就是一捆,就是一斤。麦秸在灶膛里无声地燃烧,挂面在铁锅里慢慢地舒展,撑得满满当当。
最后的那杯酒被喝光时,挂面锅也给我“稳”到了桌面。我一碗一碗地吃,吃得铁锅见底。床上的孩子惊呼:“我爸可真能吃,吃了整整一锅。”吴凤芹说:“你爸白天跑的路多,把肚子都跑空了。”我说:“孩子们,爸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惦记家的男人都吃得多,哈哈。”
雨季来临,绵密的雨水滴在屋顶,屋里的人能听到簌簌的细音。我和吴凤芹相视一笑,都说“好听”。我们也知道,房草被雨露滋润,肯定也是簌簌地长,扶摇而清俊,肯定也“好看”。院子里的积水汪成了一片—太阳照耀下,亮亮地如镜,云朵贴着水面游走;月光洒在上面,粼粼点点,像童话里的什么人在那里眨眼。从来没见过蝌蚪,此时却来了青蛙,咕呱咕呱,引得孩子们贴着窗棂看它们游戏。孩子们的眼仁越来越清澈,感到住在这里真好。
吴凤芹也觉得好。
住在这里,竹篱茅舍,波光潋滟,蛙鸣一片,除了自然的景色和天籁之音,她听不到外边的杂音,也闻不到外边的香香臭臭,心情平静,不生多余念头。一简单,就聚焦,她眼里只有我早出晚归的身影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她内心盈满,活得单纯快乐。
于是,我们虽然立于洼地,居于陋室,却不感到卑微。她安心于相夫教子,孩子们安心于功课,我安心于工作。
一天,她对我说:“这日子过得真快,我从平谷跟你来到京西,转眼之间,你都当领导了,孩子们也上学了,快得什么记忆都没有。不成,我必须留下点儿记忆。”
“你想留下什么记忆?”
她笑而不语。
盛春的一个傍晚,她居然用篾筐剜来数十棵向日葵的幼苗,并用一把沉重的老镢头自己掘地。
我说:“还是栽几畦菜吧,吃着方便。”
她却说:“你怎么也像村中小妇人似的,光往俗处想呢?”
我说:“你爱栽什么就栽什么吧,我可不管,因为整天田间地头、小麦玉米,已懒得想栽植的事了。”
她笑一笑,“谁要你管,你尽管歇着就是了。”
“我不管,你会知道怎么栽?”我说。
“你没听说,要想学得会,就跟师傅睡。我跟你一个屋檐儿底下睡了这么多年,即使再不用心,肚里也装了很多农学。”她说。
这无疑是对我的赞美,我心中大悦,便坐在门槛上看她劳作。那镢头很沉,而她的身子窈窕得近乎单薄,每次挥起,都倾了全身的力气,镢头下去,脚下趔趄,她那秀美的发尖也被湿汗大绺大绺地沾在颊上额上,脸蛋也通红,喘气如嘘。
我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爱怜,就去接她的镢头,“还是我来吧。”
她扭脸一笑,并不争执,俯下身,以十指作耙,耙土里的砖头碎瓦及木屑杂草。之后,便在挺匀的细土上,以手作穴,小心地栽下向日葵的幼苗。她分两行并栽,留着很内行的株行距,栽到三十棵,就不再栽了,她说:“我有够。”
我赶紧帮她浇水,她竟说:“谢谢你了。”我感到奇怪,说:“还客套了,横竖还不都是家里的事。”她说:“这可不一样。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只是帮了我的忙而已。”我便暗忖:吴凤芹,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末,向日葵开始渐次抽出花盘,吴凤芹的笑靥也开放得很美。但一日下班回家,离家不远,就听到她尖厉而愤怒的斥叫,我一愣,她的性子是那么绵润,可从来没大声说过话啊。进了家门,便见三岁小儿正垂头哭泣。她抬头看了我两眼, 眼圈竟也霎地红了。我问:“出什么事了?”
她哽咽道:“这孩子可有多淘气,好好的两棵向日葵,生生让他给折了。”抬眼望去,靠里的一排向日葵,果然被拦腰折断了两棵。我觉得她也太孩子气了,便安慰说:“为了两棵向日葵,就跟不懂事的孩子生气,这可不符合你的心性。”
她急了,“你说得倒轻巧,他折的可不是简单的两棵葵,而是折残了我的想念!”
见我愕然不解,她说:“十五的月亮圆,栽十五棵,取的是圆满。外边那一排是为你栽的,里边的一排是为儿子栽的。并排十五棵,是让儿子跟你看齐,上名牌大学,当跟你一样大的干部。你看,他偏偏就自己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她很懊丧,眼泪竟流汹涌了。
我哈哈大笑,“快别伤心了,既然我已经定型了,不会有什么长进了,那里边的一排归我,外边的就归儿子吧,让他超过我,不更好吗!”
她喃喃地说:“本来娶俺个柴火妞儿就已经委屈了你,这下子俺心里就更不踏实了。”
我把她拥在怀里,帮她抹去泪水,“你整天乐呵呵的,从来没见你自卑过,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种念头,你隐藏得可够深的,不成,得罚你给我们做好吃的。”
“对,不单罚她给我们做好吃的,还要专给我摊两个柴鸡蛋。”一边的大女儿说。
“为什么要专为你摊鸡蛋?”
“她为你和弟弟都栽了向日葵,可就不为我栽,哼,重男轻女。”
我哈哈大笑,逗弄女儿,“摊鸡蛋多不上档次,为什么不让她给你做两只油焖大虾?”
女儿说:“没见过,没吃过,也不想。”
“好好,妈给你摊鸡蛋。”吴凤芹把女儿揽进怀里,说道,“闺女,你可别怨妈,我不也没给自己栽吗?因为咱们是女的,没必要在外边争强好胜,你看看,那些强势的女人,有哪个是快乐的?”
女儿温顺地贴紧了吴凤芹,小声地说:“这我知道。”
后来,我知晓了吴凤芹栽种向日葵的缘由:她一径想栽一种有象征意义的植物,而左思右想,偏偏就想到了向日葵。在她经历的那个年代,向日葵可是神圣之物,歌里唱得好,“朵朵红花向太阳”。在心理的暗示下,就选了向日葵。她确信,每年栽种一些向日葵,一定会引来神灵保佑,旺她的丈夫和儿子。
于是,栽下向日葵之后,吴凤芹就天天企望向日葵长得茁壮,期盼花盘作得大,籽粒也灌得饱满,团圆又沉实。这可是很不好达到的境界,她便查书本,问旁人(她不好意思问我)科学护理,倾尽一个普通女人所能有的心力。
天道酬勤,天道酬诚。吴凤芹的向日葵果然长得壮健红火。入秋之后,二十八个葵盘作得硕大浑圆,若盈满了沉重的思念和眷恋;那金黄的花瓣鲜嫩而奋挺,在阳光下,艳丽似火。
这是吴凤芹给生活留下的记忆,带着金灿灿的光芒,卑微而伟大。
这就有了意外的效果,吴凤芹虽然待在家里,也收束和规整着我的心,使我情系家庭,不生妄念,洁身自好。
6
后来,罗府街镇城市化步伐加快,楼房渐次耸起,我的那块蛙鸣之地居然地价如金,依规划,要建一座二十层的楼房,让搬迁户搬进去。吴凤芹很兴奋,觉得既然我们就住在这里,当然就应该就地迁入。但是,政策有规定,一工一农户不享受福利分房,要想居住也可以,须按商品房的价格自行购买。
这就是难题了。就我一个人的那份工资,供养一家人吃喝,供养一双儿女上学,还要精打细算,哪里还有余钱?
吴凤芹整天唉声叹气,我则看着她傻乐。
“亏你还乐得出来。”她说。
“我那不是乐,是绝望,就像干力气活干过了劲儿,全身麻木,没办法移步,由于无奈,只好自嘲。”我说。
“亏你还有心思耍贫嘴。”她说。
“我这不是耍贫嘴,是担心,因为我想起了你弟弟说过的话,他说如果我敢把你甩了,就打折我的腿,我连个固定的屋檐都给不了你了,跟甩有什么两样?看来,我的腿是保不住了。”
一说到她弟弟,吴凤芹反倒眼前一亮,居然说道:“那么,我甩你。”
我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带两个孩子回京东老家,那里有祖宅。”
她说得虽然率性而柔和,但却像一记响亮而有力的耳光,抽疼了我的麻木。我在她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下,“你哪儿也不能去,祖宅是属于上辈人的,我们这代人要自己给自己找到立身之地,不然还不如不活。”
“你捏疼我了。”
“疼?对,你这辈子,就是留给我疼的,你等着,我马上给你去寻找新宅。”
撂下这句话,我跨出门去。骑上自行车,狠狠地蹬着,由于心中有悲壮,所以就有行进的速度。起初是暗黑的行程,骑着骑着,竟渐渐有光。原来已经进了詹庄的地界——这个村子被詹喜成搞得真好,水泥路通到大街小巷,两侧是林立的路灯,光亮照耀着静默,不使人惊惧。
走进了詹喜成的深宅大院。不论是街门、梢门、影壁门,还是廊门、旁门、堂门、屋门,居然都是一推就开。一进到厅堂,竟看到詹喜成就坐在八仙桌旁,而且桌上还摆放好了各种酒菜。见到贸然闯进的我,他毫不吃惊,只是缓缓地挥挥手,“请坐,我已恭候你多时了。”
由于迫切,我想赶紧陈述,但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谈起。他给我倒上酒,说:“你什么也别说,先喝酒。”
就喝了三杯,血液有了流动,羞怯也慢慢散去。我要说,而且要坦率地说。但话头却被詹喜成抢了,他说:“我正要找你商量,你能不能回咱村里来住?”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情急之下,把酒杯端起来遮在眼前,“为什么?”
“吴凤芹落户在詹庄,而你是居民里的散户,也入户在这里,既然都在这里,为什么还长期住在外边,好像我詹喜成没有容人之量似的。”他说。
“搬回村里也可以,可是我们住在哪里?”
“吴凤芹不是有五亩口粮田吗,你们就住在口粮田里。”
“这?”
“于凤山,别怪我不叫你镇长,因为据我观察,你这个学农的,没有花花肠子,即便是当了镇长,做人做事也还是那么实诚。而我坐根儿就是种地的,即便是当了劳模也是泥腿子,改不了实诚的本性。就好比石头碰石头还是石头,那么我们就心贴心、实打实地在这儿说话。”
“那好,那就请你明示。”
詹喜成说:“眼下不是提倡调整农业结构,打破单纯的种植,要搞多种经营吗,那么,你就在口粮田里搞养蚕、养猪。养蚕需要棚舍,养猪需要猪栏,你就得盖些房子。依你的工资收入,你当然盖不起,但你搞的可是农业设施,银行可以给贴息贷款,村里也能名正言顺地给你发放补助,一切都不在话下。当然,这都要以吴凤芹的名义,她作为一个农民,属合法经营,不会影响你的。嘿嘿,你自然要担点儿委屈,与猪同居一处,整天听着杂音,闻着粪臭,很是不观应(浪漫、文雅),有碍你大镇长的面子,如果你不能接受,算是我白说。”
我说:“你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话,那么我就也实打实地告诉你,你是给我指出了一条绝处逢生的明路,你是在真心救我,我岂止接受,还要感谢你十八辈祖宗。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生在京东没知音,活在京西有至亲,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你这个人真操蛋,堂堂个大镇长,还像个孩子,一点儿城府都没有,我看了,你的官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不大了。”
“官儿当得大当不大不重要,能给老婆孩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儿,能过上正经的日子才最重要。”
接下来两个人往实打实里喝酒。很快他就有了醉意,脱去上衣,露出他的大肚子。他的肚脐眼儿很大,很深,撒进去麦种,很快就能发出芽来。我油然生出一种特别亲的感情,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詹大胖子。
他嗯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詹大胖子。”
他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就叫詹大胖子?村里这帮孙子,当着面恭恭敬敬地叫我詹书记,一背过脸儿去就叫我詹大胖子,哈哈。”
他最终还是醉了,仰在靠背上合上了眼,不动了。
我悄悄地告辞。
我刚要跨出屋门,就听到身后叫道:“于凤山,你给我站住。”
我回过身去,笑着问道:“你还有什么吩咐?”
他吧唧吧唧嘴说道:“你给我听好了,詹大胖子你在屋里叫叫也就算了,出了屋门你要是再叫,小心我抽你,哈哈。”
酒意缩短了距离,我很快就骑到了家里。那个窈窕的身影果然就站立在暗夜里。我远远地喊道:“吴凤芹,你得救了,你依然可以延续你竹篱茅舍、蛙鸣一片的好日子。”
她扶我下了车子,怕我跌倒,紧紧地抱住了我。她越抱越紧,像扎紧一捆麦子。奇怪地,她的热情竟陡地在我心中唤起一丝寒意,唉,我们可怜的爱情。
7
就这样,在吴凤芹的口粮地里,搭起了蚕棚,建起了猪舍,当然也盖起了几间工房。一家人就住在了工房里,既照看养殖物,又使自己栖息下来,有了生产与生活双美的境界。
我们的养殖规模不大,栽种了100棵桑,圈养了100多头猪。整个养殖场,既不插竹篱,也不垒院墙,呈开放状态。因为土地上的劳作,不忌惮偷,就一如高粱长在梁上,小麦长在平地,乃天经地义。也遵从“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农谚,桑就栽在西侧,夕阳洒下,树荫斑驳,煞是有趣,颇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美意。由于开放,村民们陆续趋来。起初是因为好奇,一个这么大的干部还带着老婆孩子在这里种桑养猪,自食其力,跟我们农民有什么两样?而且还住在简朴的工房里,还不如我们农民?是真是假,他们要看个究竟。后来就是关心了,把多余的高粱玉米,甚至是一些不成气候的瓜菜(当然包括择下来的萝卜缨子、白菜帮子和豆角秧子、拉架黄瓜),均不露声色地给我们送过来,做饲料用。因为知道大干部过的朴素的日子是真的,村民们的同情与爱意就自然地涌动出来。就如地一在低处,水自然就流入;人一旦低调,就让人感到可亲可爱,愿意跟其走动,也愿意送其温暖。
我们一家人彻底融入了村子,就跟住在京东老家没什么两样了。
家里的农事当然是由吴凤芹打理。她虽然没学过农,但有早年的农村生活体验,也有起码的养殖常识,另外,她上学时就是好学生,对知识有很强的悟性,有关养殖的书本一旦给她,她很快就能弄明白,并迅速地在实际中运用。嘿嘿,再说,我差不多就是个农业专家,我可以指导她。家里的养殖就搞得顺顺当当,家庭的收入就有了惊人的增长,家境就渐渐殷实了。儿女们也优秀,学业精进,前途大好。
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觉得对于一个学农出身,又长期工作在基层的人来说,这是最适宜的生活了。满足之下,在工房的门框上,我写了一副对联:夏植桑冬养畜,日荷锄夜读书。横批:自得其乐。
我不免喟叹:陶渊明又怎么着?虽然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雅致,但那是对现实的逃避,是在绝望之下无可奈何的豪迈。“桃花源”虽然令人向往,但那是虚构的,是凄美。而我感受到的,是现实之美,是生活之美,是农业文明的自然之赐,我不能再有更多的奢求和贪欲了。
于是我感到,我最应该有的,是现实中的担当。于是每到晚上,便躲避不必要的人际交往,更不参加灯红酒绿的功利性应酬,而是静心在灯光之下,继续钻研农书,并结合自己的工作经验,写出一篇篇能给农民以指导的论文。嘿嘿,我都写了什么,我相信,你们大家肯定是知道的。因为我是基层的领导干部,我的着眼点不是纯学术,不是当什么农业科学家,而是要有利于生产经营和“三农”的发展,当农民的贴心人。比如《二四滴技术与西红柿增收》,就是要指导菜农通过对植物生长调节剂运用,让西红柿早熟,赶早抢占市场,以达到增收的目的。还比如《茬口安排与两茬平播》,就是要农民靠平播技术,掌握好合理的行距和密度,既节省种子又实现高产。不多说了,再说就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了。
吴凤芹她可真能干,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冲洗猪舍。我起床之后,早饭她已给我和孩子们焐在笼屉里。猪肉包子、豆浆和老油条,有极家常的香味。我在屋里慢慢地咀嚼,听着她在外边冲洗的声音,哗哗,哗哗,心说,好生活也就是这样子。推着自行车欲出门之前,我隔着猪舍的矮墙望了她一眼,见薄衫子因为汗湿贴在她的胸前,显出很高耸的轮廓;裤腿儿挽到了膝上,在胶皮水靴之间,露出两节小腿,白花花的,圆鼓鼓的,像两只灵动的兔子。我心中一动,她可真结实啊!
孩子健康,她健美,我的心神就健旺,白天也不愿窝在办公室里,还像年轻的时候一样,骑着自行车到镇上最远的乡村去,指导生产,解决民生问题。在百姓眼里,我这个领导没架子,也始终不蜕变,疑似好干部。
一个星期天,早晨起来,阳光清澈,痒痒地暖,我不禁慵懒了一下,不想出门。吴凤芹好像感觉到了,她说:“你今天就给我照看一下桑吧。有几棵桑树侧枝上的叶子有些打卷,你看看他们中了什么毛病。”既然她给了我一个理由,我索性就懒下去吧。
我一棵棵地察看树情,不见虫咬,也不见病变,看来,是土壤有了问题。我捏起树根下的一小撮土,放进嘴里,想通过唾液和舌尖儿检验一下土的酸碱性。这让吴凤芹看到了,她愣了一下,说:“你差不多就是专家了,怎么还用这样的土办法?”我咕哝出含糊的几个字,“省事,管用。”
她一笑,整个人贴上来,眼里闪着奇异的亮光,勾着我的脖子,竟然把嘴亲在我的嘴上。我也冲动地迎接,在忘情中突生一丝顽劣,把舌尖儿上的土,顺势吐到她的舌尖之上。这样的吻引发了新异的热情,我们吻得泥沙俱下、稀里哗啦。意外的仪式完毕,她居然把嘴里的土咽下去了,红着脸粲然一笑,“自家的土,干净。”
这是一对什么样的男女啊,老大不小,却忘记年龄,以至于没大没小。此时的我,居然不敢正眼看她,低着头推起一隅的那辆双轮车,到村里去了。
遇到一个村民,他礼貌地叫道:“于镇长,您早。”我不理他。又遇到一个村民,还是很有礼貌地问候:“于镇长,您早。”我还是不理他,只是兀自朝前走。对不起了,你们的于镇长他很羞臊,很坏,很不正经,嘿嘿,不过是一个臭男人而已。
村里有的是盖小楼的农户,自然有不少遗撒的过了劲儿的生石灰,我悉数铲进车里。桑树下的土壤酸性太大了,全是因为吴凤芹她太勤勉,施下去过量的猪粪,必须用碱性的东西中和一下。
白天我埋头往树根处洒生石灰,中途几次吴凤芹想跟我说话我都不理她。晚上她殷勤地给我倒酒,我才抬头说了一句:“你这个人真差劲!”酒后,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向桑树林瞭望,树根下的一圈圈生石灰由于被夕阳浸染,白里透红,像动了情的眼睛。我忍不住偷偷地笑。门廊下,吴凤芹坐在杌凳上,用她自己缫出来的蚕丝给我织围巾,一边织也是一边偷偷笑。
我心里说,完了,完了,因为她现在用蚕丝织的这条围巾可比她原来用毛线织的那条围巾强多了,又柔软又结实,套在脖子上,挣也挣不断了。
罢了,罢了,一辈子就是她了。
8
讲到这里,于凤山半天不说话,急得局里的同志们直催促:“讲啊,讲啊。”
于凤山嘿嘿一笑,“讲完了。”
一个人说:“听你的口气,后边肯定还有故事,因为你有挣断的心思。”
于凤山说:“你这个人真操蛋,我的意思,是跟吴凤芹过一辈子,我心甘情愿,毫无杂念。”
大家感到了这里边的重量,觉得他说的是真的。既然几十年没离开农村、农业、农民,就一肚子的土地感情了;既然是那么地珍惜桑麦,就必然会珍惜桑麦荫下那健美的农妇。这是剥离不开的情结,是大地道德、土地伦理。
大家还吵着追问,却见局长金守振嘘了一声,用力地摆了摆手,“肃静,部长来了。”
在于凤山讲他特别的吻的时候,金守振接到局传达室打来的一个电话,通报他,说组织部长已到大门口了。他不愿打断于凤山的话头,也不忍扫大家的兴,便一个人下楼迎接。到了会议室门口,于凤山正讲他新旧围巾的事,金守振欲打断他,但部长摆摆手,“我也想听听。”
既然不讲了,部长含笑走进来。
见了部长,于凤山缩了一下脖子,“对不起部长,没去接驾,请多海涵。”
部长一笑,“没关系,想着把你夫人织的围巾送我一条,留个纪念多好。”
于凤山嘿嘿一笑,“那是必须的。”
大家坐定,金守振请部长讲话。
部长说:“你们的欢送会开得很好,别开生面,至于对于凤山同志的评价,相信大家已在心里给了答案,我就不多说了。我来只是宣布一个决定。”
他宣布道——
于凤山同志自工作以来,一边做着事务性工作,一边搞着农业应用技术研究,写了大量的论文,出了不少普及性专著,由于针对“三农”实际,又通俗易懂,被广大农村干部和农民群众接受并运用,起到了推动生产、惠及民生的作用。基于此,在今年全区优秀人才评定中,区委组织部决定,授予他“‘三农’系统领军人物”的先进称号。
部长宣布完毕,又很郑重地把证书颁发给于凤山,在握手的时候,叮嘱道:“于凤山同志,你虽然在现职岗位上退休了,但你在田间地头上的事业,却永无休止,你要在保重好身体的同时,当好表率,再写新篇啊。”
于凤山很想说一句响当当的话,却莫名其妙地说道:“嘿嘿,您放心,桑麦之赐,到底是丰厚的。”
凸凹,本名史长义。1963年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协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主席。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800余万字。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