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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王传奇》:在虚构与写实之间
来源:文艺报 | 汪霖霖  2023年03月20日09:21
关键词:《灶王传奇》

如果评价一部虚构作品的魅力在于其现实性,我想这恐怕是对这部作品最大的褒奖,毕竟没有一个《变形记》的读者能够逃脱像格里高尔一样变成甲虫的悲哀与恐惧。卡尔维诺曾说:“我爱卡夫卡,因为他是现实主义者。”落脚在真实的土地上,用心感受时代的每一丝波动,时刻怀有对生存真相的反思和同情,这样的作家,不论创作风格如何现代、如何先锋,现实性都依然是其鲜明的底色。

李浩的长篇小说《灶王传奇》,讲述了寻常百姓家的灶台烟火,是日月星辰里的“中国故事”,是古老的神话也是荒诞的寓言,更是一部兼具深刻现实性和现代性的文学作品。

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在中国神话谱系中法力低微的末流角色——灶王。他的经历上至天庭、下至地府,领略过龙宫的富丽,也遍尝人间的困苦。小说的奇幻性不用多说,李浩凭借高超的技艺,建构了一个自足自洽的神话世界,同时用大量的细节以及内省和旁观的双重视角,塑造了一个个真实可信、形象活灵活现的人物,情节推演自然顺畅。自由流动的意识、颠倒错位的时空、纷繁坚实的结构、空缺悬置的情节……除了这些我们熟悉的李浩惯用的现代技法外,《灶王传奇》最显著的特点还是现实性,深刻的人性是小说描述的最大现实。读罢此书,普通读者最拍案叫绝的,往往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场景甚至是仙界运行规则的现实感。毫不夸张地说,你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每个人物的原型。

李浩曾说:“愿意以一种更艺术的或者说更具有艺术性的曲折方式表达我的现实理解。”从形式上看,作者在小说中采用了元小说叙述、拼贴、插叙、解构、象征等手法,这些更具艺术性的曲折方式或者说“有意味的形式”为阅读设置了重重障碍。这不仅仅是对风格的坚持,更是一种宣言,一种对现代性的回应与超越。从内容上看,小说中灶王的职责就是真实地记录人间事,然后分别投进“好罐”和“坏罐”,真实是作为合格灶王的第一原则。不过小说中反复陈述,“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要带着感情去做工作”“真的也没意思,你可以往里面添点油或加点醋”。所以灶王本就是叙事者,对人间事的记录是灶王带有主观判断的叙事行为。叙事者讲述的灶王故事与灶王的叙事行为本身,两层叙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和张力。李浩书写灶王的传奇,灶王何尝不是在用自己的一生撰写传奇?

整部小说是灶王的记忆书写,通过灶王的记忆,我们能了解到灶王在记录人间故事时追求客观真实的努力,与此同时又能体会到这种执着背后无意义的悲凉感。在记忆中,时间是交错出现的,每当你认真倾听,作者就会借灶王之口,跳出来告诉你记忆有多不靠谱,文字有多不真实,创作是可以加工的。与此同时,元叙述大量充斥在小说中,这不仅是对灶王写作过程的反省,更是李浩对自我写作过程的反省,通过作者的在场,真诚而又狡猾地向读者说明创作意图及创作过程,在提供理解轨道的同时也设置圈套迷宫,在埋下楔子、设下包袱的同时也摆上了西瓜皮。比如灶王们作为一整套强大严密体系中的螺丝钉,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一辈子,似乎应该生成某种意义,但在书的后半段,读者惊觉所有努力的归宿都是不了了之;铁匠灶王一路凿的钉子,似乎应该成为一条线索,导出一个结局,然而结局却仿佛永不到来的戈多。

总之,小说不仅揭示了事物、规则、人情纠缠乃至整个人类世界和神话世界背后虚无的本质,也揭示了小说的虚构本质。而揭示出这无解的结局,所凭借的正是小说本身强大的叙事力量,这让我们重新审视叙事的意义、文字的意义、文学的意义。这种复杂的局面既实现了对文学的“祛魅”,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重申了文学的意义。

除了叙事方面的现代性,具有象征意味的主要人物及其经历也隐喻了生存的现代性困境。故事围绕着灶王拯救凡人小冠这一线索展开,缠绕在这两个人物中间的,正是对生存的意义和死亡的恐惧。随着故事展开,灶王处事日趋圆熟,喜怒哀乐渐渐不形于色,仕途一路向好。这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背后,如影随形的是权力话语对人性自由的压制,是社会秩序对个体自由的规训,是工具理性对人性温度的解构。灶王的自省,也是以隐退的方式进行自我反抗,在审美层面完成了对现代性的反思。灶王一直在试图干预小冠的死亡,但他自己永远也不会死,所以他的困境将没有止境。

凡人小冠及其转世后的际遇更是引人深思,直接启发笔者的三重疑问:第一,什么样的人是值得拯救的?小冠这个角色无疑寄托了作者也寄托了灶王的理想,他的传奇经历也与偶然“救”了龙王有关。那么,只有洁白无瑕的羔羊或者参与了神圣而重大事件的凡人是值得拯救的吗?第二,被干预的轮回是件好事吗?堕落和放纵是转世后小冠的人生关键词。他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尽可能追求更大的刺激,即便这样,他在面临死亡时依然恐惧。电影《教父》中,黑手党家族摆脱死亡焦虑的方式是暴力消灭所有敌人,那么小冠的悲剧是因为堕落和放纵,还是因为不够堕落和放纵?第三,预知结果的一生是否还值得过?小冠第二世的死亡,是完全的确定性,是绝对的向死而生。小冠在生命上的肆意挥霍,说明知道答案为零的解题过程并不重要。那么在灶王和小冠的困境都存在的当下,我们如何获得尘世的幸福和精神的救赎?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李浩在小说中似乎表达了重建失落伦理的愿景,毕竟只有古老中国有“家文化”,有家才有灶王。故事没有发生在当下,为什么没有?是现在的家不值得保护吗?小说已经无意于为人类提供乌托邦的想象。古老中国我们也是回不去的,但是是否可以抱有道德复兴的期待?也许可以。麦克尤恩曾说:“想象成‘非我’的他者是人性的核心,这是移情的本质,也是道德的开始。”灶王贴近了人间,感知了人间的困境,对人间产生了同情;我们看到了灶王,感知了他的悲哀,对他产生了真情,这就是从自我走向他者的开始,也许也是治疗现代性病症的开始。

好的作品言说不尽,《灶王传奇》在虚构和写实的融合中生长,是智慧与冒险书写的胜利,更是真实与在地的传奇。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