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今年春节贺岁档堪比一场大戏。《流浪地球2》让我们看到中国科幻电影凭借自身努力已达到世界级水平，《深海》则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动画的大幅进步。这两部电影都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是优秀文化输出的典范。在《大圣归来》成功后，导演田晓鹏没有选择趁热打铁拍续集，而是转头花了7年时间精心打磨动画片《深海》。导演用纯粹的动画思维，为中国动画电影长廊留下了重要一笔。

片中能看出作者的许多隐喻。主人公叫参宿、南河，船名叫“天狼号”，对应天狼星、南河三、参宿四，这三颗星所形成的三角形被称作冬季大三角，如参宿阴郁的情绪，且参宿四是一颗濒临死亡的红超巨星，暗示了她的可能。长满了眼睛的海精灵用黑色表现，像牢牢刻在心底不断重塑的妈妈的回眸。丧气鬼用红色表现，红色是热情却也是血腥，导演试图用鲜艳的色彩来渲染美丽之下的恐怖。和参宿一直穿着妈妈离去前唯一留下的红帽衫对应，她把抑郁的自己藏在红帽衫下，红帽衫最终漂浮在深海里。为什么饭店的食材那么丰盛，因为这是参宿的主观梦境，潜意识里她不想面对南河是为了救她而葬身鱼腹的事实。为什么用海精灵做的疙瘩汤吃了能致幻？因为它寄托了参宿对妈妈的执念。而海精灵的脸从妈妈最后变成了南河，意指这份执念转移成了对南河的。参宿被鱼人们说晦气，因为对他们来说她是异类，就像现实中排斥她的人们。南河说丧气的孩子会把丧气鬼找来，这是典型的内心情绪的外化。红色的丧气鬼像藤蔓、血丝一样紧紧缠绕，黑色的海精灵长满了阴郁的眼睛，它们都充满压迫感。就像大海本身一样，既美丽又恐怖。尤其对内心有病灶的人来说，大海是令人害怕的。海浪的声音在耳边轰鸣，让人感受到自然的伟力，人在其中多么渺小，被卷没可以是随时且悄无声息的。

我不认为前半小时如人所诟病的那样画面灰暗且难熬，只是该片在剧情的完成度上稍弱了些。两个人物没立住，参宿动机不充分，南河性格落差大，所以电影的好只在局部而非全篇，颇为遗憾。电影的视觉效果值得赞誉，海獭毛发动态比《疯狂动物城》更真实，水珠的呈现也比皮克斯的《光年正传》更传神。跌落深海后，画面一扫之前的灰暗，中国风的粒子水墨美轮美奂，大为震撼。仅仅一个镜头就要用到几十亿粒子，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三维的核心是写实具体，越真实越好；而水墨的核心是灵动写意，越飘逸越好。怎么结合，只能不断尝试。制作团队在技术上不断实践创新，才有了惊艳的艺术表现力。导演作为色彩大师，其画笔就像是放大镜，心底细微的波澜也被描画得丝丝入扣。船的圆窗像极了教堂的彩色玻璃，流光溢彩的斑驳给人一种宗教感，既抽离于现实，又超拔于现实。影片色彩饱和度高，近乎极致的瑰丽绚烂，例如“小破船”穿梭在如同蒙克、凡·高笔下的艳丽疯狂的色彩与幻象里，行出了自己的路。《深海》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参宿在弥留之际编织的梦境，到了梦境，便展示出一个人内心两种色彩的强烈反差，即极致的阴暗和极致的绚丽。在导演看来，直接用画面来表现内心情绪是最有力的。用现实不存在的美逃离现实，是参宿精神世界的映射。虽然有观众反映快速剪辑、超大信息量等令人感到眩晕，但这些都是导演有意为之，因为是从参宿的目光看出去，要为人物的内心服务。

这部电影让我们看到导演的追求和情感关怀。你可以说这是一部以少年抑郁症为主题的电影，也可以说是在这个压力重重的时代，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面临着的情绪问题，它启示我们怎样去处理、化解这些情绪问题。

参宿封闭自己不苟言笑，把“对不起”挂在嘴边，这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她从不拒绝任何要求，而是假装合群融入嘈杂，其实她与一切都是疏离的，外在有多压抑，内心就有多少负面情绪。据导演说，电影删去了一句台词，主人公本来想说，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也许她一直都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然而是南河的善良、勇敢以及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乐观，挽救了参宿，让她有了去看一看明天的勇气。有一场特别打动我的戏，在于参宿冲破世界与她之间透明坚固的幕布去抓南河，却最终在即将触碰到的一刻没能抓住，可是，她已经拥有了冲破的力量。即便面颊被划伤流血，这也意味着冲破束缚自己的抑郁，迈出了由黑暗走向光明的第一步。

这些都是因为南河。我们可以将南河理解为一个同样生活不如意的小丑船员，一开始把他塑造得并不美，但他在关键时刻义无反顾跳下海救参宿，不断讲故事与笑话让参宿不要睡死，最终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南河用生命挽救了参宿，会不会令参宿活在更大的负疚和阴影中而更抑郁呢？然而如果没有南河，参宿短暂的一生里便连深海这段瑰丽的记忆都没有，也便只能这样单薄地离开人世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生命里需要有一个南河。他说：你这孩子看着还行，就是这笑，有点假；他说：这心结要是解不开，就像噩梦似的永远缠着你；他说：希望你的笑，每一次，都是真心的……

南河把我们从深渊中拉出来，梦醒了，南河走了，我们又要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随着南河死去，观众好似失去了自己的海精灵。然而，我们终需学会对自己的执念放手。在更深的层面，残酷的现实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一个南河来拯救我，最终只有我们才能拯救自己。所以，如果你的生命之路上没有这个人，没关系，就把他理解为另一个自己吧，请自己做自己的南河。

因此，我更倾向于将影片中南河“离开”理解为一种意象，南河映射的是曾经生活中怀着自觉或不自觉的善意拉过我们一把的人，他们曾为我们劈开大海并带来一束光。无论是抑郁症患者，还是生活中遭受到种种不如意的人，如果你想走出漫漫长夜，就算有医生、朋友、志愿者的帮助，但最终没有人能陪你一辈子，在这条路上最终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别怕，坚持下去再走走，肯定还能看到下一束光。

主人公通过血与泪的代价冲破了阴云，把自己拔出了地狱。所以，我们最要感谢的是自己，最要善待的是自己，最对不起的也是自己。我们对自己太不好了，这种压抑最终会变成海精灵和丧气鬼，折磨吞噬着自己，而我们需要深海那样明媚璀璨的光亮，来激励自己。

即便外界没有光，也要在心里造一束光，不要放弃生命中的任何微光。

导演提供的结局是复杂的。可能是参宿冲破了束缚，活下来，长大后回到了南河的故乡，去看那美丽的麦浪，继承了南河的梦想；可能是仪器长鸣，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参宿和南河一样死了，或者是现实意义上的死，或者是又回到自我封闭的世界。致郁还是治愈？导演的意图是，无论观众如何理解，影片都要鼓励大家：你已经足够努力，足够辛苦，因此，无论你接下去的选择是什么，这都是一首献给走过漫漫长夜的你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