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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2年第6期|刘香河:故乡的野菜
来源:《黄河》2022年第6期 | 刘香河  2023年04月11日08:42

故乡之于野菜,两者间的关联是必然的。你有什么样的故乡,就会有什么样的野菜。这大体不会错的。当然,也不排斥有些生长范围广的野菜,你的故乡有,我的故乡也有。

在我印象里,荠菜就是其中之一。辛弃疾的一句“春在溪头荠菜花”,让荠菜更是名声大振,进入了众多作家的笔下。

周作人先生颇喜引经据典,他告诉我们,《西湖游览志》中记载,“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又说,顾禄的《清嘉录》同样记载,“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

顾禄的这段文字,点出了荠菜的药理。元人吴瑞在其《日用本草》中曾言明,荠菜“凉肝明目”。典籍也好,药理也罢,并非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所特别看重。常言说,民以食为天。荠菜以其鲜美的味道,为我们的肠胃所青睐,给我们的味蕾以美妙享受,其重要不言而喻。

我挖荠菜,时间跨度之长,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不仅孩提时代挖过,几十年之后的前几年,我也还在一处渔塘边上挖过。而那次渔塘边上的采挖,实在说来,是次意外收获。

原本被友人邀约去作一回姜太公,来一次渭水河边造旧业。不想垂钓成效不大,却意外发现脚下的荠菜,叶色嫩绿,株体壮硕,一大片连着一大片,颇具规模,蓬蓬勃勃,长势颇旺。根本不像是野生,倒似人为种植的了。

与我同行的妻子,本来就不看好我的钓技。这下,便喜滋滋地挖起荠菜来,比先前垂钓时更带劲儿。不一会儿,满满两大塑料袋的收获,是我有史以来采挖荠菜最多的一次。当晚的一餐荠菜馅儿水饺,更是让我胃口大开,大呼过瘾。早把医生控制饮食的忠告,扔到哇爪国去矣!荠菜的那个鲜嫩劲儿,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怎么办?只有求助于与我有同乡之谊的里下河“文曲星”汪曾祺先生。关于荠菜,汪先生著文,这样介绍——

“荠菜是野菜,但在我的家乡却是可以上席的。” 他进而详细介绍说,“荠菜大都是凉拌,炒荠菜很少人吃。荠莱可包春卷,包圆子(汤团)”。

他老人家还特别介绍了自己在北京一家名店吃过的一道名菜:翡翠蛋羹。一只汤碗里一边是蛋羹,一边是荠菜,一边嫩黄,一边碧绿,绝不混淆,吃时搅在一起。这道翡翠蛋羹,让他颇为感概,“这种讲究的吃法,我们家乡没有。”

从汪先生的介绍中得知,高邮不仅没有翡翠蛋羹,也没有用荠菜包馄饨的。这倒让我有点意外。在我看来,荠菜既然能包饺子,当然也能包馄饨,既没有实操上的难度,亦没有食理上的不许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新鲜的荠菜馅儿,无论是包水饺,还是包馄饨,都是鲜美可口,诱人食欲的。

当然,汪先生说高邮没有用荠菜包馄饨的,那一定是实情,一定是没有用荠菜包馄饨的了。何故?是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抑或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得而知。

不独为某一故乡专有之野菜,除了荠菜,马兰头也在其列。这种野菜,不仅我国的西部、中部、南部、东部各地有,甚至朝鲜、日本、中南半岛至印度也有,可见其分布何其广矣。

马兰头,在我们那里都叫“麦浪头”。在我的感觉中,马兰头虽为正宗叫法,但终不及叫麦浪头富有诗意。还有一点就是,麦浪头,与另外一种野菜:粥饭菜,可以说是相伴而生。这两种野菜,自然也是伴随春天的脚步而来。此时,家乡多麦田,一麦碧千里。青青麦田间的田埂上,总能见到粥饭菜、麦浪头的影子。

前几年,有个叫李健的唱作人,写过一首《风吹麦浪》,一听他唱这首歌,便无端地想起老家麦田间的麦浪头来。这麦浪头较之粥饭菜,则叶多株壮,至根部方露淡红色,看上去比粥饭菜更泼皮。粥饭菜单株较麦浪头更小,双叶长且圆滑,无棱角,茎部稍短,呈红色。远远望去,红茎绿叶颇好看。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粥饭菜更小的野菜矣。

小的时候,到田野拾猪草,看到粥饭菜、麦浪头,便喜欢得不得了,蹲下身去,用小铲锹挑将起来,极细心。不要误会,这可不是给猪吃的。虽然猪完全可以吃。我们这一拨生长于“三年自然灾害”的乡间孩子,谁没有拾猪草的记忆?谁没有过过“挖野菜也当粮”的日子呢?

那时节,家里劳动力多的还好,在生产队干活,一年下来,年终“分红”时,多多少少总能从生产队会计手上,拿些钱回家,置办年货和一家老小的新衣服。当然,这“分红”所得,不可以全部花光的,尽管花光这点钱,太容易了。家里平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哪能只顾着“过年”,就不过日子了?往后的日子总是要“过”的,日常油盐酱醋之类、针头线脑之类,都得花钱。

像我家兄妹四个,只有母亲一人平时在生产队劳作,父亲很多时候在外面“工作队”上。如此一来,到年底,我家便成了生产队上的“超支户”,不仅“分”不到“红”,还要反过来给生产队上缴纳欠款。这样的情况下,日子怎么“过”呢?

多亏母亲勤劳,既养猪,又养鸡养鸭,每年从这些“副业”上,能收入不少,不仅缴纳了生产队上的“上缴”款,而且每年都能给我们兄妹添置新的衣裳。我清楚的记得,父母亲是不可能每年都做新衣服的,毕竟家里日常开销也“出”在这些“副业”上。其时的家中,我和大妹妹已经上学读书,也需要花钱。那时是没有“义务教育”之说的。因此上,我这样的孩子,放了学之后,抑或不上学的时候,总是要给家里猪圈里的猪拾猪草的。有了猪草,猪既能长大,又能少吃点家里的饲料,节省开销。

然,碰到粥饭菜、麦浪头这样的野菜,还是舍不得给猪吃的。

那大河两岸的圩堤上,抑或是麦田间的田埂上,朝阳的所在,粥饭菜、麦浪头往往成了片。碰到一处,便是绿绿的一大片。粥饭菜成了片,一般高矮,看上去很平整,似平铺在地面之上。而麦浪头,则簇成团,一簇簇,一团团,很是繁茂。这刻儿,甩开膀子,尽管“挑”。挑得心里喜滋滋的,忘了尚需拾猪草的正事,也是常有的。

回家,只有乖乖地等家里大人撕耳朵、凿刮子,没嘴瓢。说来,我的童年是极幸运的,母亲从未因为这种事,打过我。而我上学读书,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和外婆在一起生活,她老人家,对她的宝贝外孙,疼爱得不得了,我做错了事,她都难得有个高声,哪里肯动手唦!

洗汰干净的粥饭菜、麦浪头,切碎,煮了野菜粥,香喷喷,鲜滋滋,一口气喝上几碗,美得没法说。闹粮荒的年月,粥饭菜、麦浪头救过不少人的命。

有那么一阵子,人们似乎不记得粥饭菜、麦浪头了。等到它们重新被人提起,那是因为这原本野生的物种,进了塑料大棚,进行人工种植矣。

这粥饭菜、麦浪头来源多起来,想着用它们的人也就多起来。每日做早点的包子铺、小吃店,开始以此为原料做点心,包水饺、馄饨,还真是上好的原料呢。

眼下,我们那里各家风味小吃店,包水饺,包馄饨,甚至居民家中包春卷,所用的馅儿,不止只有大蒜、药芹之类,用荠菜、粥饭菜、麦浪头的逐渐多起来也。看起来,这粥饭菜、麦浪头切碎,与猪肉混制成馅儿,无论是包饺子,还是包馄饨,煮熟品尝,其口味远超出那大蒜或药芹做成的馅儿,亦不比荠菜馅儿差。那味道,清香,奇鲜。

这粥饭菜、麦浪头,可以做菜的地方多矣。其中,清炒或凉拌,皆能得其真味,且为时令小菜,亦已上了寻常百姓之餐桌。其实,这种作法,早已有之。袁枚那部著名的《随园食单》中,就曾收录麦浪头凉拌的作法:“马兰头菜,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之,可以醒脾。”

周作人先生笔下的“紫云英”,我们小时候也是经常在餐桌上见到的。诚如周先生所言,“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这样的表述不难看出,紫云英已由原本野生,变成了人工种植。

事实正是如此。在我的记忆里,早年间,我们那里每个生产队都会成片成片种植紫云英的。只不过,我们称其为红花䓍。乡里人,看重的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红花草之称谓,较之紫云英少了份浪漫,多了份实在。与红花草一同种植的还有黄花草,皆为肥料之用。

“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周作人先生这样的味感,与我倒是颇一致。他的一句“似豌豆苗”,不仅点出了另一食材,而且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算起来,还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是位南京女知青,“漂亮”一词是不足形容她的。她那长发及腰的韵致,令不少男教师着迷。她有一特别嗜好,喜食豌豆苗。那时,豌豆也是各个生产队成片成片种植的。种植豌豆的时节,豌豆地里的豌豆苗,多了去了,想怎么掐就怎么掐,几乎没人管的。班上的一帮小男生,人小鬼大的,抢着给班主任老师送嫩豌豆苗。久而久之,这些细猴子给班主任老师送了个“豌豆苗”的别号。你还别说,豌豆苗的那份纤柔,与班主任老师颇相宜。至今都不知,当事人是否知晓此事。

故乡的野菜,多半伴随着每个人的生命体验。苦艾,在我的同乡作家曹峰峻笔下,浓缩成了一份浓浓的母爱。是母亲把艾草变成了艾菜,由“草”变“菜”的升格,毫无疑问是一次生命的升华;是母亲把艾菜入汤入药,并以此制成风味独道的辣菜,让“大院楼里的科医们羞愧难当”;是母亲最后一次月夜劳作,给她的儿子留下多瓶辣菜,不久便永远地离开了。当艾菜花开满母亲的墓地,母亲一定能听到儿子的轻吟:“天光光,月光光,苦艾花开似骄阳……”

曹峰峻笔下母亲自制的辣菜,后来在地方上实现了工厂化生产,即所谓的“三腊菜”是也。只不过,三腊菜的主要原料,不是艾菜,而是我们那里常见的野生麻菜。

景象肃杀的冬季,那时的圩岸、堤埂之上,不经意间就会发现,有开着小黄花的麻菜,一簇连一簇,顶着寒风,顽强地生长着。那深绿的菜叶儿,金黄的小花,在一片枯萎中,特别显眼,给人些许亮色。

这野生麻菜,属芥菜类蔬菜。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载:“芥,性辛热而散,故能通肺开胃,利气豁痰。”

麻菜的采撷,多在入冬以后。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放学之后,春天要出门拾猪草,冬天便到野外挑麻菜。和拾猪草不同,挑这种野麻菜,菜根千万不能丢弃,不能随意切断。得注意留着,有大作用呢。挑回来的麻菜,经大人的手,一棵一棵收拾停当,之后,扎成一串一串的,悬于房屋朝北的檐下,风干半月左右,便可进行三腊菜的加工。

首先,将风干的麻菜,切成细碎的半颗粒状。之后,将半颗粒状的麻菜,放进普通铁锅之中,用文火,慢慢燠。何时出锅?这不能绝对依时间来定,主要是看麻菜的色泽。我们平常说的,半生不熟,这时,正可用此词来衡量。其后便可配以萝卜干细丁、熟素油、细末花椒盐之类,以增加三腊菜食用时的口感。这萝卜干细丁,与先前刻意留下的麻菜根一起,让食用者咀嚼起来,多了一份“咯嘣脆”。

新近上市的三腊菜,呈青绿色,既鲜且嫩,可醒酒,解腻,通肺,开胃。食用时偶或,有股辣气穿鼻而出,不觉眼中盈盈,口中丝丝(皆辣所至也),然胸中浊气顿释,倍感舒爽,通泰。岂不妙哉?

据说,家乡大文豪施耐庵,在著述《水浒传》深入民间采风时,就曾品尝过安丰的三腊菜。没有考证过。不过,施公的巨著中到处弥漫着一股冲天豪气,这跟三腊菜的品性还真相像呢。安丰有民谣云:“安丰有三怪:豆腐当头菜, 红烧鱼不动筷,家家有个三腊菜。”

三腊菜,因多半在“三九”时加工,故谓之:“三腊菜”。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对芥菜的制作,介绍了四则,不妨与三腊菜的作法相参照。

香干菜

春芥心风干,取梗淡腌,晒干,加酒、加糖、加秋油,拌后再加蒸之,风干入瓶。

冬芥

冬芥名雪里红。一法:整腌,以淡为佳;一法:取心风干,斩碎,腌入瓶中,熟后杂鱼羹中,极鲜。或用醋煨,入锅中作辣菜亦可,煮鳗、煮鲫鱼最佳。

春芥

取芥心风干,斩碎,腌熟入瓶,号称“挪菜”。

芥头

芥根切片,入菜同腌,食之甚脆。或整腌晒干作脯,食之尤妙。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泰州学院客座教授。迄今为止,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那时,月夜如昼》《爱上远方》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1年9月,《香河》英译本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