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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雪春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何向阳   2023年04月03日12:02

《澡雪春秋》

作者:何向阳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3年2月

ISBN:9787108074720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本历史哲理散文评论佳作,全书从历史演进的角度,高屋建瓴地从侠、儒、道、佛的源头对中国历史与文化脉络的演变作时代的阐释。第一篇《青衿无名》是对中国本土侠文化基因的历史演变的梳理和时代的阐释;第二篇《渡在海上》是对中华贤哲在西行泛海与东渡传道中的历练与参悟的系统总结;第三篇《澡雪春秋》是对中华儒家先哲的出世情怀和入世情怀的探究;第四篇《道在途中》是中华道家理想文化人格在先哲的人生旅途中的践行。全书文章凝练厚重,哲理性强,文化底蕴浓烈,穿透历史时空,深度挖掘了历史深处的文化嬗变在历史贤哲身上的具体体现。

作者简介

何向阳,诗人、作家、批评家。中国作家协会六、七、八、九届全委会委员。曾出版诗集《青衿》《锦瑟》,散文集《思远道》《梦与马》,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镜中水未逝》,理论集《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彼黍》《夏娃备案》《立虹为记》《似你所见》,专著《人格论》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作品译为英、俄、韩、西班牙文。现居北京。

选摘

在被鲁迅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的 3 月 18日的此后 20 天里,先生一共写了 8 篇短文,从《华盖集续编》与《野草》里我们不难找到那些日期,3 月 18日、25 日、26 日,4 月 1 日、2 日、6 日、8 日、10 日,后两个日期是收在《野草》中的;这种情景使我在翻读时经常陷入对以往阅读岁月的思索,收入中学教材(读本)的一些《野草》中的文字,如十四五岁背诵过的《秋夜》《风筝》《雪》,都一味地压抑凛冽,太过凄清,而无冰结的热烈;我是较晚接触到《死火》的,那种概括与自况让人读之是《秋夜》等篇所无法比拟的。长期以来一直奇怪于中学课本收录者的视角,那个最早在一个少年心目中以作家形式存在的文学史,那个以作品在一个稚幼的意识里打下的第一道痕迹,该是怎样的呢?以什么样的标准,如果真有标准的话,或者最起码的对事实尊重的依据;记忆中的中学教材里没有《复仇》《影的告别》《过客》《死火》《墓碣文》《死后》,甚至《这样的战士》《淡淡的血痕中》《一觉》,也许是无法承受那种艳冽附加之上的撕裂感,不是指十四五岁的少年学生,也不只是那编选教材的人,而是这一民族遗传到了不自觉状态的一种几近本能的对苦痛的拒绝。如果我是一个中学毕业后即报考了理科专业的学生,如果我没有选择中文为专业或者大学毕业后(前面的问题同样存在于中文本科专业书中)没有因对文学的挚爱而从事于其他工作——不继续于我现在的文学研究专业,可能会因为那几乎是删除了现代文学中最菁华的少年课本的误导而与一位诞生于最黑暗处的真正思想者失之交臂。对于 3 月 18 日的事件,中学课本里选了《记念刘和珍君》,这篇记叙文的范例仍标识着血迹的浓度,虽然这是鲁迅先生在记述那一事件时的很压抑的文字,语气也因之较为平和——离事发当天已有两星期过去了,作为一篇为抵抗快要降临的“忘却的救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悼文,也是追述大于激越的,但仍可触到那不惮于的姿态。

这一姿态,与写于《铸剑》同时期的《野草》证明了前文中侠超出背景部分的,是《复仇》《复仇(其二)》,那不顾看客的将要拥抱将要杀戮的“他们”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握着利刃的形象是寓言的,而《复仇(其二)》中的被钉上十字架、悬在虚空中的“他”却是宗教的,好像是《铸剑》那黑色人的分身,或是前身。鲁迅的侠士总是无名的,着青衣的黑色人,他们,他,没有名姓,仿佛历史中周游于各个时代的影子,一个不需要现实命名定位到具体的永恒者;而这种无名状态也正是侠这一文化在中国主流文化中命运的缩写。较之历代文人的总结,鲁迅先生更彻底到连侠士这个词都不用,《铸剑》的史的缘起《三王墓》里还以“客”来做侠客的代称,那么到了《铸剑》则连这样一个语词都遭到了回避,正如黑色人对“义士”的否定——“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这是不同于侠文化史中的以立名以荣誉作为目的的侠的,鲁迅在此与侠文化内部的侠也划清了界限;另有一个侠——有着“无名”的自然,而且有“不为名”的非功利的对“报知己”这一传统信念放弃后的对复仇精神本质的提炼。有时这个“他”,是猛士;有时,是“过客”。总之“他”从不执于一种“名”下而为哪怕是精神意义的外力所左右而行事,这个“他”,仿佛先生自己的化身。

但仍有一点稍稍的不同。

猛士的形态,是现实性多于哲学性的。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是与居于现实层面的“苟活者”相比的,“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记念刘和珍君》)是叛逆于时世的,是与“造物主”相悖离的,如,“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的良民们。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淡淡的血痕中》)

过客的形态,哲学性则大于现实性。如《野草》中唯一诗剧形式的《过客》中角色过客的人物表介绍几可视作是黑色人的前身——“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足见黑色为作者偏爱的程度,而不仅是外形的相似,更有剧中客答翁问时的例证——那对称呼的回答——“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仍然可视作对“无名”精神的注释。有伤、有血、“我愿意休息”、“但是,我不能”、“还是走好”的总是息不下的行者,正好被过客这一形象包裹,也是那猛士的含伤前进的一面。

还有战士。如果可以称之为一种形态。那个走进无物之阵、“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的战士,在各式各样的“点头”“旗帜”“讲说”“外套”面前,总是一副不变的姿态,鲁迅在一篇不足千字的文章里,竟连用了六次之多这同一个句式——“但他举起了投枪”;与其说表白一种不变的信念,不如讲是亘古未改的本能。战士只是这本能体现的一种外观,如猛士、过客一样。

三种形态不仅成为黑色人(《铸剑》中人物,鲁迅先生本人也是喜着黑衣的)所代表着复仇精神的侠之内核的演绎,而且,在对传统侠士观念的去除中将侠之理念在更新中注入了更加深厚的底蕴。历史走到了心灵的深层,而且又那么具有难以替代的个体性。动机的考证与人格的生成终于达到了一次交叉,默契所产生的沉冥也带上了一层肃穆的黑色,这就是同时期于《铸剑》的“侠”的探索阶段会有的那般深色的梦。“我梦见自己在冰川间奔驰”(《死火》);“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狗的驳诘》);“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失掉的好地狱》);“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墓碣文》);“我梦见自己在做梦”(《颓败线的颤动》);“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立论》);“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死后》);当翻读这些《野草》中下标 1925 年 4 月 23 日至同年 7 月 12 日的文章时,有一种心悸,无法猜测先生当时的心境所指,却仍能触到那灵魂深层已“全体冰结”“毫不摇动”“像珊瑚枝”枯焦而又有“炎炎的形”的凝固火焰。

期待着后世的一天那个取了它将之重又变成永得燃烧的人。那个人同样不怕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在面对碎骨之疼时仍能将心髓的痛楚化作大欢喜和大悲悯。只这个人,才能将这个民族复兴之梦携出冰谷。

这个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