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3年第2期|赵依:流量密码(节选)
四川成都人。青年评论家、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从事理论评论和文学创作,理论评论见《当代文坛》《扬子江文学评论》《南方文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小说评论》等刊,另有小说、散文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天涯》《十月》等刊。出版有评论集《物色:文学的维度与标识》。
流量密码
文/赵依
一
“且慢!”
“怎么……”
噢!她反应过来——乐章与乐章之间不能鼓掌,这其实她早就知道。
她之所以肯定自己早已习得了这一室内古典音乐会的惯例,是因为那次,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不知犯了什么浑,一定要打车去一个蛋壳形剧院,而不是搭地铁——明明出站的西南口就连通取票大厅的下面一层。
打车不仅导致她花费更多,晚高峰还使她错过了第一首曲子的开头几十秒,进而,也是由于室内音乐会的礼仪和惯例,她必须等到第一曲结束才能进场。这跟乐章与乐章之间不能鼓掌的理由一致,不会破坏多乐章交响作品的完整度。
事实上,她打车的原因多少有些情有可原,不过是为了符合音乐会的体面。穿一件one piece小黑裙和一双尖头鞋,简单,但符合雅正的氛围;或者说,符合表演艺术的整体性。
只是她在违反人体工程学的鞋子上几乎丧失了人类直立行走的能力,而从家到这一头出发的地铁口,需要她步行十六七分钟,并且晚上六点的北京地铁10号线,几乎不可能有任何坐下或站立的舒适空间——这无疑——既往经验已数次验证,将使她双脚出现不同程度的破损,血祭音乐会现场。
这下好了,她反而站在了池座的单号入口门外等待,把持左右门的工作人员目光睽睽,她感到不自在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与负疚。她从工作人员两只黑色丝绵质手套中恭敬地领到一份节目单,厚纸壳印制,橙花色基调,显眼的托马斯《童年情景》排在第一,竖琴演奏三个乐章,应该不会等太久的。——愿托马斯保佑,她此刻正陷入成人世界的尴尬,需要充分的音乐想象庇佑心灵,想象自己只是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迟到了一小会儿,很小一会儿,才在教室门口罚站,而并非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惊天恶事。实木质的门严防死守,她不可能听清门后的交响,这加重了她在那二十多分钟上面的亏损。
“哦,不好意思。”眼下,她小声回了句。
没想到因为众所周知的事情,她时隔数月再到这里,竟已无形中忘记了自己曾与这里建立的血肉联系。其实若非为了这不可替代的现场感,她也不是非得大费周章地身临其境,黑胶唱片、电子CD和直播演奏已经复刻出另一种实况,这是现代社会和网络的好处;她在家也能听得个八十分以上,这还不算专业音响和耳机的加持,甚至有的网络演出还允许实时留言和呼麦,并不苛求满分效果的她,原本大可不必到此失仪的。
但她反正迟早都要回到人群中,一切都会好的,她从现在开始重新适应。医生也说“社恐”极可能是她给自己建立的心理保护机制,现阶段不用勉强自己去开口说话,先融入人群,或者通过网络与人交谈。因此失仪什么的,她不做辩解,道过歉再捡起来就是。真正令她惶惑的是,避免主动表达似乎滋生出了副作用,使她在别人的掌声包裹下条件反射地跟风拍了起来,原有的认知丝毫不能抵御下意识的从众所带来的安全感的诱惑,而这又恰恰加剧了她的不安。
“如果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什么也不想地在班集体里一个跟一个地手舞足蹈呢,这是一种天真可爱的表现,早已不适用于她三十大几的年纪。身心的成长与困境使她眼中的世界改变了,不是童年时候的目光,她在这个世界中的角色也因之改变,她正羡慕着演奏家们的各就各位。
维瓦尔第《b小调四小提琴协奏曲》起,素朴简练、结构紧凑,愉快清新的快板和巴洛克风格,竟然让她心惊……
——睁眼!
她醒来。
看样子她可能只是迷糊了一小会儿,现在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更不是睡着的场合,她歪斜地坐在后驾驶座上,朝一个书店分享会赶。
风大,天很蓝。这句无用的话浮现。
人在太多状态中必须设法回归真实。真实的一种就是自然。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谈论天气。可讽刺的是,她更多是在虚拟中抵达自然状态。最近,她在网上隐去自己的真实,成为一名读书博主,简介和置顶一条里分别表明,以往在圈内混,得过一些奖,但现在只野生写作,只想读与写和好好生活。因此她更新的内容只有书桌和今次要论及的书的图片,图片下面的文字部分也不长,通常不会长于一首诗。她不露脸更不开直播,倒是卖一些阅读课,以平台最基础的价格,将自己文本细读的心得一一出售。
也不知道是哪一点戳中了流量密码,她在这个红色软件上的账号涨粉迅速,比她以前用真实身份时受欢迎多了。写法上也不再拘束,观点更是纵心所欲,网友表示从她这里能得到很多,激进的还会捎带着拉踩一下圈内的生态;当然随之也有人进行反对。
她觉察自己才是得到更多的那一个,她已越来越不需要在特定的人群中定位自己,这多少产生些轻盈的快乐。尽管副作用也有,那就是她虽然评论故事,却因此逐渐失去自己发生一个故事的能力,毕竟她没什么社交的必要。好在她总能倔强地把自己说服,故事不故事的不重要,谁如今还指望拥有一个只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独特故事呢?
她之所以赶赴线下,说到底还是因为被大数据画了像,推送给她的一系列同城活动中,现在要参加的这场作者缺席的讨论会精准地吸引到了她。参加者前来围绕经典悬疑作品展开交流,注意,被讨论的作者们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作古,只是有人拉拽着他们不准远去,跟在流量里丧失自由意志的她境况类似。
即便身为局外人,你也不难看出,经典悬疑作品这个话题非常泛,如果没有谁肯出来承担有效的主导,人们随便就能把讨论搞得风马牛不相及并鸡同鸭讲。
说到底,网络时代的书店生存艰难,策划和举办各类文化活动势在必行;得想方设法把人逼下网线,有人气才有人望,不光是作家,书店也在寻找愿意真金白银消费的理想读者。——活着,生存下去,才是第一位的。
所以报名参加这类分享活动,通常都需要缴纳差不多约等于一杯咖啡钱的报名费。而在报名链接中也确实写有:书店将赠送每位参加者一杯美式。尽管她的口味更偏向额外加一份浓缩,她老是失眠和熬夜。
书店总有僻静角落,她到达后几乎是凭借本能在寻找,而不是依靠门口摆放的写有明确时间地点和主题主旨的海报。
她也不善于找人问询,但种种线索指向一张长方形浅色木桌。四周没什么可形成打扰的人流,且位于书店二层的中场,不靠窗,也不靠任何书架和售货柜。桌面摆放一个黑底白字印有“店长”的三角体桌签,当然,不会再设其他身份标识;有必要持续确保此书店分享活动的匿名交流特色。
尽管要求间隔一个位置落座,此刻的木桌也显出了格外的空旷,只有十张A4打印纸、一个笔筒和两杯美式咖啡在场,美式看样子是冰一杯热一杯。人还没到齐,但她知道自己找对地方就行了。
店长用面前的白纸和记号笔简单做了阄,请大家抽取号码,这是发言顺序。然后又说,大家畅所欲言就好,很久没举办活动了,没准儿有说不完的话,单纯抒情也行,这里谁也不认识谁,不必太拘束,不切题也没关系,先把话匣子打开,后面可以随时再补充和对话的。
她感到有些头大。人一旦有血有肉地产生交集,表达上就果然很容易不及物,要顾及和考虑的太多了。她心想,不知除自己以外,还有没有人也一样,是,且仅是冲着悬疑主题才来的。她环视活动的参加者,男女比例相当,她不知是否被允许对此表示些许意外。
1号——第一个发言的人,率先絮叨了一阵前段时间在家里是如何待得百无聊赖的。临了时说起重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进而又说重看了一九七八年约翰·古勒米执导的同名电影,其主要观点是:“电影里面的血是不是用的番茄酱呢?如今看上去实在是有点假了。但,只要建立恰当的逻辑,虚假也发挥着真实的作用不是吗?不愧是经典!”
她在听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停止了滑手机,也就是在她重点回复完红色软件上的几条前置留言后,她用那张A4纸写写画画;躲进网络不是办法,博客粉丝再多也不能帮助她面对现实他者。她抽到了一个“2”,这个“2”迫使她必须有所准备。她还是紧张,因为跟音乐会差不多,排在第二位次进行表演的曲目实际上更容易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所以这个位置上安排的曲子往往更重头——抛砖引玉,是古今中西通用的流量密码。她很担心自己愧对这个“2”。
她先自我介绍,作为一个诗人,前来学习叙事。
又补充一句:“我……其实不是很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
二
太阳底下无新事,她说不上为什么跟他互留了联系方式,但他肯定是因为相信了她是一个诗人。
“你那天出的题,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为什么觉得那是虚构的?”
“你们诗人不都天马行空吗?”
“你怎么确信我真是一个诗人……”
“我感觉你很神秘。”
那天,她先说现在真是网络发达,自己来的路上,肯定是无所遁形。然后问大家家里都安装的哪一家通信公司的网络,自己家的最近坏了,天天用流量上网,实在是不方便,绿色软件、橙色软件、蓝色软件、红色软件等各色软件都不敢刷了。
她在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容后面表示,拉家常其实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自己在任何熟人也没有的陌生人中间很容易局促起来,但请稍等,一旦熟悉了环境,她大概就能做好切换和调试。她把自己刚才写写画画的A4纸向桌面的中心点推了推,延长线上是店长所在,请店长帮忙传阅。
她说这是一个屏幕截图,显示的是手机或平板的无线局域网界面,上面有设备附近的Wi-Fi网络信号提示。
“关于珠穆朗玛峰,除了‘8848’,我们还了解多少?”由于她句与句之间没有任何停顿和间隙可钻,紧张导致了语言过密。这个问题显然也不大需要任何人来回答,别人也不忍心插话。“请……请大家花一两分钟看看这些网络信号。”
现代社会,隐姓埋名人和流量担当并不矛盾,甚至两者都在渴望关注,只不过在维度和受众上还存在差异,追求的安全感和情绪价值有所不同。对于一次匿名的交流,如同她的“读书系列”一样,吸引目光是各凭本事的。她给出的A4纸上的确示意一个屏幕——无线局域网已打开,预览有很多网络信号,左边是网络名称,右边是一把黑色实心的小锁加信号格,表明网络需要密码连接才能使用,各网络的信号基本上是三格满格,仅个别是两格。此外,附近没有可被搜到的个人热点打开。各网络从上到下排列:
“TP-LINK_7A35”
“CAR-DVR-1b35”
“CU_7kdd”
“网恋被骗3万”
“Zy44944”
“tuanjieyouai-5G”
“CMCC-fPX6”
“nuonuo”
“1007west”
“邓仙女_Wi-Fi5”
“d2-8a”
“EVA”
“jijiu”
“huiyishi”
“鹿”
“小可爱”
“RTL8186-default”
“bin@mi”
到这里,她感谢了大家对她说话拉杂和无头无尾的包容。她相信愿意前来参加这类活动的人还是比较友善的,没有谁贸然指责她的偏题,反而视其为某种隔绝社交后的后遗症爆发。况且,有什么必要非要去当面得罪一个陌生人呢?除非是在网络上,不用实打实地接触。
“大家看了以后有什么想法吗?”店长替她问道。
她大概喜欢他定义自己为“神秘”,谁都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独特的、朦胧的、经得起探索和推敲的,女人也并非所有好话都愿听的。言谈举止、穿衣打扮的方式都是对自我的认知,与人交往甚至就是侧写他人的过程,解码其感兴趣的,然后重新编写自我去迎合。不难,但是没什么意思。还是网络相对简练,她在情境关系中更感舒适。比如她喜欢猫,但是对她来说云养猫就足够了,她通过源源不断的大数据推送,每天都能吸到各类喵主子,充分享有它们的最新萌态,且她不用铲屎和换猫砂盆,不用闻臭气,不用给猫剪指甲和洗澡梳毛,不用变着花样投喂,不用考虑沙发被抓,不用担心生病和安排驱虫,简单说来就是不承担义务就拥有了部分权利。不,不不不,也不能这样说,这样描述对她不公平,也有点武断了。尽管迷恋自媒体视频相当于承认某种去真实性,也可能后患无穷,但她还是为此承担着她所应允的有限义务,同时获得了与之彼此都不构成充要条件的安慰;按时缴纳网络流量费和给这些“UP主”献上关注、收藏、点赞并偶尔分享和扩散,都是她尽到的义务。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是容易穿墙而过的——人类肯定早就行不通了,哪怕敲门也未见得不吃闭门羹——所以还得是网络信号,夹带着各式数据,挨家挨户,走街串巷,人们顺着网线显示彼此尚存联系和不那么隔绝。
这也是为什么,当她在家里突然搜到“网恋被骗3万”时,迅速截屏保存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是情绪的宣泄还是一次具体的求助,多半还是图好玩吧?但这引起了她的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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