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4期|李浩:噬梦兽和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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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老的故事,它是我爷爷的爷爷讲的,是我爷爷的爷爷听他爷爷说的。他们总是强调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里面不含半点儿虚构或者寓言的成分。现在,这个故事要由我来讲述了,我想的是,尽可能地保持它的原貌,我爷爷的爷爷怎么讲的我就怎么讲出来——但出于胡思乱想和总想着把曲线拉直、把直线掰弯,以及试图不断建立逻辑和可信度的习惯,我也许会做一点点的增和删,但也不准备向里面添加半点儿寓言的成分。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爷爷的爷爷就是这样说的,他说这是这个故事的开头,他的爷爷也是这样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猎人,这一天他去山里打猎,在追逐一只漂亮的豹子的时候走入了一片被大雾笼罩的黑色山林。两天一夜。在这座山林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猎人带着遍体的伤痕和几乎能把人的骨骼都会挤压出来的疲惫回到村子,不久,他就去世了,没能留下一句话。耗尽力气的猎人变成了哑巴,他本来应当和大家说些什么的,可是,他没有说。不久。真的是不久,村子里的人都在深夜里听到了巨大的脚步声,它甚至使整个村子都跟着它一起颤动——早上起来,村里的人试图去寻找那个脚步声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是一种怎样的庞然大物发出的,它会不会像“年”那样给村子带来灾难和恐惧:当他们打开门,立刻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他们看到的是一片黏稠的、灰白色的大雾,整个村子和所有的出路,都被这片大雾所笼罩,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毛皮、发霉的草叶和血腥味的气息。一天,两天。五天,十天。大雾一直不散。
“不是年。”更老的老人们说。他们对年和年的气息还有记忆。
“年来的时候,也是咣,咣,咣。”有老人回味。一提到年,他的身体还禁不住颤了两下。
“年也没带来雾。有时有雪,有时有风。”
“我们找到了对付年的办法。可现在来的这个……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父亲,它是什么呢?”
“它是雾,孩子。”
“我问的是雾的后面……昨天的脚步声我也听见啦,那时我正在做梦,一下子就醒啦。”
“……我不知道。你没看到它,躲在雾的里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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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几个大胆的人前往雾中搜寻,回来说,里面除了雾还是雾,浓浓淡淡,起起伏伏,眼前一直是模糊的一团,什么也没有找见。他们承认,他们这些人是结伴而行的,为了相互有个照应——他们害怕,要是一个人在大雾中迷失,很容易弄错方向再也回不到家的。但有一个人不信邪,他非要找出大雾笼罩的原因来不可,于是,在众人决定往回赶的时候他离开了队伍,一个人径自朝雾的更深处去了。“那个人是谁?”“还能是谁,一定是铁匠,只有他才能有拳头那么大的胆!你们说,是不是他?”“是的,就是他。”“在咱们村,除了死去的猎人,胆子最大的就是铁匠。你们一说,我就猜得出来。”“是的,就是他。”
铁匠走向了更远处。每个人,村子里的每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支着自己的耳朵朝外面听着,希望他能在回来的时候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大约五天,铁匠回来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打铁用的铁锤——“你,你看到了什么?是年吗,还是……”“你没受伤?是你没找到它还是它放过了你?你应当,打不过它吧?”
铁匠说,看到了,他看到了。村外不远处山崖上,蹲着一只像是棕熊、但长着一对猪耳朵的怪兽,它的眼睛则更为吓人,看向哪里,雾中立刻会闪过两道射向很远的寒光……铁匠说,他没敢惊动这只怪兽,它太庞大、太可怕了,再说,要是猎人都不能把它杀死,那他铁匠也一定不能。于是,他决定跑回来给大家报信。
“会离得那么近吗?就在村外?要知道,我们也是走了很久很久……”大胆的人们感觉有点儿委屈,“你不是欺骗我们吧,真是难以置信——我们,早就经过了村外的山崖,那是我们砍柴、伐木经常去的地方啊,我们怎么没有发现?”
“从山崖那到村子,一天一夜就足够了,可你走了那么长时间……”
小孩子们的兴致不是这些,“它会哼哼吗,它咬人吗?”“它有牙吗,它有舌头吗?”“它是不是这么这么跳,你看着我……是不是这样跳?”“你看到它的尾巴了吗,长不长,是像牛的尾巴那样、马的尾巴那样还是猴子的尾巴那样?”“怪兽没尾巴!它要尾巴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并不信铁匠的话,除了那些刚长到板凳和条桌高度的孩子们。他们无法相信,那只所谓的怪兽已经距离他们这么近,而那些胆大的人们竟然连这么近的距离也没能走到。有人猜度,铁匠看到的,是一只能够制造幻觉的怪兽,它利用幻觉让铁匠相信他自己看到的山崖和自己其实都不是真的,也许,这只怪兽其实并没那么大,那么可怕,也许就是一只……刺猬或者山鸡。“刺猬!”“山鸡!”
不过是刺猬和山鸡的说法沸沸扬扬,让和铁匠一起出去但提前回来的几个壮年很没面子,于是,他们经历了第二次的协商,然后再次上路。这一次,他们背足了干粮和水,瓦匠还带上了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罗盘。三天,五天。村里人蜡烛一样慢慢短下去的耐心就要被耗尽得只剩下最后的烛芯的时候,他们拖着疲惫和惊恐回到了村子。没有。这一次,他们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的,然后又沿着原有的记号返回的——他们既没看赋予大雾的尽头也没看到什么怪兽,太安静了,鸡不叫狗不咬,树上跳下来的鸟、路上窜过去的鹿和草丛里爬进去的蛇,都是一副呆呆的样子……他们越走越怕。这些大胆子的人在携带的干粮吃完到过半之后迅速地往回赶,再也不敢多走一步。不过,没有怪兽,没有铁匠所描述的怪兽。他们似乎经过了山崖,但谁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异常,没有。
——轮到铁匠要自己解释了……可他的赌咒发誓都起不到作用,除非他能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拉到山崖那边一起看见,或者他把那只怪兽捆好了丢到大家面前:就是它!我说的就是它!都是它搞得鬼、捣得乱!然而这是做不到的。外面的雾那么大,一出去好几天,除了几个兴致勃勃的小孩子之外再无响应,而这些小孩子哪来的自主,拉着胳膊打一顿也就不再闹了;把怪兽抓来捆好——哪有那么容易啊,想都不用去想,村子里功夫最高的是猎人,他都不行,别人自然就更不是对手了,铁匠的胆子是大,但他也不至于胆大到一个人去和怪兽拼命。“爱信不信!我就是看到啦!你们爱信不信!”铁匠怒气冲冲,他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铁器上面。要不是他老婆盯着,四溅的火花说不定就把房子给点着了。
那一夜,村子里又听见了脚步声。噔噔,噔,噔噔,噔噔。
“别说话!”当母亲的捂住孩子的嘴,“别让它听见!所有的怪兽,都喜欢对小孩子下手,千万别把它招来!”
已经很长时间了,雾还没有散去,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尽管它也确实带来了种种不适。相对于不可知的危险,村子里的人更愿意小心些,更小心些,宁可只围绕着村子摸索着来来回回——事实上,他们走出院子,走出村子,包括走过村口的那个小石桥,都没遇到过任何的危险也没有任何阻拦,除了雾还是雾,它严重影响着视觉,让人对略略的远处便看不清楚。“我们可不可以……走得更远一些?”“也许,来的这只散布了灰雾的怪兽,是一只好的怪兽——它什么也不想做?”“怪兽怪兽,能来和我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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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说的,应当是对的!他真的看到了怪兽!”
村里的教书先生显然兴奋异常,这个鼻孔朝上的人,第一次,几乎是挨家挨户,坐在人家的板凳上向人家念叨他从一本名为《山海别经》的书中看到的内容:铁匠说的那个怪兽是存在的,古人早已见过并且在书中写了下来。那个怪兽,名叫“噬梦兽”,它出现在哪里大雾就跟到哪里,只有它离开了当地才会恢复正常——它以食一种名叫“瞿如”的鸟和一种名叫“阴蝼”的虫为生,一般而言是不出深山的,除非……“除非有人招惹了它!逞什么能!好像天下就他是第一似的!”听到这里,男主人和女主人往往截住话头,一副忿忿的样子,他们的孩子也跟着表现出忿忿的样子,虽然他们未必清楚父母愤恨的究竟是谁。
教书先生说,噬梦兽之所以叫噬梦兽,是因为它只要把大雾带到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就不会再做梦,所有的梦都会被它吞噬下去,存在腹部下面。教书先生还说,噬梦兽本来是“豹身”,就是像豹子那样,只有梦吞得多了才会显得像是熊身,甚至会是猪身——一旦它成了猪身,就会变得更懒,就会住下来不走了,那么,大雾笼罩的村子也就将永远地、永远地被大雾笼罩下去。
“可恶!都是他招来的!现在好啦,它都不准备走啦!”村里的人继续他们的忿忿,若不是猎人早已死掉,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要知道村子里胆子大的人很多,他们能干出很多的事儿来。
“噬梦兽——对了,它是不是真的会吞掉我们的梦呢?”
大家都开始回想。是,似乎是。谭豆腐说,怪兽来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晒豆子的梦,那些金灿灿的豆子个个颗粒饱满,别提多诱人了。在梦里,谭豆腐将豆子放在苇席上晒,突然间它们就哗啦哗啦地跳起来,越跳越快也越跳越高,然后变成了一只只黄色的小鸟——梦在那时候醒了,他听到了脚步声,感觉到自己的炕在颤。之后……他真的就没再做过梦。田家嫂子说,她也做梦来着,在此之前她总是做梦,可自从那天开始,她也一个梦也没做着……有天半夜突然醒来也不是从梦里惊醒的,而是一只老鼠掉到了枕头上。木匠说,听到脚步声的那天他也在做梦,他梦见自己打开院门,竟然在南偏房的草垛边上发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獾(两年前,他的确在自己家南偏房的草垛边上发现过一只獾。这只獾也被他捉到了,猎人还帮助他扒掉了獾皮,为他的女儿做了一件皮坎肩——从那之后,木匠总是隔三差五地梦到同样的梦,他又又又在南房的草偏垛边上见到了一只獾),与以往在梦境里出现的獾不同,这只明显更大,脾气也暴躁了不少,在木匠拿起叉来朝它靠近的时候它竟然发起火来,咚咚咚地跺着地……这在那时梦就没了,木匠睁开眼,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脚步声。“我也做了个梦!我梦见一大堆的萤火虫!”木匠的儿子从人缝里钻出来,“然后……后来……就没啦!一点儿也没啦!”
教书先生叫大家仔细地想:在那晚之后,是不是所有人的梦都没了?如果是,那就说明铁匠看见的怪兽是真的,它是一只噬梦兽。
大家拼命地回想:是,是这样。没有再做过梦。没有。从那天开始,梦真的没了。
大家再想想……再想也是。所有人都扬着脸回忆:没,昨天没有,前天没有,大前天,大大前天……没有,都是没有。你要不说,大家就完全没注意到,可你这么一说……嗯,还真是,没再做过梦。一个也没有。
上了年纪的、晚上睡觉总是盗汗的二奶奶没有再做过,原来,无论是谁进她家门,她都能给人讲一串晚上做的梦。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现在,她一清二楚的是,她最近,真的不做梦了。虽然身上的汗还是那么多。
总是梦见被鬼压床、一晚上不知道多少次从可怕的梦中尖叫着醒来的瓦匠媳妇,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做过梦了。自从大雾笼罩之后,梦里的鬼和床都已不知去向。
“对了,那个上山采药的赵散,他不是总爱做噩梦吗,他不是总是梦见他弟弟赵汇来向他索命吗?我们问问他,最近还做梦不做了!”“对对对,问他!”
村里几个好事的人走到赵散的门口,却被赵散的妻子挡在门外:别,你们别进了,赵散正在睡觉呢!你们要把他闹醒了——他那脾气,你们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不是……他还在晚上做噩梦?还是天天做?”赵散的妻子说,那倒不是,晚上不做噩梦了,可是他因为不做噩梦才更不敢睡——他总觉得,噩梦就在墙角的哪个地方埋伏好了等着他,他一睡,噩梦会以比之前厉害一百倍的恐怖扑到他身上。熬不住了,他就在白天睡,反正大雾天也不好出门。“找到……你们找到赵汇没有?”上哪儿去找,赵散的妻子摇摇头,从山崖上掉下去,肯定骨头都摔成末了。他们兄弟情深,要不然,赵汇也不能缠着他哥哥不放。
对对对。村里人点着头,散开了。铁匠说的是对的,教书先生说的是对的,猎人引来的是噬梦兽,是它制造了大雾,同时把村里人的梦也给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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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子的人都不再做梦,他们的梦,被一个叫“噬梦兽”的怪物给吞了去——几乎是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村子里的人经教书先生的提醒才意识到:噢。有这样一个损失。当然说是损失也不确切,因为对于像瓦匠媳妇、采药人赵散和寡居的二奶奶来说,没有了梦反而是件好事儿,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尤其是赵散,在得知他的噩梦也被噬梦兽给吞掉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噩梦连连之后,他开始睡得极其安稳,鼾声雷动,倒是他的妻子患上了失眠症,一时不见好转。
被雾笼罩着。太阳照下来也只是一个淡黄的光晕,再无往日的威力,而田野间的庄稼、禾苗依然在茁壮成长,看上去并没多大影响——唯一的影响是,禾苗的叶子是灰绿色的,丝瓜结出的果实是灰黄色的,玉米刚刚吐出的穗是灰紫色的,而这些颜色还都是靠近之后才分辨出来的,相对之前有较大的不同。“要是你们一生下来,见到的都是这种雾天,也就不感觉有什么别扭的了,不就是个颜色嘛,现在看上去不也挺好的吗?”村子里的锔锅匠辛爷爷说。他的眼早在十几年前就看不太清东西了,在他眼前一直有一团灰白色的雾,现在,不过是那团雾更重了一些,更宽阔了一些。“没那么多事儿。适应了就好。”
之所以要提锔锅匠辛爷爷的这些话,是因为村子里那些大胆的年轻人正在密谋,他们试图想办法把噬梦兽杀死或者驱赶出去,这些蠢蠢欲动的人已经影响了大半个村子,尤其是那些更为年轻的孩子们。关于这个冒险,村子里的人并不统一。
“为什么要梦?不要就不可以吗?我觉得现在晚上睡得可香啦。”
“可梦是你的啊,你的,你就得要回来。”
“是我的但我不想要的东西可多啦,你看,我现在就想把这双穿旧了的鞋子丢了。”
“它们不是一回事。你需要梦,和你需要不需要一双旧鞋子不同。”
“我觉得就是一回事。”
“你想想,嗯……你是木匠,我要把你的斧子和锯拿走……”
“可它没有拿走我的斧子,也没有拿走锯。你还是说点别的吧。”
“……天天生活在雾里,你不觉得厌倦,憋闷,难受?这难道不是理由?”
“是理由。不过我也不想参与你们。你想想猎人。太可怕了,是不是?”
……
这些密谋者们没有获得成功,因为村上的人很少响应,而那些试图响应的人也被自己的父亲母亲或妻子给拉走了,他们的计划只得搁浅。不就是有雾吗,不就是见不到太阳吗,据说遥远的蜀地和黔地一到秋天就见不到太阳了,直到第二年夏天,偶尔的晴天才能重新见到——他们能那样活我们也能,我们又不会比他们少一条腿;至于被吞掉的梦,它本来就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影响吃也不影响穿的东西,有和没有能有多大的区别?要为这个不当吃也不当穿的东西去和危险的噬梦兽搏斗,就毫无道理了,要是像猎人那样弄得遍体鳞伤最后还要搭进性命,就更无道理了。
是有点不适。但忍着吧。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它是我爷爷的爷爷讲的,是我爷爷的爷爷听他爷爷说的。他们说,经过一段时间,村里的人已经习惯了没有梦的生活,没有梦其实挺好的,至少让他们能够睡得安稳了,而且不必再为梦境里的出现而提心吊胆,或者猜来猜去。只有一些胆大的人还在心有不甘——这里面,不包括那个胆子更大的铁匠。他很少出门,而是在家里专心致志地打一把锋利的宝剑。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在专心致志地打一把宝剑,只有铁匠本人给予了否认,他说不是,他要打的不过是一百把锄头,因为数量太多而不得不废寝忘食,不曾出门。没有谁肯相信铁匠的话,但也没有谁会在意铁匠的话:反正,蠢蠢欲动的密谋已经失败了,铁匠打出来的是宝剑还是锄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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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时候起的变化?具体的时间可能没人说得清楚,但具体的事件则是村里人的共识:因为收红薯。一般而言,收红薯的日子是村子的节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种田的和不种田的,所有的人都来到田间,大家一起帮着农家收红薯一起分享收获的喜悦……在大雾笼罩的那年,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红薯的秧苗长势极旺,叶子和叶子、蔓子和蔓子层层叠叠地叠加在一起,冒着一层灰绿色的油——人们猜测,所有人都那么猜测:那年应当是一个丰收年。村子里的种田人笑得啊,真的是合不拢嘴,那种矜持的样貌他们谁也保持不住。
然而。当他们剪掉了秧,收走了叶,刨开了土,理清了茎,拽出了……埋在地下的红薯竟然结得那么小那么少,小得就像是鸡蛋、鸭蛋甚至鸽子的蛋,少得只有往常收成的一半儿或者不到一半儿。合不拢嘴的种田人还是合不拢嘴,不过他们的脸上挂出的则是悲戚的、失望的或者不敢相信的表情。
收红薯的日子是村子的节日,然而它变成了一个被破坏的节日,一个打击到所有人的节日,一个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的节日。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和发出呼喊之间,有人早早地认定并笃定地认定,这件事与笼罩村子的大雾有关,与可怕的、可恶的噬梦兽有关。肯定是它造成的,甚至,这只噬梦兽不只是会吞掉村里人的梦而且还会偷偷地吃掉地下的红薯,若不然,怎么解释今年的收成会变成这个样子?
收红薯的事件在村上议论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但随后,发生了田家的孩子在村口的草丛里撒尿被毒蛇咬伤的事件,织布的刘家下蛋的母鸡毫无征兆地失踪而鸡蛋还在窝里的事件,梁家小酒馆凉棚在无风的日子突然倒塌的事件,牛家新过门的儿媳用剪刀刺伤赵家爷爷的事件,以及铁匠的锄头突然断裂的事件……这些事件貌似纷乱、孤立,但村上的明眼人看得明白,这都是因噬梦兽的存在而引起的,是它在操控着、安排着这一切,有的事可能并不是它安排的但它依然摆脱不了关系:如果没有大雾,田家的孩子怎么会注意不到游到脚边的蛇?刘家的母鸡怎么能那么容易地被谁抱走不叫也不逃?赵家的爷爷怎么会因为看不清路而误闯进牛家引起新媳妇的误会?至于铁匠的锄头……要不是没有看清,使用锄头的人一定不会用力地去砸一块石头,他是一定会绕开的,他会把石头丢到田垄的外面去……
收红薯的事件是个引子,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这样那样的事件,这些事件让村里人无法回避消失的梦和噬梦兽的存在,它在那里,你越来越不能忽略它了。
“整日被大雾笼罩,好好的太阳一直都看不清楚……你是不是感觉乏力,胸闷,疲倦,什么事儿都不想做?是的,你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就是这样。大雾让人迷茫。噬梦兽吞掉的远远不止我们的梦,它其实还吞掉了和梦相关的一切,譬如梦幻、梦想、梦乡、梦魇、魂牵梦萦、酣梦迷梦恍然若梦和痴人说梦……现在,你再想想,就拿梦魇来说吧,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儿啊,多可贵的一件事儿啊……”
“大雾正在使人变傻,你没感觉出来?看看水家赵四你就知道了,昨天我让他背《论语》的第一段,他竟然吭哧哼哧背不出来……好好好,你说他没脑子,那王家当铺的老七总是聪明的吧,连脚趾头上都是一百二十个心眼!你没看到,前几天被他爹追在院子里打!他竟然算错账,给他爹亏了好多的钱……”
“没有梦就是不行!行,咱们就说赵散,他睡得好了,大白天有精神了,看看他做的那些好事儿!天天打老婆,到处欺侮人——原来,他哪来这么大的精力?”
……蠢蠢欲动的人们再一次活跃起来,这一次,加入到他们中的人就多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胆大的胆小的,有胆的没胆的——反正,两个人走在对面只要你开口不是对大雾和噬梦兽的抱怨,对面过来的人一定不会搭理你,而且你很快就在村子里遭到孤立,你不得不在别人面前说出三倍到五倍的抱怨和愤恨才会获得村里人的原谅,才会重新被接纳。你是德高望重的关二爷也不行,你是耳背的、总是和别人打岔的别人说东你说西的田四奶奶也不行。
蠢蠢欲动的成为了村子里的大多数,他们是最受大家敬重的一群,太多的人在加入到他们中间。“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可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如果说,大雾弥漫的村庄像一口大锅,人们的怨气就像是咕嘟咕嘟冒泡的开水,而蠢蠢欲动的人们和他们的鼓动则如同干柴和加在锅下面的火焰。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一天会来临,它终会来临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到来了——至于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已经没人在意,至少是,不那么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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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读过许许多多人们挑战巨大的猛兽而进行殊死搏斗的故事,挑战者是一个猎人,在菩萨、仙人或者道士的帮助下最终战胜了对手;挑战者是一个半人半神的勇士,他借助从神灵、仙子和巫师那里得来的工具,最终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对手……你可能听说过屠龙的战士最终变成恶龙的故事,听说过因为战利品分配不公而造成战士们自相残杀的故事,听说过勇士赢得了胜利但国王已经忘记了他的诺言的故事……而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是发生在我们村子里的真实故事,是我爷爷的爷爷讲的,是我爷爷的爷爷听他爷爷说的——它和那些故事有所不同。它的里面不包含什么寓意,只有事件。
摩拳擦掌的村里人集中起来了,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让人看着心惊。村长和教书先生一起给大家分配着任务:谁谁谁,使用枪和矛,谁谁谁,把猎人的弓箭拿来,他的更好用些,力量也更大;谁谁谁,你负责把噬梦兽引出来,因为你学驴号完全可以乱真,几次把邻村的驴子招到家里——书上说,那种叫“瞿如”的鸟发出的声音就像驴叫,你就用这个方法……谁谁谁负责治疗,要是有人受伤的话,谁谁谁,谁谁谁,你们俩负责物资供应,要是谁的剑、刀或者矛损坏了,你们要能及时地为他们换新的,等等等等。
铁匠拿来了一把新打的宝剑。“你不是说,你在专心地打造锄头……”“不是锄头,是剑。我早就想打一把宝剑了,剑柄上的图案,还是猎人活着的时候设计的,可惜他再也见不到这把剑了。”“可你当时说是锄头……”“我就是随口一说。”
采药师赵散也加入到队伍中。谁都知道他并不喜欢噩梦,所有人都不会喜欢噩梦,可他还是来了。“就是噩梦,也比没有梦更有意思。”他向众人解释,虽然大家都不会真的相信他说的这句话。来了就好,就是一个大帮手,至于他内心里想的是什么谁又会那么计较呢?
教书先生为他们设置了路线,进攻方向,注意事项——这里都是书上有的。村长则根据教书先生的设置补充:谁谁谁在前,要先进攻什么方向,后面的谁谁谁要注意,别让噬梦兽如何如何——“你还有补充的吗?”村长问。教书先生摇摇头,“没有了。这里后面还有一小段话,我一直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咒语?要不,让谁谁谁他们也记下来。”
一村人,几乎是整个村子里的人,除了老人、女人和孩子,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大雾中去,很快他们就再也看不到影子。一天。两天。三天。留在家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村长和教书先生一起拔长了脖子等待,可是没有等来半点儿的消息。这天早上,教书先生从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我似乎在做梦!我又开始做梦啦!
教书先生高兴地从炕上跳下来,他把昨夜一直不停翻看、盖在被子上的那本《山海别册》甩在了地上。从地上拿起来,教书先生重新翻到有关噬梦兽的那一章节,仔细地揣摩着最后一段话的意思……突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地哭泣起来:“我错啦,我弄错啦!是我害了他们啊!是我害了他们啊!”
“你错在哪儿啦?你怎么错啦?”闻讯赶来的村长,老人、女人和孩子向他询问。
“它,它说的是……杀死噬梦兽,只能到梦里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到梦里去……可我们的梦都被它给吞掉了啊!他们,是杀不掉它的!”
——教书先生的话,真像是一个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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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古老的旧故事它是我爷爷的爷爷讲的,是我爷爷的爷爷听他爷爷说的——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因为讲述的人记忆偏差的缘故,他们竟然漏掉了其中最最重要的环节,反正,我爷爷的爷爷已经无法解释清楚。他说,老人们就是这样讲的,他也就是这样听的,但这个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没有半点虚构或寓言的成分。
不知道是不是书上记载的不对还是别的什么巧合,反正,村子里的勇士们经过半天的搏斗最终杀死了噬梦兽。噬梦兽被杀死之后大雾并没有马上散去,但所有人的梦却立刻被还了回来……已经受伤的赵散在一个喘息的瞬间便被噩梦附身,他再次梦见了自己的弟弟,带着他的断肢和满身的血来向他讨债。这时候,采药人赵散已经不肯再接受这个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了,他大喊一声,直直地跳下了山崖。
两天之后大雾散去,村里迷路的勇士们马上找到了回家的路——原来,它真的像铁匠说得那么近,原来,他们在雾中绕弯、在雾中做下的记号不过是给自己制造了迷宫,使路程变得远了太多。大雾散去,村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只有赵散的妻子——她竟然疯掉了——坐在村口,见到过往的人就扑过去抓住他:我们家赵散是个好人,他没有害死自己的弟弟,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别听他们胡扯!这些人,除了我们家赵散,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大雾散去,村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当然是一切。在屠杀噬梦兽的过程中使用长矛的田家二哥喝醉了,在小酒馆里滔滔不绝,过度的自我夸张引起了赵家三叔的不满,他走过去嘲笑田家二哥在噬梦兽面前就像个跳来跳去的跳蚤,直到噬梦兽死掉一枪都没刺中过——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打在一起,砸碎了盆,撞翻了碗,被老婆提着耳朵拉回家去的时候还不时朝空气中踢腿:“踢死你,踢死你!”瓦匠到赵家偷鸡被人抓住,他向人狡辩:这是我们家的鸡,你看它的冠子,不信让我老婆来认一下!只有两记耳光,他就承认了自己偷鸡的举动,而且还供出多年之前在谁谁谁家偷过盆,在谁谁谁家的灶台下面偷过钱。在路上欺侮赵家侄子、从他手里抢走了两块烤红薯的木匠被赵家人堵在门口大骂,有人看见,木匠悄悄地从后窗那里跳了出去,一路跑进了野地。赵家爷爷再一次摸进了牛家的小门,这一次,看到他的是牛二和牛三……“老不死的!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是的,村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讲述过的旧故事里,村里的勇士们劣迹斑斑,实在和他们屠杀噬梦兽的身份不相称。
这天,阳光灿烂得几乎能把整个村子都晒成玻璃的早晨,一位来自远方的货郎来到了村口。他眯着眼,看了看厚厚的阳光,然后推着小车朝村里走去。经过种植了玉米的田野,在一片小树林的边上他发现小树林的上空有一小片彩虹,而树林里则雾气昭昭,仿佛那么灿烂的阳光也晒不进里面去。富有好奇心的货郎走向树林,突然,一只长着一对猪耳朵的细毛小兽窜到他面前,一副活泼的、可爱的样子。货郎心生欢喜,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干什么!走开!”
一个只有十几岁的男孩,死去的猎人的儿子,拿着一根木棒出现在他面前。
【作者简介:李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四侠”之一。著有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小说集《N个国王和他们的疆土》《封在石头里的梦》《谁生来是刺客》《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评论集《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第九届、十一届、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