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碎片化时代更需要文学的抚慰
班宇,辽宁沈阳人,小说作者。出版有小说集《冬泳》《逍遥游》《缓步》。受访者供图
自三十岁开始小说写作,班宇已出版了三本短篇小说集。从《冬泳》到《逍遥游》,从冰天雪地到山洪四起,班宇笔下的人物常常追逐、分离、落寞,在凛冽的现实中勇敢地爱和恨。在新书《缓步》里,小说的格调却缓了下来,节奏开始变慢,人们也脱离隐喻般的水体,在缓步轻柔行走,波澜不惊。
评论家黄平说《缓步》是“一本伪装成短篇小说集的诗集”。从失意地独自照顾女儿的中年男人(《缓步》),到生命片刻交叠却注定相错的青春老友(《我年轻时的朋友》),从跨越千里关于信鸽的梦幻来信(《透视法》),到勾连聚散为爱作谶的神秘诗句(《气象》),闪亮的诗人气质在九篇小说间得以隐秘释放,叙述者不再执着于叙事的整体,而是捕捉瞬间,枝丫丛生,轻语个体生命深处的温柔。
班宇直言,《缓步》对应着小说写作六七年来所经历的情感变化,“我为数不多几件不惭愧的事,其一可能就是在写作中始终面对着自己的诚实……现在以这个方式讲这样的故事是我内心真实欲望的一种表述。”班宇认为,在新的体验和感受下,小说始终面对自我,在虚构之中将真实和盘托出。
生活在东北这片土地,依然热爱,依然书写
谈及刚过完的春节,班宇坦言年味变淡,“过去在东北大家会把过年当成一个大事,如今所有人的基础欲望被满足得差不多,和过去的团聚相比,现在的春节更像一个长一点的休假”。
“过年”在班宇小说中是个饶有意味的叙事空间,在《缓步》里,他往往将主人公的命运起伏之处安放其中。如《凌空》中,“我”是在大年初二给孟凡打电话拜年,才得知老叔过世的,小说的结尾也是一场无所终始的祭奠;在《于洪》里,“我”和郝洁的感情升温也是在过年期间,元宵节之前,三眼儿他妈生病住院的时候。
写到曾经的过年团聚,班宇总是“心里暖洋洋的”。“所有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屋子里全是热气,大家彼此温暖,不再计较曾经不好的部分,准备重新开启一个新的时刻,这是团聚赋予每个人的力量。我会因此很感动,在小说里也会时常回望。”班宇注意到团聚伴随着某种必然的感伤,大家的欢聚总会让人不经意想起已离去的人,“正因为这种团聚,反而提醒我们那个人、那件事或从前那种感情在我们心里的位置”。
班宇笔下的故事常常发生在千禧年前后,对过去东北的回望和追忆,是他小说叙述的底色。选择过去,是因为“对那个时代有一个相对清楚清晰的感知和认知”。“对2000年左右,一部分记忆已经模糊了,一部分说法已经被所有人认同了。我所做的就是选取自己的角度,来把自己的经历和整个时代背景找一个方法串联起来,以让我自己在今天更为成立,让我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但对于此刻,班宇觉得这种表述会“词不达意”,会找不到“一团线的线头,或一挂鞭炮的火药捻”。
除上大学外,班宇始终生活在沈阳,身处其中,他直观地经历了东北三十多年的变化,这被他看作是一种经验的优势。在城市愈发同质化的今天,人们快速地通过网络联结,地域的分别和特色几乎被磨平,对班宇来说,“除非是长时间的生活,不然很难感受城市中一些起伏的还存在的未磨灭的事物。”
《缓步》出版后,一些评论认为班宇在刻意地“去东北化”,而对班宇而言,他只是写出了一些“千城一面”的现实,不再提及东北白雪皑皑或工厂林立等“标志性要素”。“我毕竟还生活在这片土地,还生活在这个环境里,我不但没有‘去东北化’,我反而是在继续书写东北。我把今天的我感受到的东北样貌,身边人的生命困惑,以这样的方式写出来,这是我继续的一个部分。”班宇说。
文学和音乐一样有内在的格律和节奏
写小说之前,班宇一直在写乐评,“要么写编译材料,要么是写技术现场,要么是写一张唱片,或者对于一个乐队、一个歌手的感受,一般是基于别人的创作和别人的历史来阐述。”对班宇而言,小说“是自己的事儿,也更自由一点”。他把小说比作玩具,“你给自己做一个玩具,你规定它的玩法和规则,比如这盘棋怎么下,这块魔方怎么利用,然后在这里面看看到底能实现出来什么东西,而这个玩具所有的想象跟空间都是你自己给自己的。”
《缓步》也被班宇看作唱片般的存在。九篇小说,位于最中间的《活人秘史》,言语复杂,修辞丛生,寓言色彩浓郁,是篇颇具先锋性质的元小说,讲的是“跟我们此刻能同呼吸共命运的这些活人,每个人身上片段的部分,是其他小说集中人们的短暂的前史,也是此刻正在进行的个人史”。班宇的构想,是将这篇小说当成整本小说集《缓步》的一个轴,如唱片一样,其他小说围着它高速旋转。在这篇写法偏“虚”的小说中,语言不断繁殖堆积,形成各种各样的意象,还穿插了很多似真似假的故事,却成了篇目的中心。“我觉得我们今天所有人都如同这样在旋转,自转公转以及空转,好像都是围绕着一个看似不存在,但实际上是比现实故事更坚固的核心来运转的。”班宇这样诠释他想形成的效果。
对班宇来说,文学和音乐一样,有自己内在的节奏和独特的声部。在小说创作过程中,班宇也始终重视内心节奏,关注文字的“鼓点”是否打在正确的位置。他认为自己的小说大多是一种摇滚乐的节奏,在写作时不断行进,思考“什么句子、什么词语出现在一个更合适、更对的位置上,尽量少去呻吟,更坦率、直接一些。”
一种作为小说家的直觉
《缓步》的成书及定题来源于班宇和编辑们的共同讨论,编辑罗丹妮认为“躺平”不该是一种常态,那是无效且无意义的,尽管在各种情境中遇到困难,人也应该保持行进的姿态,缓缓前行,即便走得慢一点,也是一种进取和对抗。这个想法打动了班宇,他选取了一些与此主题符合的篇目,有20世纪90年代的凶案故事(《于洪》),也有与现实距离稍远,寓言化的患病的母女关系(《漫长的季节》),有2008年左右社会在发生巨大变化的个人史(《活人秘史》),也有从学生时代如何走到今天的生命侧记(《我年轻时的朋友》),班宇选取每一个社会切面,以此观察“每个人,每个角色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和想法应对这些事”,他们在“缓步”间如何经受所有的变化,这些小说为我们勾勒了这些或挣扎或伤痛的过程。
除了缓缓前行的应对方式,班宇认为“缓步”还有另一层相反意味。“我之所以走得这么慢,是因为我在实处,我在犹豫,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么走是对还是不对,在这样的时刻,我无法停滞在这儿,因为地球在转,人们在行进,整个世界从后面推我,我的缓是我在尽力抵抗背后袭来的东西,这与主动前行是两种状态,而两种状态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姿势。”在两种状态交织下的叙述中,班宇的《缓步》更多指涉着一些形而上的思考,他以不疾不徐的笔调讲述着每个人的选择和回忆,在这样二律背反的缓慢“行走”间,诗意和余韵便得以在叙事间释放,指向一种更内在的表达。
作为小说家的班宇,更关注语言和意象的直觉运用。在东北方言的运用上,他坚持选取符合小说内在声部的东北语词,“写一些东北话的时候,会立即感到哪些是合适的,哪些是不应该进入小说的。”在谈及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山洪、河流、大海等水的意象序列时,他更倾向于“写到了,水就有了,水在涌向我小说中那些人”,在《缓步》中,水可能是一种浪潮和风潮,也可能是一种引力,可能是社会的变革,或者是自身命运不可抵挡的一部分。班宇说:“我觉得用水去形容和修饰它们都可以,它或许不是最好,但在我写小说的那个时刻,至少是可行的。”
小说依然要捍卫从前所有人的道德和思考
小说出版之后,班宇通常不会立刻去看自己的作品,“会花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再看一看怎么表述更合适一点。”他在《缓步》出版之际的创作谈《帆影渡海》中写道:“或许在单数之间,我们也应寻求一个双数:在小说与小说的背面,在人和人的反面,在风中的帆与水里的帆之间,找寻一座桅杆的幻视。”班宇强调关于虚构和现实的辩证思考,或许能为某种不安之时提供一个有力的抓手。
班宇说,小说的美学工作就是在这样一个碎片化、不断推陈出新的时代里面,依然要捍卫从前所有人们的道德和思考,“在十八、十九世纪,人们只能通过阅读文学得到美学的教育,通过看小说了解一些生活的譬喻。而今天我们有无数种方式,你可以目击他人的生活,可以看直播、短视频,你可以看装饰过的那些影像,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但是这些方式解决不了我们内心真正困顿的那些时刻,不会通过看十个美食视频就把内心的一件事忘掉。”班宇相信这样的时刻需要文学的介入和抚慰,当下即是做好自己的表述,捍卫自己的表达。
“如果是好的小说,一定会有历史的连接,里面有一两个闪光点,是大家都看得见的。”面对自己小说的时代氛围可能会对年轻读者造成阅读隔阂,班宇保持着文学传统式的认识,“我写的并非一个时效性的非虚构作品,虚构当中一定有人物存在,一定也有更多的空间存在。”他选取东北一些失意的人,推理他们的经历和生命中的不可言说,《冬泳》《逍遥游》中的江湖少年在《缓步》中踱步为沉稳的中年男子,从呼喊、回忆到轻语、谅解,班宇为那个时代给予了不一样的注解和回溯。
对于青年写作者,班宇说,如果真的喜欢写小说,就坚持把它写完,“完成它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可以修改,也可以推翻,可以否定,都没问题,但是从完成的那个时刻开始,它就是你生命印记里的一部分。”诚如此言,在精力分散、众声喧哗的时代,有力的表达总会穿透冰层,浮岸而出。
- 从上海出发,青年写作力量舞台更广[2023-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