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海文学》2023年第3期|冯渊:十五岁的河上之旅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3期 | 冯渊  2023年04月06日08:44

一九八三年夏天,发大水,小漳湖被淹,数万顷良田成了一派汪洋。洪水拍打着堤岸,柳树大半截身子没在水里。

区供销社在芦港村设有门市部。父亲是这个盖在堤岸上的门市部的负责人。那年,我十五岁,读师范二年级,在这里度暑假。

门市部有一条装有柴油机的木船。那天下午,我在船舱里读一本小说。小说的名字是《茶花女》。这个一百多年前几万里之外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故事,伴随午后拍岸的浪花和炎暑渐退的凉风,将我带入了一个迷离的世界。

那天晚上,小船要去区社进货。我搭船回家。柴油机发动起来,船突突突破浪前行。河两岸都是人家。这些年圩区绝大多数人将房子盖在堤坝上,万一破圩,损失的只是庄稼,洪水不会冲毁堤上的青砖瓦房。靠着余粮和政府救济,人们生计尚无问题,故而两岸仍然炊烟四起,人影幢幢。我站在船头,闻得到熟悉的菜籽油的气味、干豆角的香味和米饭上蒸熟的翘嘴白的鲜味。水乡的鱼和地里的茄子黄瓜一样稀松平常,只是大水将地全淹了,只有去年的干菜吃了。我听见母亲喊孩子回家吃夜饭的声音,还有老奶奶用绵长柔弱的声音为小孩子叫魂。吾乡风俗,小孩有头痛脑热多不去求医问药,只道是出外受惊吓丢了魂。天擦黑,老奶奶将一碗清水放在灶台上,左手撮三根筷子插在水里,右手轻轻撩起水来浇湿筷子,松开手,筷子立在碗中,如果往某一个方向倾斜,就站到门外,往那个方向喊孩子的小名:“伢,莫错吓,来家咯——”黄昏时在村庄旁走动,间或能听到这种古老的叫魂声。

村庄的夜很黑,从柳树桑树苦楝树的缝隙里,有时能看到红红的煤油灯火闪烁,一灯如豆,将乡村的夜照得一片漆黑。

大部分人家堂屋当中摆一张八仙桌,桌后靠墙一张半人高的长条几,上头搁着洁净的白瓷盖碗、热水瓶。中堂多是青松梅花,两边墙上则是本地乡民画的公鸡、老虎、钟馗之类。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就会线描传统小说里的各色人物,中考落榜做了农民,照样画他的尉迟恭、秦叔宝,春节期间这俩人的画像可以为他换来一笔不小的收入。

浪花拍岸的午后,我在船上看到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衣着整洁,端着一只白瓷碗,像模像样地喝茶。她在嬉闹玩耍中会打碎碗吗?我多虑了,那茶碗稳稳地托在手中,她老成持重。

船行到一段空旷的河面,两岸没有人家,视野一下子开阔,河面亮起来,原来月亮升起来了。河水被月光照亮,天地之间洁净如冰莹一般,夜风吹来,暑热全消。

船继续往东南方向的青草湖前行,我在船头坐下来,享受难得的南风。我将脚伸入水中,饱满结实的水流穿过趾缝,留下月光的碎影。往年没有大水,河靠两岸的地方有野菱,菱叶长出水面,叶片厚实,拥挤堆叠着生长。翻开菱叶,能找到淡绿色的野菱,有尖刺的叫四角叉,两角拙头拙脑的叫鬼萝卜。趁它们鲜嫩的时候采摘了,不管外形多么怪异丑陋,里面的果肉一样清脆甜美。大水一来,这些菱角呀,浮萍呀,荷叶呀,都了无踪迹。河里还有水浮莲、水葫芦,平时抬眼就能见到,我以为它们永远都会长在那里,永远保持一个样子,谁料一场大水就让它们各奔东西,只剩下寂寞的水面,掩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

此刻两岸阒无人迹,豆大的灯火也没有了,村庄沉浸在安静的梦里。老人在打鼾,男孩女孩说着梦话。他们就在河的两岸,离我不远,我看不见他们,却觉得跟他们很亲近。

月亮渐渐升上高天。原来黑魆魆的房子、树丛,渐渐都亮堂起来。远处河水反射着月亮的光辉,像一条微微起伏的大白马路。小船不知疲倦继续前行。白天阅读的阿尔芒与玛格丽特的故事残留在脑海里,我惊讶于那陌生的强烈的悲伤气息。我眼下的生活是如此的平静、安宁。虽遭水灾,村庄并无悲伤气氛弥散,村庄男女亦缺乏强烈涌动的激情。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将来会经历什么,现在尚一无所知,眼下的他一如村庄里青葱的树,寂寞生长,枝条披拂,在南风和月辉里触摸这个温和、淳厚的世界。

水面愈发开阔起来,到了一个三岔河口。往西通往汪洋庙,往南一段是幸福河。船正往幸福河里走。我想起了这里划龙船的景象。

旧历端午节,麦收过后短暂的农闲,各个村庄都成立了龙船队。每条船上一人掌舵,十人划桨,一人擂鼓,两人敲锣,在村庄附近的河里演练。五月初五那天,几十条龙船齐集大河口比赛,成为乡村端午的盛事。

一九八○年端午,我随着人流在堤岸上奔跑,追逐水中的龙船,兴奋得像一条野狗。

有龙船在比赛中胜出,岸上立即燃放鞭炮庆贺。盖过鞭炮气味的是栀子花的香味。来看龙船的女孩,没有谁头上不戴几朵栀子花的。

下午赛事结束,人群渐次散去,我沿着河堤往回走,意兴阑珊。现在我乘坐的机动船正好开过这片赛龙舟的水面,我看到了三年前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太过兴奋之后,冷落的收束总让人难以为怀。

我低头赶路,堤岸上有散落的鞭炮碎屑,有挤掉下来的萎黄的栀子花。遍布河岸的人群怎么瞬间就稀稀拉拉了呢?热闹的锣鼓声鞭炮声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突然,我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肩头被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先是掌心,温暖地搭上来,然后是指尖,掠过我的单衫,触碰我的右肩,轻柔地,像风吹过青草,在极其短暂的柔韧一握之后,又轻捷决绝地弹跳开去。

我先是一惊,但这一连串的微妙动作又让我感到安稳和沉醉,像做梦一样。猛回头,天哪,居然是杏红。

杏红是谁?是我的同学。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坐在第一排,她比我大两三岁。整整一个学期无聊的语文课上,我有一半时间在回头看她,迎着同学不怀好意的嘲笑的眼神,坚决而又羞怯地一次次回首,让心跳如舂。

她似乎并未看我一眼,抚摸了我,就离开了我,剩下我一人在堤岸上神情恍惚。

今晚月华如练,机动船走过这片水域,我的目光逼近光秃秃的堤岸,只有月光,月光之下,还是月光。就像那些野菱不知被洪水冲到了哪里,我们也从此不再相见。

夜深了,风大了,是八月下旬水面的南风。船向西南方向航行。我干脆仰面躺在船板上,但见水阔天高。置身于无涯的水月之间,我有点微醺的疲倦,又舍不得入睡。月光长在,河流长在,但这样的航行于我不会长在。特别是两岸水满的月夜,脑袋贴着水面滑行,这样的际遇不会很多。当年课堂上,杏红坐在我的身后,只要我回头就能看到她粲然一笑。她总是大方地闪着大眼睛朝我微笑。现在,我将脑袋枕在船板上,往任何一个方向无论怎么转动,也不会再看到她了。我想,这样大月流天的晚上,这样洪水充溢的河道里,躺在机动船上航行的十五岁的光景,也不会再来了吧。

突突突的柴油机声停止了。耳朵静得发疼。船靠岸了。下得船来,我走到河堤上,发现堤岸那边的青草湖。那才是真正的浩渺无际,月光全泼在湖水上,银辉闪烁,南风劲吹。我的身子都给吹空了,心胸干净透明起来。脑子里的野菱呀、龙船呀、杏红呀,也都模糊起来。我整个人都融进这广袤无垠的月色中了。

夜露下来了,脚边的野草湿湿的,凉凉的,沁在我的脚心。我往家的方向走。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还有多少河上的月亮,还有多少南风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