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3月刊（5期）｜海男：澜沧江溯
1、黑色的澜沧江
只有在夜里你是黑色的，哪怕是一匹匹
丝绸的黑，也无法与你匹配
不规则的江岸上，总有山地峡谷和幽灵
黑色是你的一部分，但属于夜晚
每到午夜，很多人，还有附近的牲畜
三公里外的野兽都会远离你的灵魂
你的江水平静中仍在朝下游而去
倘若错过时空的速度，你会失去什么
你的黑，像墨水划过白色的纸质
我曾将钢笔插进一只圆圆的墨水瓶
自从有了钢笔时，墨水瓶就诞生了
你的黑，有时候像我少女时代的长发
在风中奔跑时长到腰下的长发是黑色的
你的黑，让万物寂静无言让声音喑哑
2、来自源头的灰黑色兀鹫
空气是热烈的，这是澜沧江源头的热
充斥着两岸沙石岩层的荒凉，看不到人
也看不见别的生灵，人走入这个区域
就会与世界失去联系。我缓慢地驻足
粗粝的沙砾岸边出现了兀鹫们的羽毛
有些羽毛被石头覆盖时还有血腥味
猜测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战争
我随手举起一片黑羽，天空中传来聒噪
是兀鹫们来了，是巨大的
看上去比降落伞更庞大的飞翔之路
看上去显得不规则的飞行恰好
兀鹫们充满黑色野性的飞翔
看上去，饥饿已经让兀鹫们不顾一切地
飞翔，因为只有飞翔可以俯视江岸
9、我想着这漫长的蹉跎
看见了昨天的事，以谷仓为例
静卧在一座村寨的第三层楼朝阳的方向
这方向是我每天所面对的，外面是移动中
哗啦啦的树影婆娑。沉默很久，树也会演奏
一个男孩在澜沧江游泳归来时和我们相遇
他朝天边看了一眼，告诉我
他每天要走几十里山路才到达学校
这个路程跟爷爷小时候放羊的路程差不多
我面对着澜沧江的山路，如果一旦走进去
我想着这漫长的蹉跎，脚尖上的光影
目送少年远去，他的生活在梦里
我手里有一杆秤，是江边妇女的
她在卖玉米，一筐筐刚摘下来的甜玉米
她的脚下是一堆穿着衣服的玉米
玉米的绿衣服上闪烁着早露
我爱这个世界从澜沧江的源头以语词开始
以这个妇女的玉米地为金色的源头
10、我爱这个世界的理由
我爱这个世界的理由，从语词开始
以早上九点钟的阳光为源头
让一个妇女生活的手札为絮状的云彩
请虚荣让路，请忧郁的花朵开得更神秘
沿着九点半以后的澜沧江往前走时
我的身体里有驱动速度的快或慢
在远离河岸之地，我会追赶上一只蜜蜂
直至抵达山坡上的油菜花
我穿着布裙，这一生我从未离开过裙裾
我从未离开过春夏秋冬裙子上的色彩
我从未离开过产生忧郁的橄榄色山冈
一群山里的孩子正往高高的橄榄树上爬
他们身体都有爬树留下的伤疤
正如我也有为男人、雀舌，为黑暗留下的伤疤
所有血腥弥漫的伤疤都会愈合缩小为一个瑕疵
15、穿过独龙江和怒江再回到澜沧江
独龙江的水啊，我一生中最爱的
那部词典，就顺着江水漂移出去
我不知道它将经历什么样的磨炼在哪里转弯
此生，在怒江大峡谷经历过的黑暗
就像我将魂灵丢失在峡谷的房间里
那里有散不尽的烟尘，让我忘却时间
每夜我总觉得怒江就像我枕头上的卷发
又像是我的远房亲戚们在不远处召唤我
有人正将烟灰涂在面颊，有人正在喊魂
有人正在吃着水土，有人正在改变魔法
在热带雨林蜘蛛织完了天上的路线
澜沧江的支流汇入了白银铸造的村寨
我将在此御魂并爱上乘江流而去的白鹭
草木茂盛的山地、铺开的地图和头顶的草帽
来历不明的窸窣产生了时间的魔幻
就像我曾患上焦虑症的时代和我的艺术
16、在澜沧江，如果水土不服
在澜沧江，如果水土不服
先在火塘边睡一觉。要让身体往火边靠
要从长老的手中接过那碗姜糖茶
要念念不忘必有一个众神之王走过的小路
要舍得放下你的器械和金戒指
要从火塘边走出去，遇见的云彩
会为你指路，遇见的孩童会对着你笑
还要从砾石往下去，跟着早起的牧羊人
此刻，天地可鉴你内心的光
你的头发被风吹起，渐渐地融入了
这条江的孤独和骄傲，直到你
在江边小镇，看见了像意识流小说的叙事体
一个肩头顶着水缸的女人穿着麻布裙
赤着脚正从江边走向她生命的仪式
一个用手背托着枝杆的男人给他的女人
带来做乐器的弓弦时，澜沧江穿过了黑暗
我冥想着，这一幕幕的光景和人物形象
转眼间，我已经又遇到了庆典
那些死于水的亡灵正在转世投胎
17、诗人来到了澜沧江
诗人来到了澜沧江，看到的
是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我的宝蓝色长裙
低低地压住了江边的沙石，曾经有人
在很久以前，身背照相机，那时候我多么年轻
摄影师想拍下我身后的澜沧江和它的蓝色
我置身于水的波浪之外，将脚跟踮起
就看见了岸上的热带植物，香蕉菠萝蜜
岸上绿色的是古茶树林，摘春茶的是女人
如果说世界美如初恋，在我宝蓝色的
裙子下，我竟然看见了那么多奇异的石头
从那一天开始，在任何时刻只要面对江流
总是要拾一些喜欢的石头，我弯身而下
石头从沙岸上露出来，如果你不惊动它们
它们有可能会在澜沧江生活一辈子
石头的生命很长，长过我的命我的诗
我将澜沧江的石头带回书柜，有些石头
会被更多人带到盆景或草坪上去
这取决于石头跟哪一个人有缘？这缘分
是深渊中走出来的一道道铭文
19、澜沧江过去了
任何一道窗户外都有支流，它表面的
火，是日光投射的幻灵，要拐过多少弯
你才能见到仰慕的人儿。并将手伸出去
能够担当起一座山脉走向的，想来想去
就是云路了。有时候，生活是多么无聊
还不如来到澜沧江边晒晒太阳
就像甘蔗林成熟了，孩子们钻进去
江边也有牧草，澜沧江来到了热带
将从这里跨越另一个版图，在江边
纳凉的人们迷失在夕阳深处，画师们
支起了画架。澜沧江在此完成了
僭越而来的玄学，每条江都有支流
春天来了，就是我们的良辰美景
我涂鸦出了黑色澜沧江的一部分
蓝色的火开始在我身体中隐秘上升
苍鹭飞过了画布上的尽头，犹如上了轭的
水牛又将拐上另一片尘烟弥漫的土地
澜沧江过去了，朝着它的命运奔腾而去
我嘘口气，画布上出现了蓝色的江流
孤独而伟大的澜沧江，汇入了另一条江
我画笔上的油彩突然干了……
神秘的澜沧江像一个伟大的传奇
留在了画布上，云在江水中奔涌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