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书——畀愚长篇新作《云头艳》读札
畀愚的写作始于1999年,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时间。这二十年中,看似波澜不惊的当代文坛,其实从未止息它的探索与奔涌,各种潮流变幻不定,尤其是近年从非虚构写作到小说革命,从东北文艺复兴到新南方写作,种种命名让人应接不暇。相比起文坛的潮起潮落,畀愚这二十年倒是专心致志只做两件事:十年写当代,十年写民国。他的写作不唯速度,不追风潮,依然保持着小镇青年对文学的一颗赤子之心。去年电视剧《叛逆者》热播,人们才注意到,原作者畀愚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写作道路。《叛逆者》《江河东流》不过是他这十年里切入历史、演绎革命的尝试,代表的是他所理解的“媒介融合”的实践。
其实畀愚的创作是以书写小镇故事起步的,这俨然是七零后作家的典型操作,以徐则臣、鲁敏、盛可以等人为代表的七零后作家,每每集中笔力写小镇青年如何冲破重围、出走成长的故事。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他们的望乡姿态,总是投射出社会变迁之下个体不得不然的无奈和彷徨。就畀愚而言,也许他无形的负累更重。他出生于浙东北的嘉善,和现代文学之父鲁迅算得上半个同乡。当年鲁迅也经历了出走——回归——再出走的循环,只是昔日的S城或鲁镇和如今的江浙乡镇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经济大潮之下,这里不是太过愚昧封建,而是过于精明市侩,各种作奸犯科、尔虞我诈,外加鸡毛蒜皮、世态炎凉,畀愚笔下的种种现实,是鲁迅当年根本无从想象的。无论如何,相隔大半个世纪的两位作家不满现状,怀抱着热爱,有意揭露和批判的用心是相通的。
在乡土或乡镇小说的传统里,畀愚心无旁骛,专心试炼写实主义的能量。相比起莫言写东北高密、苏童写枫杨树故乡、王安忆写上海的多变风格,畀愚写嘉善或曰斜塘,总是在现实主义的法则之中寻求它历久弥新的可能。他所写的往往是经济浪潮下凡夫俗子的故事,是上海、杭州这些繁华都市周边的小镇历史,是一种城郊的现代性或后现代性。所以,与其他作家完全转向都会或者其对立面的乡村不同,畀愚找到了一个特别的观察和书写位置,即嘉善/斜塘这样的卫星城镇,这些卫星城镇所发生的一切,最直接地见证了现代性如何层层卷动周遭的一切,呈现出一种不好不坏、不土不洋的暧昧形象。
一
《云头艳》是畀愚的长篇新作,他在这部作品中,把卫星城镇的现代性做了更进一步的发挥。卫星城镇里走出的青年,一路游走,从上海到香港,从墨尔本到洛杉矶,已经完全国际化了。畀愚对他的斜塘一往而深,故事的主人翁婉豆正是从这里走出来的邻家少女。她情窦初开,就遇到天才数学家的追求,但是爱到浓时,这位天才竟然突现杀意,少女拼命挣扎,才得自保。虽然天才之死以溺亡而非他杀结案,但也因此给她带来心病,午夜梦回之际,每每有溺水窒息的感受,不断被过去牢牢牵扯。以后她进入商场打拼,似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她依旧遇人不淑。她的客户也是她未来的丈夫钱新荣,其实是游走于黑白两道杀人不见血的魔头。最后她出于某种不明的动机,大义灭亲,见证了“正义”的声张。
乍读之下,这样的故事当然具备了所谓“侦探惊悚片”(detective thriller)的特质:曲折离奇的情节,以及悬疑真相的逐层解开。这类影片借着缠绕的线索,正义的使者层层推理,说明其中的巧妙关联,最终走向真相大白。这种惊悚片式的写法,也许得益于畀愚这些年与影视界的合作,《叛逆者》叫座又叫好,当然离不开情节的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同样,《云头艳》的情节,也是反转、反转再反转,不知伊于胡底的深渊或者秘密,始终吸引着读者的好奇心。但是,如果只看到小说的“惊悚片”的特质,满足于阅读的快感,那可能完全低估了作为作家的畀愚的创作野心。在曲折离奇的故事背后,畀愚其实写出了一种资本主义的考古学。不伦、仇杀、金钱的种种纠葛,既让人直面无意识深处扭曲的欲望和幻想,也说明资本主义的象征世界如何危机四伏。
对于资本的发迹史,马克思、恩格斯早有论断,畀愚对此一定不会陌生。早期的资本家借着殖民圈地和资本积累,将罪恶的魔爪伸向世界的每个角落,以至于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第87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小镇青年钱新荣凭着一己之力游过了太浦河,在香港立足,在澳洲做大,以后时来运转,更是在上海开疆拓土,大兴土木。他的两任老婆乃至事业上的合作者,都是他成功的垫脚石。这些人的生命,在钱新荣成功的道路上,根本不值一提。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却是为了资本扩大而冷酷无情的心,几次夺人性命,都是异常冷静,毫不手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样的指认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钱新荣的故事也再次说明,资本的发展其实顺着文明移动的方向而伺机展开,全球一体,无一例外。
但是,畀愚的小说毕竟不是社会学或历史学的教程,它当然有自己的用心。我们注意到,钱新荣起家的手段除了已经无用武之地的盗墓,更关键的是制瓷。因为制瓷,他懂得文物鉴赏,在墨尔本从事古董的贩卖活动。他为了商业上的成功,不惜铤而走险,多年后因果轮回,最终自掘坟墓。在自己建楼招商的工地上,将若干年前的一次盗墓行为以及一桩命案大白于天下。故事由此急转直下,他试图再次杀人灭口,息事宁人,但是大势已去,他已无力回天。小说的最后,他自觉再也无可遁逃,竟将自己送进瓷窑,粉身碎骨。这些骨灰“如果用它们来作花肥,能使花朵更加艳丽,花枝更加茁壮;如果把它们掺进瓷土里,烧出来的器皿会更加的晶莹、细腻与坚硬——这种不断改良的瓷器曾经一度风靡市场,它有个简单而直接的名字,就叫骨瓷。”(《云头艳》)小说中连续死去的胡卫东、姬仲伟、钱新荣等人,都被物尽其用,骨灰掺入陶土,拉坯煅烧,成为熠熠发光的骨瓷,供奉在往生殿里。畀愚的用意于焉浮现。这些瓷器,表面光鲜,但都牵连着欲望、争夺和凶杀。我们常常有暴力美学的提法,强调的不过是一种畸形的嗜血的审美,而畀愚这样的陶制之法,却在瓷器表面的精美之下,直逼美的本质或基底,大有超拔暴力美学的意义。正是基于种种凶杀犯罪,小说中的瓷器的光泽才越发的诱人明艳。
我们由此联想到另外两位作家所作的示范。一位是台湾的李渝,一位是黑龙江的迟子建。若干年前,李渝曾经发挥南唐画家赵幹《江行初雪》的画意,写出同名短篇。李渝聚焦玄江菩萨的身世,揭开三段血腥残暴的故事,说明艺术的美或许只有在真空中才是永恒的,一旦回归到现实污浊的世界,这样的美不过是欲望的投射、暴虐的化身。迟子建的新作《白釉黑花罐和碑桥》则从宋徽宗的艺术追求说起,靖康之变后,宋徽宗被囚禁于东北,意识到自己返乡无望,竟异想天开地决定将脱落的牙齿研磨成末掺入陶土,做成瓷器。他希望借着物的流传而有机会落叶归根。宋徽宗此举实属无奈,但是却揭示了美丑、刚柔、轻重不过在于我们如何情景化地权衡取舍。
参阅拙作:《至柔与至刚的辩证法——迟子建新作〈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读札》,即将刊发于《当代作家评论》。就立意而言,《云头艳》更近于李渝。两篇小说都在说明,精致的艺术毋宁是暴力的产物,抽空了历史来看“物”,我们总是容易被表象所迷惑。经济的发展、资本的诱惑带着我们滚滚向前,可是追根究底,欲望的怪兽也在其中时时出没,有时甚至成为艺术本身。在艺术的外衣下,各种欲望得以寄生滋长,甚至反客为主。如果说迟子建笔下的故事,更多的是那种正向的、有情的寄托,那畀愚或李渝对世界的看法,则更为冷峻彻底。
二
配合着这种资本的考古学,畀愚也同步发展出一套叙事的方法。论者早已经指出,畀愚善于动用反讽的手法,写出没有风景的风景,没有历史的历史。
参阅杨庆祥:《畀愚〈江河东流〉:写作的“有”和“没有”》,//m.zimplifyit.com/n1/2019/0627/c404030-31198440.html?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0。阅读《云头艳》,我们很享受阅读的快感,小说以复杂的情节带动叙事快速展开,以至于难有片刻的休整去营造渲染什么如诗如画的场景。如画的风景缺席,不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现实世界的欲望暗流涌动,泥沙俱下,并没有所谓的风景值得书写,即使有所谓的风景,也因为人为欲望的掺杂,而破坏了风景之美;二是小说层层叠叠反转再反转的情节设计,与影像叙事颇有相同之处,其目的在于吸引眼球,而不是引起赏析。畀愚如何在这样的叙事中掌握主动权,有效传达自己对欲望世界的反思和批判,这或许才应该是我们思考的方向。一方面,这种快节奏的生活,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或缩影,畀愚的写作其实是遵从现实的表现,本质上也是一种写实;但另一方面,又必须警惕这种将快节奏生活视为纯粹风景的主张,以免对现实产生一种本来如此的错觉。换句话说,与其说畀愚小说是风景的缺席,不如说畀愚对风景的看法持一种保守的态度。转瞬即逝的瞬时经验,可能并不符合畀愚心中对美典意象的憧憬,这种被现代主义者所颂扬的快节奏,也许是一种人为的拜物教,是商品大潮下的失心疯。
畀愚小说的反讽在这个意义上渐渐浮现出来。反讽的本质是非此非彼,它的功能在于提示我们事物的多面性和暧昧性,包含是与非两个方面的可能或不可能。正如上述所说的小说中的制瓷,它以人体骨灰制成,通体透亮,当然是严格意义上的骨瓷,但是,如此暴力的制瓷,显然又使它脱离了艺术审美的范畴,而具有恐怖的性质。以这种似是而非的眼光来看,小说中的很多人物或设计都有这样的特征。正义的警察也会好赌,英勇的殉职不过是掩盖的自杀,庄严的寺庙竟然是藏污纳垢的所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小说中最大的反讽,莫过于钱新荣在衣锦还乡大展宏图之际,竟意外掘开昔日拼命遮盖的罪行,令自己陷入僵局。这不禁让我们联想起“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这句名言。钱新荣真是白手起家,昔日的无产者挖开了旧社会的坟墓,从此做强做大,可钱新荣哪里还是无产者,他投机倒卖、融资洗钱,早已是不折不扣的资本家,走的是自掘坟墓的道路。在小说的最后,钱新荣走向自己建造的炉窑,自食恶果,达到了反讽的高潮。当然,我们还知道,钱新荣覆灭的关键,其实是婉豆将昔日钱新荣犯罪的影像公诸于众。她明知此人疑点重重,仍然选择了与他在一起,甚至怀孕生子。眼见事情败露,她又悄悄地将影像资料传送给身为警察的昔日男友林小都,这是落井下石,坐享其成?还是要迎难而上,大义灭亲?小说由此再次显示出它的暧昧性。其实,像婉豆这样的有心人,现实中大概不在少数。她手握证据,是要自保或是想上位?甚至出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戏码?这颗豌豆如此开花结果,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如果再进一步细想,畀愚所写人性之恶,最大的反讽也许还不是来自钱新荣、婉豆这些行动派,而是冷眼旁观的老金。他才是始作俑者,钱新荣的手艺即得自他的真传,而金枝的死亡也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看似金盆洗手,遁入红尘,却洞若观火,对一切杀人越货的勾当了如指掌,放任自流,甚至纵容事态发展,最后帮忙收拾残局。这到底是佛教的看破放下,还是人心的麻木冷血?
如果我们从哲学层面再作发挥,畀愚所擅长的这种反讽艺术,其实不只是叙事上的手段而已。畀愚揭开人的矛盾面、阴阳面,除了说明人心叵测的古训,也许也回应了张灏先生有关“幽暗意识”的提法
参阅张灏:《幽暗意识的形成与反思》,见张灏《转型时代与幽暗意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幽暗之所在,遍布宇宙人生,对这种道德上的缺陷或者邪恶,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予以管控和疏导,才能保证民主与文明社会的正常运转。某种意义上,畀愚未必对经济主导下的资本社会充满挞伐和悲观情绪,正是借着反讽来揭开人性中欲望的幽暗,我们似乎才能如张灏所言,求得社会有序发展的可能。不破不立,正是幽暗意识的关键所在。唯有正面突破,我们才理解幽暗的价值所在,是要求我们因势利导,而不是被它压倒。幽暗意识,不仅意味着意识到幽暗,更有对幽暗的管控。因此,畀愚事实上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大哉问,即认清了人和现实的不堪、不义之后,我们应该如何自处以及与世界对话。由此一来,婉豆的形象似乎又有了弦外之音。她看清了一切,还义无反顾地投入,“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鲁迅:《准风月谈·夜颂》,《鲁迅全集》(第5卷),第19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看见一切黑,却又理解这黑的意义所在,甚至与黑同在,这或许正是幽暗意识的最佳代表。
三
贯穿全书,我们看到幽暗的根本是每个人都有无法压抑的欲望,其极致处已经上升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我执。这种欲望或我执也分正反两种路向:两位警察——路天明、林小都,当然代表了欲望或我执正面的发展,前者为勘破杀妻疑案,竟做起小区保安,经年累月,察言观色,最终让凶手伏法,而后者同样将私情和公事混为一谈,冒着生命危险,走访跟踪,最终让真相大白。与此相对,钱新荣、姬仲伟、婉豆、老金等人的行为,则代表了欲望或我执反面的发展,都被欲望所裹挟,完全成为欲望的俘虏。从本质上说,《云头艳》是一本彻彻底底的欲望之书,正正反反,无人例外。小说中的人物,或控制,或突围,或追求,或掩饰,或苟且,或憧憬,每个人都在欲望的漩涡里打转。无论是社会现实,还是家庭感情,都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氛围,一如畀愚在小说中所反复渲染的那个溺水场景:“只要一闭上眼睛,又像掉进了那个漆黑的水底。她透不过气来,叫不出声来,想用力地划,拼命地蹬,但手脚却被许多无形的藤蔓缠住,只能一下劲地往下沉。然而,那漆黑的水底就像个没有穷尽的深渊。”(《云头艳》)但是,畀愚不是彻底的悲观论者,婉豆诞下的那个男婴,取名为“钱易均”,似乎代表了黑暗中微暗的火,未来希望的光,这或许是在暗示未来大同社会里,财富平均的理想时刻?或者是说,即使到了最后,我们仍无法和金钱脱钩,需要面对这个历史留给我们的难题?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带出了某种宗教意味。这种宗教是一种世俗的拜物教,以金钱是尚,以利益为准绳,欲望就是其教主。马克斯·韦伯早在《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就曾提出:在贪婪的物欲横流之前,其实存在过一种清教徒式的精神追求。这种禁欲的宗教,正是资本主义发生的关键。人们自审、自知、自明,过着理性克制的生活,他们并不仇恨财富,而是鄙视享乐。因此,努力工作成为他们的天职和救赎。但是,后来人们不仅认为对财富的追求是正当的,就连剥削工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剥削从形式上要求工人努力工作,而不是沉迷享乐,这符合它资本主义起源时的实践原则。资本主义最终和宗教脱钩,变成了赤裸裸的欲望和拜物。
参阅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苏国勋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云头艳》里的芸芸众生,追名逐利,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这当然是所谓“新教伦理”异化的一种表现。但是,马克斯·韦伯的理论未必适用中国语境,尤其是当下经济的发展与资本主义有着云泥之别。不过,不同社会制度和历史阶段中,经济发展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放纵欲望、拜物异化的现象,又有相通之处。它们同样放弃了美德和操守,失去了对于自审的敬畏。小说中的钱新荣、老金之流,不仅没有自审,而且还有意地压抑过去,遮蔽历史,以此获得所谓的成功或超脱。因此,我们不妨放大一点来说,某种意义上,《云头艳》到最后已演变成为一则关于过去的寓言,一种时间的伦理学。每个人都力图摆脱过去,或者揭开历史,但是时间总是狡黠地或藏或现,在该遮蔽处暴露,在该暴露处遮蔽,彰显出小说人物在时间面前的渺小和荒唐。
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苦衷,都有幽暗的过去需要面对和处理。婉豆、钱新荣等身系命案,避无可避,即使不是在现实中曝光,也是在睡梦中煎熬。路天明、林小都则有意揭开过往,但时地转换,依旧无法脱身,被历史牢牢困住。在时间的城堡里,人人都想超拔逃逸,但最终仍是困在其中,无所遁逃,这正是一种时间的伦理学。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更无所谓的将来。现代性的叩问之一,就是如何处理历史,而不仅仅是面对当下。这再次让我们想起本雅明阐述保罗·克利的名作《新天使》的那段经典名言,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入神地注视的事物旁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见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第270页,北京:三联书店,2008。
在小说的最后,一切归位,生活似乎重归正常,年幼的孩童幻想着有一天到遥远的地方寻找爸爸。但是,那个未来,是否完全摆脱了过去,告别了一切罪恶?是本雅明式的“进步”,还是赫胥黎式的“美丽新世界”?畀愚不置一词,留给读者慢慢思考。贺铸《吴门柳·游仙咏》词云“好月为人重破暝,云头艳艳开金饼”,一切景象都如此完美,但别忘了这首词的起句还有一句“钱湖门外非尘境”。一旦回到现实尘世,红尘滚滚之下,《云头艳》的故事依然没有终结,也不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