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高高的山顶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郭光夫的眼睛随着熄灯哨声一合上,脑子就如放电影般转动起来。疲倦退去,意识反倒越发清醒,那天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在脑海里回放。他拼尽力气在跟死神赛跑,战友们一声紧跟一声的呼唤在黑夜与寂静里忽近忽远,闪闪烁烁。那些画面和细节,有时如丛林里鸟儿的鸣啭,会没来由地在脑海里涌动。等紧张、激荡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时,常常已是深夜。宿舍里均匀的呼吸、轻微的鼾声或时断时续的梦呓,使他心里温暖而安静。
故事要从那个盛夏7月说起。
线路从山脚穿过原始森林架到山巅。热带雨林气候的随便一次躁动,都可能带来线路故障。跟往常一样,那天上午10点,郭光夫带着3名战友钻进密林,沿线路从山顶往山下查看。虽是走过多次的路径,但风雨总会不时将人留下的痕迹抹去,让山林重回曾经的原始。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在线路的三分之一处,马蜂倏然扑上来,只几分钟,3名战友受伤,两人脸和脖子上多处肿起大包。而伤情最重的陈超,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山高林深,荆棘密布,脚下泥泞湿滑,原本就崎岖难行,而雨季的雨说来就来。
郭光夫向站里报告后,立即背起陈超往山下冲。轻伤的战友在前边挥着砍刀开路,郭光夫背着陈超连滑带滚往下冲。“陈超,坚持住;陈超,咱马上就到镇医院……”粗哑的呼唤一声接一声,在雨雾蒸腾的丛林里回荡。
两小时,四公里,他们像从战火里冲出一般,手和脸被荆棘划开一道道伤口,汗水和着血水、泥水滴落。陈超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脖子肿得不成样子,呼吸困难。
“过敏性休克,这里没办法治疗,得往县医院送。救护车驾驶员出去了,稍等一下。”镇卫生院医生的话,让郭光夫的心猛地揪了起来。还得赶一百多公里的路,他们不知道能不能跑过那只看不见的手。
心急如焚地等了近20分钟,医生说:“对不起,驾驶员赶不回来,救护车去不了。”
“为什么不早说?!”急得眼里冒火的郭光夫,带着陈超坐上连队的车往县里赶,同时联系那边救护车相向飞驰,在中途对接。
“再稍晚来一点,可能就抢救不过来了。”晚上11点,听到急救医生这句话,郭光夫身子一软,瘫倒在过道里。
“急啊,如果陈超那天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给他父母交待?”说着,郭光夫又转脸看着窗外。
细雨和风吹动枝叶的声音落下来,在地上轻轻飞溅。良久,他又说了一句:“山上的日子跟外边不一样,这里没有四季。”
我们隔着一张茶几面对面坐着,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对话不时被沉默中断,显得生涩、艰难。他的话简短、跳跃,像琴键上一个一个跳动的音符。
我觉得他话没说完,应该还有下一句,便静静地等着。
他说:“我们这里只有雨季和旱季。”
“哪个好过一点?”
他眼神看过来:“四季分明好。旱季有时一两个月都不见一滴雨。”
这些年,上级机关不断地请专家勘察,想方设法给站里打过4口井,最深一口640米,每口井供水不足一个月就干涸了。近5个月旱季,山顶上找不到地表水,吃水得去山下拉。
到山脚下不远处的村镇拉了几趟水后,战士们发现当地群众旱季用水也很紧张,便改到县城拉水。一趟上百公里,水比油还金贵。他们只好每人每天定量一脸盆,刷牙洗脸;洗过脚舍不得倒,收集起来洗拖把,冲厕所。
周末,站里分批组织官兵下山,到山脚小河里洗澡。每个排出两名公差,在河边将全排衣服洗好,用车拉上来晾晒。
“水泥路没修通前,雨季沙土路基经常塌陷。有时送给养的车困在半路上不来,我们就下去往山上背。”他看着桌上的茶杯,“山上的经历很平凡,外边人不一定能理解。”
“每年新战士上来,应该都有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吧?”
“不适应、心里有落差是正常的,但是我们永远不会怀疑自己坚守的意义。”他的目光从茶杯转向我,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老兵脸上硬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