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婴救孤》的创作实践和范本意义
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笔者有幸先后4次观看豫剧新编历史剧《程婴救孤》,每次都被深深地感动,引起情感上的强烈共鸣。其实,这不只是笔者个人的情感体验,多年来仅河南省豫剧二团演出该剧就已超过2000场,创造了“一台剧救活一个剧团”的佳话。同时,全国各地还先后有多个剧种、20多个剧团移植演出该剧,演出场次过万场。该剧还远赴法国、意大利、美国、泰国、巴基斯坦等几十个国家和地区演出,登上了金碧辉煌的罗马音乐厅和久负盛名的纽约百老汇,产生了较大的国际影响……长达20多年的时间和过万场国内国际的舞台实践检验,有奖杯也有口碑,能走进乡野也能登上国际大舞台,能让普通观众喜爱也能让业内专家认可,改编自经典历史名剧《赵氏孤儿》的《程婴救孤》也已成为新的经典。
“舍生取义”的精神内核
《程婴救孤》改编自元代纪君祥的著名杂剧《赵氏孤儿》。赵氏孤儿的故事源远流长,是风云激荡的春秋时代的产物,最早见于《左传》,经汉代司马迁、刘向等人的记述,逐渐成为文人墨客的关注对象,至元代,终成经典名剧《赵氏孤儿》,王国维先生称其“即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
《程婴救孤》一剧的守正创新体现在忠于原著时代背景和基本情节的基础上,深入挖掘了原著所蕴含的具有当代价值和普遍意义的精神内核,以当代人的审美视角进行创造性转化,重新阐释了这段大开大阖、弥漫着英雄气息的历史故事。和原著相比,该剧最大的创新在于将主题由复仇转换为“救孤”,由“文武不合”的忠奸斗争转换为心忧天下的匡扶正义,由家族的传承转换为维护社稷苍生,着重突出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仁爱与残暴的角力。程婴等人用生命救下孤儿,绝不是为了培育一颗复仇的种子,而是守护正义、履行承诺、担当使命,体现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和良知,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的选择与担当。这是对中华民族舍生取义、不畏强暴、见义勇为、忍辱负重等民族精神的高度礼赞,是对中华民族讲仁爱、崇正义、行大道、明大德的高尚情怀的深情礼赞。正是这样的民族精神和高尚情怀维系着中华文明绵延不断五千年,激励着中华民族愈挫愈勇、生生不息,傲然屹立于世界东方。程婴所取之义,是正义、大义、道义,是孔子笔下的“成己成人”,孟子笔下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范仲淹笔下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文天祥笔下的“正气歌”……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中华优秀戏曲文化要能真正走出国门参与人类文明对话,就必须既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揭示中华文化精髓,弘扬民族价值理念,又能揭示人类永恒主题,体现人类共同价值,符合当代审美需求。《程婴救孤》在此方面堪称经典。作为一部历史剧、老生戏,该剧能在海外产生轰动效应,除音乐、舞美等方面的大胆创新,主要因素还在于剧作的精神内涵: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用理性之光、正义之光、善良之光照亮生活。该剧通过对原著文化内涵的深入挖掘,提炼其文化内核,彰显出同当代中国相适应、与当代社会相协调的跨越时空、超越国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以文化人”更能凝结心灵,“以艺通心”更能沟通世界。正如学者王岳川先生所评,该剧“让西方人认知和接受了中华民族积淀深厚的理性精神和人格风范,找到了中西文化沟通和互信的重要途径,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中华民族价值观所具有的超越历史和国界的普遍意义”。
“医者仁心”的平民英雄
赵氏孤儿的故事向以惊险曲折、冲突剧烈、高潮迭起著称。这也是自古以来出现过那么多“孤儿戏”的原因之一。《赵氏孤儿》一剧就以情节的跌宕起伏取胜,但人物淹没在扣人心弦的事件里,缺少丰满的血肉,就出现了情节很抓人、人物不感人的状况。《程婴救孤》别具只眼、别开生面,着力写“人”,集中展示人物的心路历程,深度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写出了立体复杂的人性,塑造了程婴这个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平民英雄形象。这是《程婴救孤》异于、高于《赵氏孤儿》与同题材作品的又一关键所在。
《程婴救孤》中,作者没有刻意渲染程婴的“事迹”,塑造其高大形象,而是把着眼点、着力点放到他所经受的灵与肉的磨难、生与义的艰难取舍、十六年忍辱负重的日常点滴上。爱亲人、爱孩子是人的天性,在特别重视血缘宗法关系的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孝经》就说:“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该剧通过程婴对公孙杵臼的一段如泣如诉的道白,还有妻子怀抱儿子依依难舍、悲痛欲绝的场景再现,侧面表现了程婴和妻子抉择的艰难,难舍又不得不舍,其悲痛悲壮更能引起人共情共鸣。
“慷慨成仁易、从容赴死难”,而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活”比从容赴死更难。用程婴的话来说,是“活着更比死了难”。因为那需要更强大的耐力、韧性和强健的心理承受能力。相较而言,公孙杵臼慷慨赴死是英勇悲壮的,而程婴肩负育孤、养孤的使命,经受种种磨难,还要默默承受曲解误解忍辱负重十六载,就不仅仅是英勇悲壮了。他承受着亲眼看着儿子被杀的剧痛,“肝胆欲碎、叫天不应、两眼泣血、万箭穿胸”,却还要承受世人的唾骂、污辱,连孩子们唱的儿歌也是“老程婴,坏良心,他是一个不义人”……心中若无坚定的正义、大义、道义做支撑,无论如何也无法坚持下来。
程婴身为一名民间医生,在《赵氏孤儿》《程婴救孤》两剧中似乎都没有着意强调这一身份对其精神生成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医生”从来就不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职业,还具有济世救民、惠泽苍生的特殊意义和崇高使命。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程婴能够像朝中大臣公孙杵臼一样舍生取义,“春秋多义士”的时代背景和“医者仁心”的文化传统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程婴救孤》首次晋京演出是2003年非典疫情结束不久,如今它再次来京献艺,观众对传承千年的医者仁心的文化内涵会有更深切的体会。
“戏比天大”的执着追求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衣钵承袭、薪火相传,河南戏曲界代有传人。《程婴救孤》的两位主创,主演程婴的知名戏曲表演艺术家李树建和编剧、剧作家陈涌泉先生,都是其中的优秀代表。他们和该剧团队成员一起,心怀对艺术的敬畏之心和对专业的赤诚之心,以十年磨一戏的精神打造打磨作品,终为中国戏曲百花园奉献了一部精品力作。
剧本是一剧之本,《程婴救孤》的成功与编剧陈涌泉分不开。河南是戏曲大省,产生了不少优秀编剧,陈涌泉即是其中最具创新意识、现代意识和思想穿透力的编剧之一,该剧能实现对《赵氏孤儿》的创造性转换与超越,核心原因也在于此。陈涌泉的许多作品都是以认识的独到深刻、思想的犀利深邃见长。比如其鲁迅题材作品,从《阿Q与孔乙己》《风雨故园》,到刚刚获得第十七届文华编剧奖的《鲁镇》,都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和思辨精神。这种以深度思辨、独到认识见长的创作取向,改变了观众对河南戏曲的认知,对提升河南戏曲的整体思想和艺术水平都有着示范引领作用。
陈涌泉是一位有着清醒理论自觉的剧作家,长期致力于戏曲的“四化”:传统戏曲的现代化、民族戏曲的世界化、戏曲观众的青年化、戏曲生态的平衡化。同时他亦有着强烈的观众意识,在他看来,“戏最终是演给普通观众看的,观众的喜欢,就是最高最权威的奖赏”,“心里有观众,剧场才能有观众”。正因为心里时刻装着观众,洞悉观众心理,与观众同喜同悲,他的作品才能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无论现代戏还是历史剧,经典作品无不是用心、用情、用功之作。用心体现为思想的深度,用情体现为情感的温度,用功体现为艺术的精度。只有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才能成为精品,铸成经典。《程婴救孤》就是一个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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