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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3年第2期|郑小琼:球鳞状的孤独(组诗)
来源:《福建文学》2023年第2期 | 郑小琼   2023年03月08日08:12

郑小琼,女,生于1980年6月,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福建文学》《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

十 月 之 夜

在铁轨的连接处,灯缝补受伤的黑夜

我坐在对面,萤火虫飞过河边的草丛

星辰在天空中吐纳古老的智慧

野茱萸在九月的阴影下闪烁隐疾的根

多舌的雀鸟在纸上投下两道橙色的夜

月光里的龙舌兰来不及消化溃烂的新闻

绿芭蕉加深时间的领域,黑夜中穿过

玻璃窗下的苹果树和远方的战争

车厢里睡眠的孩童梦见非洲草原的狮子

跳动的旷野迎向我:雨像落叶缤纷

我正在阅读中东的新闻,战争或石油

一首向后退去的诗写下北方的丰盈

成熟的玉米地,一些金黄谷粒般的词语

在纸的背面你无法辨认它抒情的嗓音

它低声说,辽阔的平原隐藏在它的褶皱间

她在读:身体的光会照亮雨夜的桑树林

给 表 兄

跟着一辆空荡荡的车厢挺进黑夜

我们像尖刀,剖开它柔软的身体

它像波浪覆盖我们,死亡是另一张面孔

压着表兄肥硕的身体,等待复苏的心脏

带他朝天空飞翔,火车穿过南方的身体

我们还在童年的河流,下水嬉戏

有时他向我诉说野芹菜般的下午

甜糯的夜晚里桦树林中的河流

月亮穿行每一条河,在山岗那边

枕木在夜晚静静倾听回忆的旅程

镜中花树,远方是一个女人的宇宙

我倾听火车碾过铁轨时的沉闷

仿佛宿命在我们身体经过

我在黑暗的车厢里寻找晦暗之夜的黎明

列车将我带入一片时间茂密的丛林

列车员坚硬的时钟扭动着晚点的行程

我用列车穿过溺水般的时空

像童年的我们,用身体划开淹没我们的波浪

球鳞状的孤独

夜晚拍打球鳞类茎般的孤独

月光涌进芭蕉丛,覆盖童年的嘉陵江

黑暗中的声音,春天披上风的形状

我的身体孵化出井水中的鸟鸣和云彩

它们沿漆黑潮湿的井壁攀缘

槐花蓝的午夜,有人在井中喊我的乳名

仿佛早逝的表舅,他的鸭群在雨中的稻田

他的声音去了另一个国度,我的童年

在他平和的声音中沐浴,月亮悬挂于

埋葬他的桦树林,风从枝叶的光线和

淹没膝盖的青草尖吹过,那些死者的灵魂

像焰火在夏夜的树林燃烧,紫芸藤延伸

告别的形状,它的气味像无形的烟雾

杉树穿越它的芳香,它的声音

在井之深处响起,那些预言的柚树

沉思的苦楝树,缝入江边泥沙的愿望

囚禁在彩色卵石的波浪,我从它的声音

触摸到它的身体,然而,在它的寂静里

夜晚正如球鳞状的洋葱,一瓣一瓣地剥开

眼泪,一滴一滴,一些记忆,一些孤独

从隐秘的地方,升起

喘息的命运

从波浪的撞击间获取卵石内部的涛声

它断翅的身影蕴含新的意义,当我贴近

它振翅的背影,大地紧贴水面

循着浪尖的陡峭路径:白昼

垂落在沙地的踪迹

长脖子的灰鹭鸟俯身青草丛

它展开的羽翼,光芒闪烁的轻盈

朝向万物打开银子一样地叫,光穿过水面

投在河流的阴影,融入永恒的波浪

正如水掠过水的躯体,在我的身体里跳动

困在琥珀里的肉身,青色的记忆

上升,预言的九重葛,断翅的蜻蜓

将透明的白色羽翅托付给暮色的光线

突兀的眼珠藏匿清澈的秋天,光摸索

鸟鸣,一根透明的绳索,葡萄的根系

伸向夜晚及山岗的月色,正如水倾倒出

河流的形状。鸟鸣:光线中的树叶

倾倒着夕光的沙粒,树肩上的沙滩

一双停在波浪中的手,一双穿过镜子的手

一双越过长廊的手……它移动

缓慢地,伸出波浪般的脉搏……我在涛声间

找到归宿,那如同波浪喘息的命运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山茶花在阳台开放,鱼在罗盘

死去,风穿过远方的榕树林

月亮,一直在我的窗外哀鸣

火焰俘虏飞蛾的翅膀,在一页

折叠的纸张上,影子从墨水的身体

分离,叶子像雨水一样撒满大海

那么多闪光的伤痕在天空的阴影里

看不见的修葺果园的记忆,在白昼

摇晃的海洋、船帆,海鸥热烈而战栗的

阴影,马匹、火车、三角帆

悄然而至的陌生车站和黝黑的波浪

随潮水远去的名字,停顿在风间

一册波浪的典籍,风声与水光

阅读色彩的旋律与阴影,岁月残留

肉体的树,我转身,看见枝头的光芒

一只云雀倏然飞过,泪水溢出眼眶

我和祖母走过村外柚树林,我们的沉默

像湿润的雾——如今,她变成雾的一部分

而我像一枚柚子,被时间剥开

露出空荡荡的灵魂与肉体

江 畔

我们经过江畔的柳树林,午夜的风

吹动水面上的月光,寺庙额上的月光

清澈的夜晚从不远处的楸树林中醒来

夜鸟的梦中溢出的惊叫

拂过山谷榉树林的寂静

没有躯体的风撞击远方年轻的栎树

一把平衡的乐器奏出沉默的音符

一些人、一些事消逝

一些阴影、一些记忆覆盖村外的桑树林

一些无形的风送来寺庙的经声

柳树、我、旧光阴的故人,我们在月光下

缓缓地移动,江水从我们身边流了过去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在江畔

一轮孤独的月亮,从天空垂下一片银辉

在季节轮换的山岗,在旧日故人的墓前

江水还在流,那么多相似的场景已消逝

此刻,我们谈论的江河,多么渺小

此刻,我们眺望的人生,多么短暂

唯有寺庙的经声与木鱼声,很远,很远

雨 中 乐 器

雨在下:一把古老的乐器低语

棕色马走过,一道光线沿青瓦铺展

雨。冷漠的面孔固执地落在寂静中

淡淡的风暴在杉树林间游荡

雨覆盖住葡萄的触须与弯曲的叶瓣

皱巴巴的云与长相模糊的男人

他拿着一把二胡,站在黄昏的槐树下

他的侧影像桥,榆树花一串串落在

他的脸上。这是春天,一只发春的猫

伤感地走过,一道光线照在他的眼睑上

像一个怦然心动的音符,在演奏

我在窗口,一匹马正从我的窗下走过

它白色的鬃毛消失在空寂的雨间

黑暗中,它的嗓音像一束光线在闪动

一个男人走进雨水的深处

他的背影让我有了孤身的迷乱

在蓝色的雨中,我一次次从喉间

抽出冒险、恋爱和远方

雨在下着,不去想它伤感的形状与声音

它雄性的气息,顺着光线款款降临

夹 竹 桃

寂静剥开夜晚的皮肤

夹竹桃的蓊郁越来越清晰

浓郁、酽烈有如满月的光洒满庭院

祖母提桶经过凉水井边

月光微凉的渍迹沁满锌皮桶

她哼着一首我不知道的歌谣

忧伤、高远

她闪闪发光的歌喉

从夹竹桃林间上升

那首祖母般衰老的歌在嘉陵江畔

流传了几千年,拖着上游的问候

我记得祖母桶中月光的轻盈

它们溢满,在水里铺下的釉彩

那锌皮桶碰撞着井壁的声音

那井中扩散的波纹,古老触觉的月光

它们碰撞夹竹桃,浩渺而神秘

如今我站在庭院中荒凉的井边

寂静将我的身体淹没,祖母的歌谣

像一块浮冰,一种波浪

一种被时光分解的颤动

我再无法感觉那歌谣间的温度

只有夹竹桃在寂静中兀自开放

月光从云层里投下岁月清晰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