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 景
栗山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寨。这种橄榄式吊脚楼村寨在大湘西无处不在，用无人机在空中俯瞰，黑压压一片片分布在大山的皱褶处。药师、歌师、巫师、拳师、乐师等民间师傅保障着村民自给自足的需求，一代代百姓在这里繁衍生息，有的在远去，有的在消失，只有写对联的遗风依然保留并不断发展繁荣。尽管对联的字写得不怎么周正，内容少有引经据典，对仗也不怎么工整，更莫说平仄韵脚了，但春节期间家家户户都会贴上红红的对联，给村子增添热闹与喜庆，也增加了不少文化氛围。每家的对联基本上是根据当时的家境而作，按当地人的说法叫“合景”，并由自家人书写，而且大都是孩子们在书写，哪怕他们只有小学一二年级，笔都还拿不稳，但他们身上寄托着家里人的希望。
我记得的第一副对联，是父亲在饭桌上给我说的。当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父亲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在桌上比划：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为柴；方户房中火土灶，因火生烟。又说纪晓岚年轻时，有人给他出了个刁钻古怪的上联，“鼠无大小皆称老”，纪晓岚略加思索就对出了下联，“鹦有雌雄都叫哥”。这些都是我最早认得的汉字。
因为从小受到环境的影响和大人的督促，《声律启蒙》我们都背得，只是背死书作用不大，按大人们的说法就是“叫天老蛙呱呱叫——没用”。果然到用的时候发现肚内词汇太少，想老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其实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的基本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意境和韵味难以达到要求，于是显得浅显粗俗。
20多年过去，我还清楚记得四叔春节写的一副对联。当时四叔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老大高中、老二初中、老三小学，那年遇上全寨的猪发瘟，他家的十多头肥猪全都死了，种的十多亩烤烟因雨水太多，烤出来成了“油桐叶”而卖不掉。四叔一家连年肉都买不起，但大门上的对联却是崭新的，上联是“一枝细笔写大字”，下联是“三个孩子读点书”；横批是“下蛮扛着”。如果用对联的字词标准来衡量，它并不算真正的对联，但写出了他们一家当时的处境。如今四叔的女儿是一名人民教师，两个儿子在深圳当老板，前几年村子里修路引水，他俩各捐助了10万元。
二狗与隔壁邻居有矛盾，邻居在城里当个小官。这一年二狗大门上的春联是：“为人莫做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当官不要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邻居看了觉得是在挖苦自己，扛起楼梯就去把二狗家的对联撕了，大年三十两家闹了起来。前来解决问题的生产队长虽然读过古书，觉得这对联有些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只记得“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却与这副对联关联不大，支吾着一时不知怎么解决。
二狗说，我的对联贴在我门上，为何要来撕我的？
邻居说，你贴你门上，为何要伤害我呢？
二狗想说，我从书上抄来的对联，怎么伤害了你，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么说有损自己的形象，于是便硬着嘴说，怎么伤害你了？就你一个人当官？全中国多的是呢！
“我在你隔壁，贴到这里就是在骂我。”
“大门是我家的，我爱怎么贴就怎么贴，关你什么事！”
生产队长觉得两边讲的都有理，单从对联本身看，属于良言警句，没什么毛病，便提出暂时不说此事，安安心心过年，等过完正月十五再来处理。但案子应该怎么断，生产队长心中没底，急得大年三十都过得不愉快。正月初三，在公社中学当老师的外甥来给他拜年，两人酒后将二狗家的对联拿来探讨，外甥说，这是明朝翰林大学士解缙写的，二狗只是在开头加了几个字。
生产队长大腿一拍，很兴奋地说道，我就说了嘛，二狗没读过几年书，不可能写出这么有水平的对联，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这种抄袭加修改的对联，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也发生过一次。此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的好日子刚刚起步，人们高兴着咧，村子里的玉瘸子开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赚了些钱，母亲60岁时大办一场。他把老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中的“人”改为“妈”，下联的“春满乾坤福满门”的“福”改为“爹”，认为“妈”要对“爹”才工整。这事让村人们笑到现在。
有了贴对联的喜好，寨子里随处都能见到对联。比如一座桥上的对联：“一桥连两界，通四路，达八界，走东南西北人；两坳望三坡，沿五里，过九阳，受日月星辰光。”四路、八界、五里、九阳都是地名。陌生人读了这对联，对这里也有了大致了解。再如养猪场的对联：“江氏配方六畜旺，土猪美味万家欢。”横批：吃放心肉。公交招呼站的对联：“山间招呼站，城乡一片情；出门中巴车，百姓乐开心。”村口一家小餐馆的对联：“搞米酒三杯怕卵，传几声笑话解忧。”生动表达了山里人的一种豁达。退休回乡的大伯，书房的对联是：“夏种瓜果冬养畜，日荷锄头夜读书。”横批：自由自在。
前不久，我从微信群得知寨子里的鲁师傅过世了。想到鲁师傅一生两大爱好是吹唢呐和打拳，还带了不少徒弟，我立马就给他写了两副挽联，其一：“一代拳师，威震四方存浩气；八音唢呐，韵咏千载留传说。”其二：“义无反顾，礼乐传承，埋骨青山多锦绣；拳到无形，人间绝响，长恨乡野少知音。”
喜乐哀怨两行字，别样情怀一生荣。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对对联情有独钟，有的表达了快乐，有的书写了不幸，有的感叹，有的敬重……一生经历的事都用对联记录着，这样的生活确实有些别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