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4期|赵志明: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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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月亮攀上天窗,照得房间愈发显得狭小。我还想多看几眼地上、墙上的月光呢,月光就撒脚跑出去了,比左田荣家养的白兔子的尾巴还短。我用脚背弓弹了弹我老婆的胳膊,她没有醒转,迷迷糊糊以为我想不正经的事,发力把我整个脚掌格开了。其实,我是寻思田横头点种的两行蚕豆开花了。时间过得真是快,我几乎听到老蚕豆撑开豆荚的爆裂声。青蚕豆不会觉得豆荚紧,老蚕豆就不一样,加上热太阳一晒,豆荚迅速变黑变枯,就像缩水了一般,老蚕豆就砰的一声蹦出来了。
之所以想到蚕豆和豆荚,是因为我们的房子确实又小又挤。总共只有两间屋,却住着六口人。厨房占半间,明堂占半间,剩下一个房间用五条草帘子挂起来隔成两半,我和老婆睡半间,女儿和她奶奶睡半间,两个半大小子,就只能委屈他们睡明堂上方的隔层。还有一条草黄狗,每晚蜷缩在灶门口。最开始是三口人,老娘住半间,我和老婆住半间;接着是四口人,然后是五口人。老大出生下来,先和他爹他娘睡在一起,断奶后便撵过去陪他的奶奶睡。老二也是这样,一张老式床上挤着睡祖孙三个人,就像我老娘说的:“馄饨下到开水锅里,看起来满满一锅,也总能扑腾出点地方来。”为了不阻碍两个孙子长身体,老娘开始肉眼可见地变老,身体缩小,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她晚上只紧床的一边睡,蜷在被窝里简直就像是一只打呼噜的老猫。小女儿出生后,我们夫妻两个没敢再要孩子,为此,我老婆还受苦遭罪引产了几次,坐了几回小月子。等到小女儿断奶,好在她的两个哥哥也适时长大,晚上可以顺着梯子爬到阁楼上睡觉,我们不用担心他们睡沉了翻身乱滚以致跌下阁楼,或者半夜醒来因为看到家蛇追逐老鼠而受到惊吓。
然而,孩子们总是见风就长。特别是在春夜里,他们身体里骨头拔节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在耳朵膛里,总是让做娘老子的人既高兴又发愁。再这么下去,随着孩子们越长越大,房子就会像干老的豆荚一样,无法提供从容转身的空间,最后只能被挣裂。在我的预想中,先是天窗会松散脱落,然后房顶弹到空中,接着是墙壁被撑破,最后整座屋子轰然倒塌。如果一家人不想过露天生活,势必要寻方设法,最好是推倒重盖一座三间头或四间头新屋,实在不济从老屋后檐往外接出一根椽子,三步头变四步头也行,至少能让三个孩子变长的手脚有地方放。
我去找村长。村长叫左田富,比我年长两岁,他明明白白告诉我,老地基上盖新房子,往高里不管是盖两层还是三层,谁都拦不着。可是想往横里竖里哪怕多出一拃,也属于扩建,人口多的家庭,乡上村里肯定是支持的,但必须事先征得那个方向的隔壁邻舍同意签字,免得以后为了尺把地皮的事情吵得鸡犬不宁。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的隔壁四个邻居,东首的左明荣,南向的左有财,西边的吕国生,北头的吕国民,像开过内部会议统一了口径,直接回我一个不愿意,还说什么“自古以来,宰相的房前屋后都要留出一扁担距离的空地”。横里竖里,谁都不肯通融,亏了我和他们四家还是房门里,我们的爷爷那辈还是亲兄弟呢。至于高里,我是想都不敢想,毕竟缺的钞票不是一点两点,总不至于房子盖起来却空下一屁股债,全家人都喝西北风吧。
这样又熬了两年,实在不行了。两个小子的年轮、身板又大了两圈,但心智好像反而缩回去了,有一晚睡觉前竟然因为呼延庆和薛仁贵两个人挑滑车谁更厉害而在阁楼上打得落落翻,春天猫叫春,饿煞狗争骨头,都闹不出这样的动静。之后,兄弟两个一连好几天互不理睬,当对方是空气。女儿也大了,嘴上虽然不说,但我们知道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再和奶奶睡一张床了。
没了办法想,我只能又去找左田富。见到我田富的头都大了,很为难地诉起苦来:“你家的困难我当然清楚。可是湾里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村长更是烫手山芋,我都盼着谁能发发善心接过去当,我也好两肩一轻松。你看咱们左家湾,从老祖宗们旧辰光拖儿拽女来这边扎根,然后亲眷一连串地投奔过来,也有百来年历史了。几代人马就像荷花荡的莲叶子一般铺陈开来,以前空地多,自然能让父子兄弟相傍而居。现如今却不能了。你要批一块新地基肯定没问题,但只能到村口外沿。你相中了哪里的位置,就用自留地去同别人调过来,面积够了之后,我肯定给你至少能盖三间屋的地基。”
于是,我绕着村子外沿满世界找空地,相中了哪块,便去和主家打商量,即使让我多拿出几厘几分的自留地去换,我也不会舍不得。可是依然碰了一鼻子灰。每个人都有儿子,儿子以后又会生儿子,既然村子里房满为患,老屋基现在只能向内缩不能往外扩,大家的眼光便都戳向村外围,谁愿意把最靠近村子的自家地皮调给别人呢?我沿着村子转了一圈,没一处谈拢,再绕更大一个圈,还是没希望。我心里窝火得很,要知道再往外面走几步,东面就到河埂了;南面是打谷场,每户人家分有一块豆腐干似的地,像补丁摞补丁,盖房子自然不能占这里;西面是十亩村基塘,村民过年的鱼都是等塘清干后分,按户头数人头,大鱼搭配猫鱼,没个多也有个少——这有点扯远了——自古水上虽然可以行船,但没听说房子能建在水面上的;北面是乱竹林和茅草坡,几十年无人过问,乱糟糟的成了鬼坟滩,都说人和人为邻,鬼跟鬼接壤,这里阳气不足,阴气过盛,自然也不能盖房子。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扳着手指头往上历数几代人的辛苦积累,这根接力棒好不容易交到我手上,居然混到如今拆烂污的地步,我的两男一女看来只能去住地震棚子了。
我问田富怎么办。田富也鼻头发酸,好歹他和我是堂弟兄,一笔写不出两个左字,便请来地方上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相陪着我一起去选地,还拍着胸脯下保证说:“这次你选中的地方,没有谁不敢不换给你。”
东面、西面和北面都没有看头,我们三个人便往村子南面走。
走过打谷场,就是牛混塘。这个牛混塘,早年间里面死过几头耕牛,是雷雨天被闪电劈死的。这也是我小时候听村里放牛的大爷爷讲古今顺便听到的。大爷爷还说,牛是大气动物,没想到会这么作孽,可见这块地方凶得很。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想忘也忘不掉。后来社里在此处建副业站,养种猪肉猪,养鸡鹅鸭禽,果然都没有搞起来,白白搭进去很多本钱。田富看着牛混塘,刚想要张口说什么,我连连摆手,及时堵住了他的话头。有些话是不能讲的,讲出来和不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我是宁肯在树上造窝,也不敢平了牛混塘,再在上面盖房子。就算房子能盖起来,谁又敢住进去呢?
走南闯北的风水师也听说过此事,说:“牛本是天上神仙,为了搭救人间受苦受难的百姓,这才骑着蚕下凡。这几头牛,是用它们的寿命替左家湾全村人消灾了。你们是看不到,这个牛混塘里,牛角分明还竖在水面上,牛尾巴还在搅水呢。”
我和田富汗毛孔都张开了,只觉得四下里阴旋风阵阵,赶紧抬脚又往前走。田富还不忘提醒我说:“你可想明白了,牛混塘再往前,离村子可就更远了。”有多远呢,我想至少不下于南霁云借粮不成后张弓搭箭射出去的距离。但有什么办法呢,人活一口气,活人总不能让一口气堵住喉咙管。最后,风水师帮我选了一块适合建房的宝地,是离村子相对来讲最近的,又在河埂旁边。居必近水。这也是老祖宗相中湾里的原因。扎根定居,除了要打地基造房子,还得靠近河沿好筑码头,洗衣淘米挑水,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考虑到。
这样,选房址的事情终于办妥。我们站在河埂上抽烟。在田富的屁股后面,是一座孤零零的水电站,水电站旁边点缀着几丛斑茅、几棵矮树和几个坟包。在我的左面,很快将出现一个新码头。在我的右面,一处新家也将破土而出。在我的前面,是隔远了看显得矮下去一截的村庄。真的,站在这里回望,村子确实缩小了一般。想到这里,我突然提高声音连喊了好几嗓子。我喊的是我自己的名字。“左荣富,左荣富,左荣富。”身旁的左田富吓了一大跳,衔在嘴上的烟都掉到了地上。他以为我撞邪发神经,荒郊野外的哪有人作兴高喊自己的名字。虽然是大白天,也让人瘆得慌。还好有风水师在旁边,不然他就要拔起脚来逃掉。
我苦笑了一下,跟他解释说:“我就是试一试。以后我搬过来,两边遇到什么事,村里朝这边喊一声,或者这边对着村子喊一声,都能听到吗?还是说,递句话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靠两根脚杆走过来走过去?”
田富安慰我说:“这边离村子确实远了点。不过,你也别担心。再过几年,你家老大和老二结婚分家,便有三户人家了。再说了,村里像明荣这样养了三个儿子的有好几户,他们以后要造屋,肯定也得挪到你旁边再做邻居,不然其他地方批不到地基。到时要么落在你南头,要么落在你西边,总之,地理位置肯定都没有你现在选的好。先到先得,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听到田富这么说,旁边的风水师也很赞同,说:“五家庄离你们左家湾不远,你们都知道的吧。村名听起来好像只有五家人家,但现在少说也有几十户了。老母鸡孵小鸡都需要时间,更不用说一个村子了。”
我自己心里也这么想。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土造人,当时世界上才多少人,现在又有多少人。老祖宗初来乍到这个湾里,因为方圆好几里之内都荒无人烟才能立住脚跟。百八十年过去,最初的一户人家已经开枝散叶,繁衍成现在的两三百家。照这么看,等到大小子和二小子分门别户,娶妻生子,然后再等他个二三十年,孙子们长大成人,又是雄赳赳气昂昂一队人马,就算没有其他人愿意将房子建过来,这里也能蓬勃成一个小村子。
这么一来,我肚里也舒服了。就当我是秉承老祖先的步伐继续开疆辟土好了。即将遇到的困难肯定不少,但总比那个时候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要好很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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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建成后,我们把老房子里的一应东西家什都搬运过去。我老婆在前面拖一架板车,上面堆着占地方的大件家具和压秤砣的重物,竹床、碗橱、立柜、箱子、水缸、稻米之类,我的丫头在后面出力攘。我一个人推一辆独轮车。那还是几年前挖掘新开河,其他村一个村民带到工地上推土方用的,因为轮子和一条把柄坏掉便充公报废了。我没用过独轮车,但瞧着可惜,便捡了回来,找我做木匠的妹夫打了一只木轮、一条把柄,凑合着还能用,虽然不能装载太大的重物,但运送小零小碎却很方便。两个小子肩杠虽嫩,一个挑副空粪桶,一个挑副半满的挑箕,也是有模有样。我的老娘空着双手,走在最后面。对老房子她的感情最深,说起来这还是她和我爹累死累活挣下的,他们结婚时只有两间土结茅草房,到我成家时便换成了两间砖瓦房。俗话说,麻布袋草布袋,一代管一代,我总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和老娘走在一起的,是那条草黄狗,我们都唤它“阿黄”。老娘走得慢,阿黄蹿得快,它便走走停停,时不时地纵出去在某个草堆脚或树根处嗅闻不停,然后跷起后腿挤撒出一点尿液。之前修房子时,阿黄每天都要陪我走七八十来趟,它已经将这条路视为它的领地了。
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我们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车。老娘执意要跟着我们折返跑。一会挂念老房子檐下的燕子窝,没有人住在里面,不知道来年春天老燕子还会不会回来。一会担心老房子门前的几棵树,那是要给小丫头结婚时做陪嫁橱柜的,会不会在夜里被人偷走。我想,她是不想一个人坐在新房子里等我们,更愿意亲眼看着老房子一点点变空,新房子一点点被填充。见到她这样子,我心里也不好过,暗自发愿,以后老娘百年归天,一定还是要让她从老房子里走,因为我爹就是在那里闭眼的。都说人是房子的胆,没人住的房子坏得会很快,我以后要经常回去打扫打扫,规整规整,即使不再住人,也要尽量让老房子显得还像有人住时那样干净明亮。
看到这样的行进队伍,对面河埂上的走路人不免要多望上几眼。遇到和我一般大的中年人,一般会拿从前相似的一幕打趣我:“荣富,你的老祖宗当年落脚湾里时,也是像你这样用独轮车推着一家老小。怎么,你是觉得现在生活不够好,也要靠着一辆独轮车另外寻地方扎根了吗?”我回一句:“也没搬出去多远,门牌号码上写的还是左家湾三个字。”或者有和老娘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像咳嗽一样隔着河扔过来一句话:“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要搬到离村口那么远的地方住,不嫌那里太偏僻了?”老娘只有装耳朵聋听不见,大声唤阿黄,不让它跑远。这其中的曲折,我们当然不便向外村人吐露。
按照老娘的意思,我们搬家那天还是要向隔壁邻舍打声招呼。低头不见抬头见,牙齿和舌头再要好也有咬着的时候,不声不响就搬走好像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我和他们是平辈之交,遇到事情用不着太客气,但老娘毕竟不一样,算起来他们都是老娘的下小辈。我有点懊悔,如果之前能搬出老娘来,说不定他们的耳朵根子会软一点,心肝不至于这么硬,我们就不必搬走,至少在儿子们结婚之前我不用操心另找地基另盖房子的事。是不是这样呢?所以他们家门一整天都紧闭着,好像阖家老小都去外村亲戚家吃喜酒了。他们其实完全没必要如此,让一脚地是人情,不让地出来也天经地义合理合法,何至于这么回避呢?老娘想要逐家逐户上门一趟,口头上说几句话告个别,也是不想几家人之间就此落下心病,生出罅隙裂缝来,毕竟以后算不上近邻,远亲更是只停留在口头称呼上,谁心里还会真有几分当真呢。
老房子空出来后,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场。很久以来,我一直因为码不好草垛被人嘲讽,不是码得东倒西歪,就是封顶不结实常遭雨淋,导致烧火的稻草有一大半都是受潮发霉的。现在好了,我可以把稻草堆在老房子里,有墙作依靠不怕它倾倒,有屋顶罩着也不再怕雨水浇。等到新家里稻草不够烧了,随便指派一个跑腿的,丫头小伙都可以,现拎几捆就行。遇到梅雨季节,就提前用板车拖一车稻草回来,把灶门口堆得满满的。
结果却是阿黄遭了罪。刚搬来那一段时间,它待不习惯,晚上都跑回老房子里去,像往常那样进出钻狗洞,趴在灶门口睡一夜。老房子里不再住人,老灶头不再烧火,就显得阴冷湿气重,阿黄着实挨了不少冻。等到我们在新家里养起了扁嘴畜生,鸡鸭鹅的动静和气味吸引了远近野物,野猫、黄鼠狼和扁担长的大蛇轮番登门窥伺,惊扰得我们整夜睡不成安稳觉。我只能用绳子将阿黄拴起来,让它看院守卫,不到处瞎跑。夜里有不速之客来了,阿黄便会狂吠不止,靠它示警,我才能及时醒来,起床驱赶这些坏东西,让它们从哪里来归哪里去。有几次,我一路点着了大爆竹扔它们,我老婆跟在后面用力敲打着脸盆,乒乒乓乓,哐锵哐锵,将它们吓得头也不敢回,一路屁落落,直到钻进茅草丛和鬼坟滩,再也不敢露面。村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我们请了茅山神术,一时说什么的都有。这之后,阿黄似乎意识到自己在新家中的作用和地位,这才愿意在新的灶门口做窝,我也就不用将它拴住了。可是当灶门口堆满稻草之后,它的睡窝被侵占,只得又溜回老房子去睡。
没想到的是,阿黄被绳子拘囚这段时间,因为无法每夜进村回窝,和村里的狗生分了。村里的狗开始排斥、驱赶阿黄,视其为过路客或者入侵者。每次阿黄想偷偷地潜回村里的老房子,都会惊动村里前前后后的狗,狗叫声很快连绵成一片。狗靠家门三尺凶。现在老房子已经不能再向阿黄提供这样的背景和庇护。我怀疑那个狗洞早就被村里的猫狗们共享,不再是阿黄的专有通道,它们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说将之当成新家,至少也是后花园。往往是阿黄前脚刚进村,后脚便会遭到村里狗群的围追堵截。阿黄以一敌多,自然落于下风,惨叫声不绝,隔了这么远我们都能听到。根据凄厉的狗吠声显示,村里的狗群先是合力将阿黄逼出村外,阿黄似乎也不愿意将狗群引到新家,而是边战边往西面的野地里跑。等到将阿黄撵得足够远,狗群便不再追逐,带着胜利者的喜悦返回村里,喧嚣和闹腾逐渐平息。摆脱了狗群之后,阿黄还要从西向南兜一个大圈回来,蜷缩在堂屋心冰凉的地上,身体又累伤口又疼,加上完全不能理解自身的遭遇,无法入睡,呜咽不止。我的老娘心疼它,听到动静,即使半夜也要起来给它埋窝,边铺稻草边数落:“以后少往村里跑,遭咬还不够吗?你看你这身好好的毛皮给它们伤的。”丫头有一次听到了,还笑话她奶奶:“我奶奶好玩的,跟阿黄还唠起家常来了。”
何止是阿黄呢,我们养的鸡,不会走到村里去,当然了,村里的鸡也不上我们院子里来。我们养的鸭与鹅,下到河里游来游去,从来不会与村里养的鸭鹅混到一处。所以,我们不用在它们的翅膀、脖颈或尾巴上用红漆、绿漆做上特别的记号,以免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混淆了认不出来。毕竟隔得太远,连上门来的人都少之又少,何况这些走脚畜生呢。不像以前住在村里,我捧个吃饭碗,也能串门三五家,我老婆晚上出门倒个洗脚水,还可以顺便到左明荣家和明荣家的闲谈几句。
远离村子,一户独居,果然有很多不便。都是种田人家,家里不开商铺店面,日常所用总有短缺的时候,不要说农具家什经常互借,就是烧饭做菜时借酱借醋,甚至来客人了借几枚鸡蛋,也都是常有之事。现在住离得远了,家里这些就都得齐备着,不然走到村里,一去一回,费时费力不说,还会让家里的客人心里不痛快,产生很大的误会,以为自己贸然登门,不受待见。
还有码头。在村里,一般都是一条线上并排的几户人家共建共用一个码头。有人出力,拿着钉耙锄头将河坎筑出阶梯的形状,有人出材料,或者是石头,或者是水泥楼板,一层层,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从岸边一直铺到水下。若是大家都愿意再添把力,长长的码头便能一直延伸到河中间,这样即使冬天水浅,也能汲到水。当然也有不睦、交恶的情况发生,上首人家故意砌起院墙,拦住下首邻居去码头的路;下首人家只能要么绕路去码头,要么在院子里凿口井,若是不愿意吃哑巴亏,便会把自家出的几块石头撬开搬走,甚至是扔到河中间,导致码头像残缺不全的一排牙齿。现而今,我们是一家修建一个码头,我不想太寒碜,不能因为只有我们一家使用就将就着来。每个台阶都垒了三块大石头,台阶的四面再抹上厚厚一层水泥,不仅稳当,还不滑脚。入水之后又多往下排了两级台阶,保证水浅时码头也能正常使用。
这样的码头谁不夸谁不羡呢?而且一户人家独用,显得更加干净和整洁,至少泥土、鱼鳞、血迹这些常有的脏东西是完全看不到的,每次上完码头我们都会细心地用河水将垃圾反复冲洗掉。可惜的是,毕竟远离村子,河水有一股说不清讲不明的味道,挑到水缸里,额外多撒一把明矾也不能完全除味,可能是河水还很“野”很“生”的缘故吧。另外,河里只要有机帆船开过,螺旋桨把底层泥水翻搅上来,码头周围便涌出黑黑的浑浆水,带有一股腐臭腥味,长时间不能消散。这个时候,如果正赶上淘米洗菜的时间点,便只能去村里的码头,临时吃的水也要从那边用水桶挑过来。一路上遇到的眼光自然都是怪怪的,虽然他们什么也不说,但意思很明白:你们不是自家有码头吗,怎么还要来村里用水,难道是新修的码头舍不得踏脚?
或者是我,或者是我老婆,或者是我老娘,这个时候都觉得很难为情,简直抬不起头来。
后来还是两个小子找出了原因。夏天入伏之后,村里的男孩都喜欢长时间泡在河里,皮肤晒得黑黑的,像泥鳅一般。因为离村子远,加之年纪也不小了,他们两个又犯懒,不愿为了游个泳跑回村里和那些低龄顽童为伴,就在家门口的河里洗冷浴。入水之后才发现,河底的淤泥都快齐膝盖深了。原来村里的河段底部淤泥很少,所以水清澈,味道也不重。于是我借了一条船,用三角蹚网前前后后反复地蹚,把河底几十年积累的老河泥都掏上来了,码头附近的水质果然变好很多。蹚网里还经常会发现很多意外的收获,有河蚌、蛏子,还有黑鱼、鲶鱼和甲鱼,都是喜欢钻淤泥的。在一只老河蚌里,我居然还剖出了一粒黄豆大的白珍珠。蹚上来的淤泥也不浪费,运到地里是不错的肥料。真可谓一举好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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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夹起尾巴落荒而逃的阿黄,居然也有耀武扬威的时候。遇到村人从河埂上经过,阿黄为了维护自己的新地盘,会箭一般冲过去,竖上竖下,狂吠不止。有些人胆子小,只能缩住脚站在原地不动,前进怕遭狗咬,后退怕被狗追,只能急迫地大声唤喊:“家里有人吗?快出来看住你家的狗,别让它咬到人。”等到有人闻声而出,一般是我老娘,喝止住了阿黄,这才过得去。他们想必会奇怪,以前在村里住时,这条狗可没有这么凶过,好像夜夜面对荒野释放出来的煞气,连狗的性情都变野了。他们当然不知道,自打搬出村后,阿黄受了村里那些狗多少欺负,破了多少条口子,掉了多少毛。有的人比狗还凶,如果随身携带着农具,就会紧捏在手里,形成人狗对峙的局面。阿黄龇牙咧嘴,自然不肯轻易退让,人挥舞着锄头、钉耙或挖锹,也不敢真打。毕竟打狗还得看主人面。他们一边佯装反击以抵御阿黄的扑咬,一边厉声喝骂:“讨债狗子,眼睛瞎掉啦,一个村子上的人都不认识了。”这也是想让屋子里的人听到,赶紧出来给解个围。
只有唐国忠是例外,阿黄从来不咬他。说到唐国忠,顺便要牵扯出一点上几代的事。在左家湾只有两个旁姓,一个是唐,一个是吕。唐国忠的爷爷本是上门女婿,因为生下的子女多,终于争取到让老三儿子复姓了唐,左家湾里这才多出了唐姓一脉;吕姓说起来要复杂一点。我的老太爷膝下有一个自小便被送人家的男娃,因为种种原因成人后又回到村里定居,却坚持不改从养父那边过继来的吕姓。在左家湾,唐姓多少会受点排斥,因为他们原本就应该姓左;吕姓却一直很张狂,可能是无法接受一度被抛弃的命运,心里产生了怨恨,所以更强调他们和左姓无关,与左姓人家惹气相骂时,也总是将“你们本姓左,我们本姓吕”挂在嘴边。这句话听起来有道理,却很伤感情。不仅伤人,还伤村子。左家湾因此隐约有了一条楚河汉界。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像《红楼梦》里,贾府从老太爷开始也才几代人,宁荣两府就开始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了。
这个唐国忠,在村里最是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性格又像面团禁得住搓揉,所以才轮到他做村里的电工。由此村里出现的电老鼠更多,偷起电来也更胆大,不仅在自家电表上做手脚,还将马达线私自嫁接到高空的输电线上,这样引出的电流不会经过电表,自然不用付钱。农村生活中,水火电合称三害,三样都很无情,其中电又叫电老虎,被电伤电死的大有人在,但没有人会就此缩手、罢手。那个时候电费昂贵,是每个家庭一笔不小的开支,有的人家是能省则省,有的人家是能偷就偷。供电又非常紧张,为了优先工业用电,农村生活用电经常被停,一停就是好几个钟头。农村的输电线路也很不稳定,经常发生短路造成跳闸。入夜之后,村里刚刚还一片灯火通明,毫无征兆便陷入黑暗中,整个村子好像掉进一个深渊,再也寻不到踪迹。几百户人家瞬间打通了门窗墙壁,就此融为一个毫无芥蒂的大家庭。有的人家里有灯下赶做家庭作业的学生,有的一家人正围坐在电视机前看得入迷,有的好赌分子好不容易凑成了局,都不能接受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意外状况,便出现众口一词齐声高呼的局面。“唐国忠,唐国忠,你这个懒坯货,快去送电。”好多人分不清停电还是跳闸,反正只要家里一黑眼前一暗就喊唐国忠的名字。无论三更半夜,外面刮风下雨还是落大雪,更不管沿途有没有拦路的毒虫水鬼,唐国忠都要第一时间沿着河埂赶到水电站去推闸送电。电不来灯不亮电视机开不了,回去还要挨顿劈头劈脸的臭骂,好像电是系在他裤腰带上的那串钥匙,断电了他只要摇摇钥匙就能通上电。唐国忠去水电站,中途要经过我家,有的时候就不愿急着回去,在我家坐上一会儿,歇口气,喝一杯茶,抽两根烟。一来二去,阿黄和他就熟悉了,把他当成了自家人,可以盘在他脚下悠然打盹,自然不会再冲他龇牙咧嘴。
我也很念他的情。新房子上梁后,要接电线进屋,他帮衬着说过很多好话。按照他的建议,进村的输电线既然从河埂上也就是新房子边上经过,可以直接从河埂上搭线过来,那样便只需用到一根毛竹竿子和不到三十米的电线。可是村里马上有人跳手跳脚,反对得厉害,觉得我这是占公家便宜,既然我还是左家湾村上的人,就不能搞特殊情况,而是应该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从村口的总闸上分引一条线路。我不愿在这上面枉费口舌,不过是多花点钱而已,又不是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于是,河埂上便出现了两排线。一排高,是水泥电线杆撑起来的,拉得很紧;一排低一些,是毛竹竿撑起来的,晃悠悠的。毛竹竿再高能有多高呢,大人用力跳起来伸手几乎就能够到,要是肩上扛着钉耙,感觉只要稍微翘起来一点,钉耙齿就能将低悬的火线零线给扯下来。走在高低两排线下面,耳朵里能清楚地听到电蛇在电线里游动的声音,从水电站往村子方向的线路发出的丝丝声轻微些,像蛇信伸吐,从村里往我家的线路里则充塞着蛇鳞的摩擦声。唐国忠和我一起竖毛竹接电线的时候,非常为我不值,因为多买了毛竹和电线,这笔钱花得十足冤枉。他反问我:“都是一样的接线,一近一远,到底有什么区别吗?在电的问题上,他们能有我懂?我看他们就是存心的。只要能损人,就算不利己,他们也开心得跟狗一样。”我分析说:“其实很简单,按照你的建议,我家远离村子,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肯定不放心,觉得我家用电就跟偷电一样,都是不花钱的。”唐国忠越想越气,说:“这帮贼坯!自己坯脾不好,就觉得所有的人和他们一样,尽剩一肚子坏水了。”见他正在气头上,我只能劝他:“同一个村子住这么久了,有些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们还能不晓得吗?他们已经帮我算好账,把我‘偷电’省下的钱用在了毛竹和电线上,我又怎么能赖得过去呢?”唐国忠顿时泄了气,叹口气说:“他们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了。我也看穿了,在这个湾里鬼比人多,做贼的比本分人多。再这样没皮没臊,坟墓里的先人估计也要掀开棺材盖板了。”他又安慰我说:“你们现在搬出来,照我说,也挺好。离咸菜缸远一点,不用惹一身水咸气,至少耳朵膛里能清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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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多的地方容易起雾。
有一天晚上,雾气特别大,雾针隔着门缝窗缝往屋子里钻,顺着呼吸往鼻孔里钻。阿黄在睡梦中被呛得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我的老娘也醒了,在隔壁用她的拐杖尖轻轻地敲墙头。笃笃笃,像啄木鸟啄树。我和老婆都醒了,赶紧趿拉着鞋皮过去。
老娘说:“不好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大群白蚂蚁飞到老房子里去,把门啊、窗啊、顶梁柱、椽子啊,都给啃出了一个个窟窿。老房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塌了。”我老婆安慰她说:“梦都是反着的。这些年荣富隔几天就去开门窗通风,把老房子照顾得很好。”老娘白了我老婆一眼,说:“照顾得好就不用去看啦?”我顺着我老婆的话讲:“前一阵子我刚抹过墙、盘过瓦,地上的瘪膛撒了石灰,墙角的老鼠洞也都填实了。你就放心吧。”老娘半坐在床上,突然生气了,说:“这点事情都喊不动你了。还好我还有两个孙子,我喊我的孙子去。”我和老婆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大晚上的老太婆的气从哪里来,但我不敢再忤逆她,答应她马上回去看。老娘这才愿意躺下,嘴里还埋怨着:“你可以再晚点去,最好等天亮了再去。到时候白蚂蚁就都趁着阳光飞走了。”
回到房间,我开始穿衣服。我老婆东翻西翻到处找手电筒。有的东西要用到时,总是不在手边。我说:“到村里才几步路,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还要什么电筒!”我老婆说:“大埂这边还好说,那边是大河,你不怕一脚踏空滚到河里去。”滚到河里我也不怕,虽然现在入秋很深天气也凉了,但毕竟还没到滴水成冰的程度。
打开大门时,雾气像决堤一样涌了进来。眨眼间我们两个人只剩上半身还浮在半空中,雾气附着在头发上,在发梢处迅速凝结成了水珠。这还是灯光下的场景。看到室外铺天盖地的大雾,我们更加目瞪口呆,都知道外面起雾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大。我老婆迟疑了一下,劝我说:“要不,还是等早晨了早点过去。”我说:“就是第二天,这么大的雾不到中午也散不开。到时老太婆又要发急。我还是现在过去看看吧。”我老婆还是有点担心,说:“要不,我陪你一起过去。”我摆摆手把她轰到床上去了。她一个女人家,肩上的火星头子能有多旺?还不如我一个人走夜路来得阳气足。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雾,站在大门口,连院子里的鸡圈都看不见。原来院子里但凡有点动静,鸡鸭鹅们都会受到惊扰,发出咯咯、嘎嘎、喔喔的叫声,现在一点声音头都没有,好像浓雾已经把它们的耳朵、喉咙都填满了。我终究还是有点心怵,特意灌了一整盒洋火和一包香烟在口袋里,拿起钥匙,带上院门。随着嘎吱一声,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淹没在了层层叠叠的雾障中。雾针源源不断地从地里生长出来,袅袅地往上升。升到一定高度的雾针像是遇到了阻碍,又纷纷掉头往下落。落的时候就不走直线了,而是一忽儿往左,一忽儿往右。这样一来,雾针就完全乱了方向,既从一点向四面八方射出去,也从四面八方汇拢到一个点上。我感到雾针穿透我的身体,就像穿透路上的树、水泥管和毛竹竿一样,我的身体变得既透明又毛茸茸的。我不像走在地面上,而像是在大雾中游弋。也感觉不到我的腿脚,好像走着走着,它们便脱离了躯体自行而去。只有把手举到眼面前,我才知道我的手还在,还能摸到我的口袋,摸到我口袋里装着的洋火和香烟。这样,我的心才稍定下来。
大雾侵蚀了我身畔的一切,我本来自以为对这个世界很了解,但现在才惊觉一无所知,连河埂上插着的水泥管和毛竹竿,也消失在茫茫雾海中,再也找不到踪迹。甚至连电流的丝丝声也被大雾吞掉了。我觉得我在朝着村子走。但是走了好久,我还是没走到村口。我好像一直走在我家和村子的连线上,但这条线如同孩子们课本上说的射线,从一个点出发,但无穷无尽,村子虽然位于这条射线上,但在浓雾中似乎凭空消失了,我永远无法抵达。但是,我也不敢转身往回走,我害怕在这样一个浓雾弥漫的晚上,我既进不了村,也回不了家。就这样,我走了好久,在意识到我走了好久之后,我又走了好久。这场诡异的浓雾肯定把时间也吞掉了。时间仿佛停滞了,完全感受不到流动。还好,我想起出门前带了烟和洋火,便掏出一根烟夹在嘴上,然后划了一根洋火,没有划燃,又划了一根洋火,还是没有划燃。洋火像是没有了洋火头,或者是被雾气洇湿了,完全划不着。我愈是着急,愈是划不着。很快,大半盒洋火梗被我扔进了雾里,化成了雾针。
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我肯定是遇到了“鬼打墙”。我努力回想,确定我出门之后是往村子方向走的,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往水电站的方向走,这证明我此刻不是在荒郊野外。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在离村子这么近的地方迷过路的,慌乱的心稍微镇定了一点。肯定是这场浓雾,让我在村子的范围里遇到了“鬼打墙”。既然划不着洋火,也点不着烟,我索性就不走了,以免慌不择路远离了村子,反而不妙。这么想着,我便一手握着香烟盒,一手握着洋火盒,慢慢蹲坐下来。身体矮了一截,漫空飞舞的雾针更加肆无忌惮,落满我的一头一身。如果雾像雪一样能堆积,到了天明时我肯定会成为一个大雾人。坐定后,我大声给自己鼓劲:“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能耐,我姓左,在左家湾里我是不怕你的。”
我做梦都想不到,在这样的雾夜里居然还有人和我同行。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在雾里问我:“小后生,你也是去往左家湾吗?”听声音触手可及,但我完全看不到他,连影子的轮廓也没有显现。我回答说:“是啊,我去村里。”那人接着问道:“你从哪里来呢?”我说:“我从家里来,到村里去。”那人又问:“家在哪个地方?”我说:“我家就在左家湾。”那人有点生气了,说:“小后生,不要诓骗老人家。你既然是从家里去左家湾,你家又在左家湾,难道有两个左家湾不成?”我告诉他,左家湾只有一个,这里就是左家湾。他更疑惑了,问:“那怎么我没看到房子,也没听到狗叫?”我说:“我也不知道。兴许是被雾遮蔽住了。这里就是左家湾,我以我的姓氏保证,绝对没有骗你。”那个人没再做声,好像走远了。隔了一会儿,又有人隐身在雾里问路,还是到左家湾去的。“请问你,左家湾怎么走?”声音有点尖细,听不出年纪大小,更分不清是男还是女。我说:“往前走就是了。”虽然我往前走了好久又好久,仍然在原地转轱辘,但村子肯定就在前面,在方向上我绝对没有骗他。至于他能不能走出我陷入的这个漩涡,我就不知道了。那个晚上,我记不清有多少人经过我身边,向我打听左家湾的所在,好像他们赶远路而来,离开这里的时间又过长,以至于他们对这块地面上蘑菇一样长出来的左家湾,空有地域印象却没有实际感觉了。
我又累又困,几乎就要躺在地上睡过去。但我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一旦睡过去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以及醒来之后我的人又会在哪里——这终究是异常恐怖的事情。还好开始的时候一直有人经过,找我问路。这样一打岔,瞌睡虫倒是被赶走了不少。等到几乎没人再经过,我为了抵御越来越强的困意,就把香烟扯碎了,放在嘴里慢慢嚼,嚼到没有味了吐掉,再重新含一口。烟丝入嘴苦涩涩的,却很吊精神。就这样嚼了十几根香烟之后,我的耳朵膛里终于听到了头遍鸡叫。在我的眼前,雾的流动显得真实起来,身边的树木、电线杆、毛竹竿也开始隐隐显露,好像被浓雾掳走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我发现我就坐在牛混塘边上,裤脚已经全湿了。我在这边坐了半夜,鼻子里竟然一点也没有闻到里面腐烂沤臭的味道。现在,这股味道又开始浸没我。我的腿脚已经坐麻了,身边散落了一地的洋火梗和烟丝。我又摸出洋火,这次划着了,烟也点着了。我深吸一口,开心极了,这时耳朵里听到了二遍鸡叫。在更为洪亮的公鸡啼鸣声中,有些东西,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正在往大地深处撤退,以至于地面发出轻微的颤动。
我站起来,裤腿往下滴着水。进村的时候,丝毫没有惊扰狗群,我打开老房子的门,拉亮了电灯。老房子当然没事,因为我刚刚整体修葺过,但在灯光下,我还是看到雾针通过很多窟窿眼正不断涌进来。于是我明白老娘说的白蚂蚁就是雾针。她也许不是完全在说梦话。年久的老房子或许能抵挡风霜雨雪的侵袭,却很难扛住雾的腐蚀。因为雾生成于地下,是从地下向天空漫射的无数目光,被它洞穿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次遭遇,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就是我老婆,第二天她问我怎么一夜没回,我也只是告诉她,确实在老房子里发现了白蚂蚁的先头部队,它们正在通过烟囱、门缝和狗洞,往老房子里聚集。没办法,我只能花一夜时间把它们赶走。我老婆问:“你怎么赶的?”我说:“在它们的前进线路上,用火柴烧着了稻草。”我老婆又问:“白蚂蚁长什么样?”我说:“它们长有翅膀,会飞。”我老婆于是就信了。我也问过唐国忠,他应该是左家湾走夜路最多的人了,有没有遇到过“鬼打墙”。唐国忠告诉我,他听旁人说起过,自己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我就更不想说出来吓他了,毕竟他还要经常在夜里经过牛混塘去水电站送电。我有点担心他,就主动说:“送电这事不难吧,不如你配把钥匙给我,以后夜里遇到湿里湿糟的天气,我去水电站毕竟比你近好多。”唐国忠说:“推一下电闸的事,能有多难呢?只是水电站那一带蛮荒僻的,你难道不怕?”我说:“我现在住的房子,离水电站比离村子更近,每天早晚开门关门,都能看到水电站那边,早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有什么怕头呢?”
经过那一次,我的胆子确实大了很多。遇到浓雾天和暗星夜,有时我还特意去村里转一趟,但再也没有被奇怪的阵势困住。在浓雾和黑暗的掩映下,村子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等到它再度呈现在那里,又好像什么变化也没有,但确实又有很不一样的感觉。好像村子借助浓雾和黑暗,去另外一个世界旅游了一趟,只是村里没有人察觉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像是被村子遗弃了,而我早已不属于这个村子。
- 5 -
一个人大限将至时,会说很多断头话。这些断头话大多莫名其妙,可能当事人自己也难以理解,更不用说旁人。就好像沤肥挖的草淹塘,青草树叶、鸡鸭鹅狗的粪便、剩饭剩菜什么的统统往里面倒,时间长了,所有的东西都烂在一处,偶尔泛出几个气泡咕咕。老娘现在就这样,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像高烧胡话,也像冒出的气泡咕咕。
人的一生原本就像潮水,不断地往前涌。小辰光欢快点,年轻时湍急点,中年时高涨点,老年时疲缓点。等到撞上死亡这道石坝坎,前面的潮水被迫往回退,后面的潮水出于惯性还在向前推,后退前进的潮水不断发生碰撞,形成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漩涡。过往的经历就在这些漩涡里浮浮沉沉、隐隐现现。老娘跟我和我老婆说,跟她的两个孙子说,也跟她的孙女说,还跟阿黄说。很多都是翻来覆去讲过无数遍的车轱辘话,无外乎是以前的生活、感触、世故、人情,至亲之间,朋眷之间,邻里之间,有她自己做的不到之处,也有别人对不起她的,有她深藏在心角落里连我都不知道的,也有我已经忘了现在又经她提醒回想起来的,有她不愿意再提的,也有我不愿意再听的,这些陈年往事像浮沫一样都漂在了水面上。孩子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缠着奶奶问东问西,似乎要将一张旧网重新补缀,然后将所有的落网之鱼都打捞出来。
我和老婆开始还笑话她,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竟然记得这么牢靠,后来醒悟过来,老娘这是自知不久于人世,要把这一次人生尽量清空。特别是当她把银手镯从手臂上褪下来套到我老婆手上,把金耳环用手页子包起来要留给我妹妹时,更是明明白白交代后事了。我对老婆说:“你问问老太婆有什么要吃的,再去镇上、城里,把能买到的都买回来。”我又通知了妹妹、妹夫,还有老娘的娘家人,以及我的叔伯兄弟、房门里。
我的妹妹哭哭啼啼地回来,我对她说:“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老娘,就在娘家多住几天,多陪陪老娘,也帮着你嫂子招待来看老娘的亲眷。”亲眷们也都陆续来张望老娘,拎着水果、罐头、蹄膀等等。路远的亲戚无法当天来回,姨娘舅舅们这些长辈都上了年纪,出门一趟不容易,也要多挽留住几天,我和两个儿子便回到老房子里打地铺过夜,将房间留给亲眷住,床铺不够就铺稻草打地铺。老娘很高兴,家里很久没有这么人来人往热闹过了。特别是老姊妹们多少年没见,她们有讲不完的体己话,白天讲,夜晚讲,讲到高兴时笑两声,讲到辛酸时就哭一场。
等到将亲眷们都安顿好,我和两个儿子才夹着棉絮和被子,打着手电回老房子。这是搬出来之后我们第一次回去住夜,他们有点兴奋,特别是小儿子,打着手电筒不好好照路,而是一通乱射,光柱有时落在漆黑的河面上,有时消失在遥远的夜空,有时照着了树上的鸟窝,有时照见了打谷场和打谷场旁边散落的几处粪坑。
路过牛混塘时,我想起了“鬼打墙”。那天大雾里不断经过我的人群,肯定也是从湾里离开的,他们只是在完成一次或无数次回溯。恰恰在那一个夜晚,被我撞上了。似乎是这样,有离去的,就有回来的。虽然去了哪里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也不知道。
老房子里的稻草是现成的,三捆稻草散开来就能打一个地铺。我们父子三人头并头分睡三个地铺。两个儿子毕竟年轻,第二天还要早起去上学,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干枯的稻草隔住了地下的凉意,睡在上面稍微动一下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着很是暖和。我横竖睡不着,隐约听到空中有振翅膀的声音,也许是稻虱子,但身上并不痒。迷迷糊糊中,我觉得门口人影一闪。却是我的老娘,她慢吞吞地走到我的地铺旁,弯腰问我:“荣富啊荣富,你不是说过要在老房子里替我送终的吗?”
我确实表达过差不多的意思。当初搬家时,老娘最开始并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搬走,她觉得她可以一个人生活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有灶头可以烧吃的,有房间可以睡觉,她又没老到抬不了手迈不开腿,自己照顾自己绝对没问题。但我不同意,一家人何苦分住两个地方分用两个灶头呢?而且我也担心村上人说我不孝顺。老娘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又不是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才没水吃呢。孙男孙女也劝她,这才让她有点犹豫。我趁热打铁,对她说,以后她想住老房子,我和老婆肯定陪她回来。我没有骗她。我是这样想的,等到老大和老二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我估计没有能力给他们每一个人盖一座房子,十有八九村前的房子让给老大成家,给老二在旁边重盖一座房子。这样一来,老房子还是要住人,丫头嫁人之后,我和老婆总归要陪着老娘住回村里。到时老房子里住三个老人,肯定就不显得挤了。我们在老房子里送走了我爹,我和老婆自然也要在这里送走老娘。这些话我们都没有明说出来,但意思就搁在那里谁都明白。
我没想到老娘会跟我们前后脚回到老房子,外面漆黑一团,河埂的路面又不平坦,有很多车辙印,不知道她是怎么摸黑走到的。看她问得急切,我只好说:“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你现在把心放回肚子里。”老娘幽幽叹了口气,转身不见了。
我心里疑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梦里还是醒着。我爬起来,伸手拉亮了灯,看到一些小飞虫正在绕着顶梁柱子飞,其中一只落到我的手背上,咬了我一口,又痛又痒。是白蚂蚁,身体比黄蚂蚁略大一些,比黑蚂蚁又小上一圈,白色透明的翅翼收伏在背上,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老房子里果然飞进了白蚂蚁。之前老娘的梦中所见,也许并不是全无来由的。我很难想象得出,白蚂蚁会将差不多一人抱的粗柱子啃食一空。但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物难以想象,就算我是当事人也一头雾水。比如“鬼打墙”。比如说人之将死的断头话。比如刚才老娘的突然现身。我再也无法睡着,翻来覆去想着老娘的问话。如果老娘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我肯定要满足她。唯一麻烦的是,现在老房子里除了稻草什么也没有,我得赶紧搬一点东西回来,让老房子尽快恢复家的模样。
村人看到我又搬竹床回来,都好奇地问:“这是谁要住回来?”我也不便明说是为老娘准备的,只说:“最近来看老人的亲戚多,家里有时住不下,老房子里打地铺太凉,所以准备一张竹床,晚上睡觉不冻骨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信不信。没过两天,我准备搬回去的东西还没搬全呢,老房子就失火了。不知道是电线漏电,还是老鼠尾巴着火,又或者是小孩的火柴枪射出的火星子,总之,老房子里的稻草烧得一根不剩,两间房子烧得只剩半间,里面木制的东西,只有大门的两扇门板幸存。我没敢向老娘隐瞒,老娘说:“看来这是天意。”她愣怔了半晌,又对我说:“你去看看檐下那个燕子窠,可曾被大火烧到了没有?”我告诉她:“后屋烧得严重,前檐还好,两扇门板,屋檐下的燕子窠,还有门前的几棵树,都没有烧着。”这可能是草堆紧着后墙堆的缘故,火势起来后,火舌主要舔的是后屋部分。老娘说:“这就好,要是老燕子回来,看到它们窠也被烧了,可就太伤心了。现在窠还在,它们愿不愿意住进去,就看它们自己了。”我强忍着眼泪,借口还有事,出门走到河埂上。我看着远处的村子,既为老房子感到伤心,又为村子感到庆幸。村子里住房密集,这个时令天干物燥,火势没有蔓延开来,也是多亏着明荣他们夜睡警觉,马上拎着水桶、端着脸盆过来救火泼水,又叫醒了更多的村人,这才把火势压了下去。等我们赶过去,只看到屋顶大开,四壁兀立,烧焦的木头上还冒着青烟。
老娘终究未能如愿,还是在新房子里过了辈。送葬那天,八音开路,大小子作为长孙捧着骨灰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老娘的至亲们。按照习俗,送葬的队列要从家里出发,绕着左家湾走一圈,然后再去坟山。进村的时候,三岔路上撒着足有长板凳一般阔的一道石灰线。吹八音的乐手们算是见多识广了,也从来没见过。不仅是村口,村里好多人家门口的那道石灰线也都有几指宽。惹得我的娘舅非常生气,觉得我们村子做事太荒唐,不仁义。人死为大,就算与死者一家有多大的恩怨,也不该做得这么绝。娘舅又问我:“你们在村里和什么人结过仇没有?”我认真捋了一遍,要说邻居之间的龌龊肯定有,牙齿和舌头这么好也有打架的时候,但要说到结仇结怨,确实称不上。娘舅说:“偷偷摸摸在夜里撒石灰的人,估计也是自己心中有鬼,暗中怀恨在心,怎么会让其他人知道?”又叹口气说:“只是苦了我姐姐,石灰挡道,归不了家门。”我的小姨娘提醒道:“这个倒不用担心。姐姐住在村外,又不住在村里。石灰挡道,挡的只是进村的道。村里的老房子着过火,不回也没什么讲法。”说到这里,娘舅问我:“好好的村里的老房子怎么会失火?”我也解释不清楚。娘舅沉吟一番,说:“这么说来,倒是有点蹊跷。不过事情过去这么久,想要查也查不起来了。”
之后又过了一阵,唐国忠有一天夜里去水电站送电,过来坐了一会儿。他提起一件事。原来,在老房子被火烧之前,村里有一股流言,说是每天晚上有东西悄悄溜进老房子里。隔壁邻舍吓得不轻。我们父子确实回去住过几夜,但不至于惊扰到村里人。更何况我有一夜还特意去明荣家喝了一杯茶,告诉他我们时不时要回老房子住上一夜。村人怀疑是我老娘。可是那一段时间,老娘身体越来越差,日夜都有人陪在身边。这不是一派胡言鬼话连天吗?难道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原因,他们就要放一把火,将我的老房子烧成这样?亏着唐国忠提醒,我心里才明镜似的。肯定是有人不愿意我的老娘在老房子里辞世,才捏造谎言在先,烧一把火在后。可是,村子也是我家的村子,房子也是我家的房子,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做,而他们为什么又能这样做呢?或许就像唐国忠说的,左家湾还是原来的左家湾,但我家已经被有些人认为是左家湾外的一家村了,在很多场合提到我家时,不说“左荣富家”,而是“村前的那个人家”了。有的时候,距离确实是最实用的标签。就算是亲里亲眷,不也按远近来区分亲疏吗?
老房子被烧后,老娘去世后,我再也不想着老了之后回村居住这件事情了。虽然我名义上还是左家湾上的居民,有门牌号为证,但我心里清楚我已经和左家湾没什么关联了。我家的狗和村里的狗见到了会打架。以前阿黄因为回村没少遭咬。阿黄没了之后,我们又养了一条花狗,就叫它小花。小花从来不去村里。它像是记住了阿黄的仇,不将村里的过路狗撵得落荒而逃绝不会收脚。我们家的鸡鸭鹅从来不会与村里的鸡鸭鹅混到一堆。鸡犬之声相闻,但人的往来日稀夜少。我们的打谷场也不在一处了。因为村里其他人将稻把拖到打谷场,再将晒干的稻子拖回家,都是顺路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先将稻把拉到打谷场,再将稻子往回拉,而且我现在的院子很大,完全可以在院子里脱粒,还不用担心稻粒溅到相邻场地里,被他人捡了便宜颗粒归仓。不仅如此,为了尽量不与他人打交道,碾场的石磙子,脱粒用的脱粒机,我都自己家买了,放在自家院子里。脱粒机虽然其重无比,但是我和我老婆,还有两个小子,也能用两根杠子将它抬挪位置。
早晨、傍晚,我看到四下里炊烟升起,经风一吹,村里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烟便交缠在一起,而我家的炊烟,不管风大风小,永远不可能飘这么远,融到村子的上空去。我想,我家的炊烟虽然看似孤独相,但也免了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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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在村里,也有意想不到的好事。比如说,孩子们不会热衷于和同龄人互相串门、扎堆贪玩,以致影响学习。大小子成绩虽然不拔尖,但也考上了小中专。二小子比他哥哥更进一步,读了高中考上了军校。三丫头读了师范学校。我本来还担心凭我和老婆两个人单纯靠种田难以再造一座新房子,没想到他们都念书有了出息,不用再像苗鸡跟在老母鸡后面,重复我们的老路了。唐国忠送电时,经常会到我家坐一坐,他常说:“荣富,你的三个孩子我是看好的。不说别的,就关起门来看书学习这份耐心,村里就没有几个读书人能比得上。村上的细小佬,不是守着电视机看连续剧,就是坐在八仙桌上打四副牌的升级,哪有人将心思放在做作业上。”我说:“一家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和其他人家比,比来比去没什么意义,反而伤感情。”
等到孩子们都毕业工作,结婚成家,在城市里过上了自己的生活,也三番五次要将我和我老婆接过去同住。我们也上儿子家女儿家做过亲眷,住了个把月,但是怎么也待不习惯。我对他们说:“当年我不该将你们奶奶接出村,这个遗憾我今生今世弥补不了。一根稻草就有一颗露水吊。你爹你娘一辈子就是乡下人,我们住在老家比哪里都惬意。”孩子们不再强求,只提一个要求,让我们不要太辛苦,饮食上不要太做人家,花钱上不要太把细。为此,他们每人每个月都寄生活费过来。不要说我们还有力气,手脚还能动动,就是什么也不做,顿顿吃好的,这些钱也都花不掉。于是,我就把这些钱都存起来。
每天空闲的时候,我都会朝村子望上好几眼。
我老婆问过我:“怎么,还是想回去住吗?”她的意思是,现在不缺钱了,如果真的想要搬回去住,把老房子盘盘,马上就可以住人。我摇摇头,反问她:“是不是你想住回村里去?”我老婆也不想,她只是好奇我为什么老是回看村子。村子又不是百元大钞,又不是一朵花,有什么看头。我说:“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到处找人换地基吗?那些人为了把好地段留给自己以后盖房子,都不肯换给我们。”我老婆点点头,当时为了换地皮受的冷眼,她当然忘不掉。我又提醒她:“可是,头二十年过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些本来预备要做地基的地方,房子根本没竖起来。”我老婆想了想,情况果然和我说的一样。我继续说:“其实很简单。老一辈的人的打算都落空了。年轻人都不愿意住在村里了,他们都在镇上城里买了房子。实在没钱的,租也要租到外面去。就这样,老的一辈人越来越少,新的一代人又都纷纷往外面逃,村子再也不会往外膨胀了,只会越来越凋敝,越来越缩小。”我老婆还是不理解,说:“现在乡下的生活条件不像以前那么糟糕,照我看,和城市里已经没什么差别。煤气、自来水,还有上网,城里有的,乡下都有。至于城里的公园,除了花多一点,空气还没有我们这里的野外来得舒服。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肯生活在乡下呢?”我们不是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我想,他们也许就是想改变一下生活。说到底,不断被重复的生活总有过厌的一天。我们指望自己的孩子念书有出息,不是也出于同样的心理吗?
每天只要有空,我就会望几眼村子。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家和村子的距离,没有变得更近,也没有拉得更远。从我站的地方望过去,村子显得矮下去一大截,而且失去了再增高变大的机会。对此,我感到一阵悲凉。真的,看着元气大伤而且难以恢复的村子,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叹:“左家湾,我为你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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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要修水泥路了。都说修一条水泥路,相当于将百元大钞平铺在路上,可见多么花钱。修路的钱,政府专项拨款出大头,村集体补小头,如果还不够,就号召村民们个人积极捐助。捐钱的村民也享有荣誉,在路碑上会刻上大名,五千元起,捐的钱越多,姓名越是靠前。为此,新任村长左建华召开了动员大会。他是左田富的侄儿,算起来当然也要喊我一声叔叔,不过关系又远了一层。
开会前,我问:“建华,村里通水泥路是好事,只是不知道路线规划下来没有?”建华犯难地说:“市里建委的工程师会专门下乡来测量放线,具体路线怎样,我也不知道。”我说:“很多人都在传,水泥路不会做在河埂上,而是要在田野里专门辟出一条路,有这回事吗?”建华说:“从县级公路那边走直线通到村上,目前来看是最省钱的。”我说:“那就是肯定要绕过我家了,是不是?”建华闷头抽烟,不再表态。我对着来开会的社员们说:“不是我不支持村里修路。你们出门鞋底就能踩到水泥路,而我家呢,从我家走到这条水泥路上,还有百来米的泥水路,换作你们是我,愿意掏钱出来吗?”大家都不做声。田富站起来说:“我是老村长,我必须出来说两句公道话。荣富现在住的房子,确实离村子远了一点,可再远,就是远到天边,他荣富难道就不是左家湾的人了吗?荣富家难道就不是左家湾的房子吗?以前我做村长的时候,我是有愧于荣富的,因为村里通自来水、通网线,他家都花了比别人家更多的材料钱。为什么呢?因为自来水总管道、网线总线,都是先通到村上,再由各家各户出钱买接到自家的材料。有的人家只要买十来米的水管、网线,再多的也就几十米。可是,荣富呢,要买几百米长。”田富说完,唐国忠又补充说:“还有牵电线的时候,荣富多买了多少电线和毛竹竿竿。这还不算,村上有小孩调皮,将树枝扔到架高的电线上,引起短路着火,为着安全考虑,家长们又逼着荣富买来了水泥管。六根水泥管,当时还是我陪着荣富去水泥场用板车拖回来的。大家拍着良心说,左荣富到底是湾里人还是外村人,要这么被区别对待?”吕国民不高兴了,说:“倒插门家的,你将话说清楚点,到底谁算内村人,谁才是外村人?”唐国忠说:“国民党,你的斜眼睛看清爽一点。我又不姓左,你吕家有邪火也请不要往我身上发。”看到现场火药味渐浓,左建华赶紧充当和事佬,说:“今天开会是讨论修路的事情,就不要撇到岔路上去了。修路的费用,公告上早就说清楚了,政府出大头,村集体补小头,集体款里面就有村里每户人家的贡献。荣富叔实则上也是出了一份力的。而且,既然是个人捐助,就全凭个人自觉自愿,村委不会强逼,更不会摊派。”我站起来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参加这个会了。”说完,我拔起脚杆就走,听到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荣富头现在三个子女都出息了,看他骄傲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我的儿子女儿无关。这也不是钱的事。”好像我早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情,在今晚终于说了做了,因此上感到通体舒畅,健步如飞,以前要一支烟的路程,现在两只脚杆随便荡一荡就走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关心着修路的进程。先是看到几个穿工装的人,耳朵上架着圆珠笔,拎着照相机支撑架一样的三脚架,走走停停,圈圈画画。紧接着几台推土机开进来,挖挖填填,稻田中间一条路基就现出了雏形。然后是压路机在上面来回夯实,拖拉机将一车车砂石倾倒下来,一层层铺开,再由压路机反复滚轧。最后是搅拌机,像一只大肚的昆虫一样旋转着肚皮,吃进去的是水、黄沙和水泥,倒出来的是水泥混凝土。这些水泥混凝土浇铺开来,硬化后就形成了白花花的水泥路面。我看着这条水泥绸子逐渐伸展,从公路那边开始,笔直地进了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我捐了钱,路碑上留下了我的名字,这条水泥路也不可能在进村时拐个弯,特意游到我家门前停一下。如果我捐了钱,而路又没有从我家门口经过,这才是遭人耻笑的事情。
正月初二,外甥带着一家人来拜娘舅的年。车子沿着水泥路开到左家湾,却只能停在村口的路边上,因为接下来到我家这段河埂是土路,路面开阳化冻,车轮子根本滚不起来。他们下了车子,一路踩着泥泞走过来,脚上的鞋子早就分不出眼睛鼻头。外甥一家屁股还没坐稳,红枣糖茶还没喝几口,村口那边汽车喇叭就像吵架一般嘟嘟嘟响起来,原来外甥的车子停的位置不好,挡住了别的车子进出村子的道。外甥只好又踩两脚烂泥去挪车子。外甥回来后跟我说:“进村的水泥路是好路,就是从村上到娘舅家的这段路太蹩脚了。”臊得我脸都没处放。不仅是外甥,我身边上的亲眷,好多晚辈都买了汽车,难不成他们来拜年,都要将车子停在村边再步行过来吗?我进而想到,我的儿子女儿,四时八节,他们也要开车回来。人有处住,车子没地方停,这算什么事呢?
由此,我动了修路的念头。我要将水泥路接到家门口,让车子能直接开进场院里。这不是要摆什么威风,而是活到我这把岁数之后正常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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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忠支持我修路的决定,又担心我的经济跟不上。他说:“修一条水泥路,哪怕只是从村口到你家门口,好比将大团结铺满路面,怎么着也要好几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政府修路,费用上还有缺口,何况是你个人呢?”我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河埂上本来有土路,不需要挖土方,这就省了一笔钱。路修好后,不走大卡车,最多走走小汽车,水泥路面就不用浇得太厚,这样又省了一笔。压路机也不需要。石磙子多撵两遍就是了。这样一来,就只需要租机器费用、运输费、材料费和人工费。这几年,我们老两口种田打零工也能挣到点余到点,三个细小佬每个月都贴生活费给我们,算起来修路的钱应该是足够的。”
听到我要修路,田富、明荣他们也过来帮忙。人手一多,连请搅拌机的费用都省掉了,我们直接在地上围一个沙圈拌水泥,水泥铺浇到碎砂石上面,用灰刀刮得像毛玻璃一样平,再覆盖一层草帘子,就像在家里浇水泥汀一样。隔夜之后,掀开草帘子,一条白崭崭、新呱呱的水泥路就一下子冒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河埂上这条水泥路铺好之后,来我家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有来找我老婆聊闲天的,有来找我喝酒抽烟打牌的。他们都说:“还是你这里好,清静不说,四周围都还没阻没挡,能吹到凉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有一天,一辆黑轿车开到我家门口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三个看面相就很不一般的人物。原来是市委书记和他的秘书,陪同省报记者下乡了解“村村通公路”政策的落地情况。他们从二级公路上拐下来,顺着指示牌一路开到了左家湾,在村口看到河埂上还有一条水泥路通向孤零零的一户人家,便直接开了过来。对这一截路,书记是很看重的,记者也很振奋,当场决定要采访左家湾的这户人家。
听到消息,乡里的干部很快赶了过来。左家湾的很多村民也都聚拢到我家里。像我一样,长这么大,他们也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市委书记这样的大官,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第一次接受采访,既激动又紧张,半天说不出一句通顺的话来。秘书一直在旁边引导我,让我不要紧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虑。左建华来了之后,一直在给我偷偷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可能是看到熟人多了,我慢慢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拥护,也感谢‘村村通公路’的政策。这是为农村为百姓实实在在造福的好政策。因为有了水泥路,现在出门,无论是落雨还是下雪天,脚上的鞋底就跟我们的面孔一样干净。我们左家湾,是从一家人,一个姓,蔓延成一个村的。当初左家老祖宗背井离乡,走水路来到这里,靠着一辆独轮车扎根。现在水路不灵光了,公路上更闹热。我很早以前就听过这句话,要想富,先修路。路修好了,我们的生活就更有盼头,我们也有信心能走得更远。”
就这样,左家湾村被树立为一个典型,来宣传乡村通路的政策。记者对左家湾的特别报道,“乡村通公路,集体暖人心——走共同富裕之路,绝不落下任何一个家庭”,登上了省报的头版,配发的正是我家门口这条路的照片。
事后,我找到左建华,对他说:“在记者和书记面前,我把我个人出钱修的这条路归到了村集体的名下,是不是也相当于我为村子通上水泥路捐了钱出了力呢?”左建华这次很痛快地说:“那是当然。荣富叔你用实际行动支持了省委市委的政策,也为我们左家湾争了光。”我进而说:“既然我捐了钱,那路碑上也应该有我的名字吧?”左建华说:“那是当然。所有捐了钱的村民,名字都会刻在路碑上。”我说:“可是,路碑现在已经树在路边了,怎么办?”左建华说:“我马上找人把荣富叔的名字给补上去。”我说:“捐助人的名字都已经按顺序刻好了,我的名字放在哪里合适呢?”左建华拍着胸脯说:“我马上召集村委和村民们再开个会,一定要顺利解决这个事。”
左建华虽然支持我,但未必理解我。我之所以坚持要把我的名字刻在路碑上,不是自恃功劳,也不是出于虚荣。我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现在都漂离了左家湾,在离左家湾很远的城市里生活。等到他们的子女长大,很大可能也会离开他们身边,去更远的地方生活。就像水面扩散的涟漪一样,最开始的那一圈涟漪,和最外围的那一圈涟漪,隔开它们的也许会是整个水面,是无穷无尽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空间。就像我很少会想到爷爷的爷爷,几乎不会想到祖先的祖先,我的子孙后代迟早也会忘了我。不仅忘了我,也压根不会知道地球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左家湾。
那么,把我的名字刻在一块路碑上,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意义吧。就像我曾经身陷迷雾之中一样,至少可以给那些永远的回溯者指路。
“你要去的左家湾,就在前面。”
【作者简介:赵志明,诗人,小说家。武汉市文联签约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看不见的生活》《石中蜈蚣》等。有小说作品被译成西班牙语、英语、日语、俄语、韩语、越南语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