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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乏力”“庸常”的定义中超越而出 ——关于文学创作中现实经验和想象力的融合度之思考
来源:文汇报 |  程旸  2023年04月19日09:48

小说这种文体,已然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变迁。但始终不会改变的一点是,文学创作向来是现实经验与想象空间的紧密结合。

不过,如何结合,其中大有文章可做。笔者阅读近期中国文坛的一些优秀作品,感受到年轻一代作家们正以不断变化的结合方式,在文学批评界对文学创作“乏力”“庸常”的定义中超越而出。

有学者曾经指出,“就其本质来说,所有的写作都是追忆。因此,作为一种主观的时间形式,追忆的本质是对抗时间的流逝,是自我巩固的一种方式。”一些作家正是通过回忆来激发情感,再借由情感推动思考生发想象力。他们将昔日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真实的物理环境中发生的过往,旧日的实体物质形式的器具中凝聚的情思,逐渐地激发重现于笔间。

周嘉宁《再见日食》中的故事原型应该是爱荷华作家交流项目。这篇况味深沉的佳作,以作家的想象力构造回忆中的真实。作家交流中心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但不是周嘉宁亲身经历的生活。她以具有历史感的想象力糅合自己身到中年的生活感悟,重构了一个日本中年作家对青春岁月的追忆,沉重伤感的回忆中亦有轻灵飘逸的灵魂。值得一提的是,小说里的中国女主角的形象塑造中,若隐若现地带有点王安忆的影子,当然命运大不同。周嘉宁具有当下很多作家所缺少的强有力的主体性,创造出了自己的审美。

现实经验和想象力的融合也有更多的方式。比如孙频的《狮子的恩典》,讲述一位县城长大,学习优秀,在北京当大学老师的中年女性,重返故乡,辗转难留的故事。作家曾经说过,自己在县城长大,不会去写不熟悉的城市生活。所以她的作品脱离了知识分子题材,叙述不得志的县城普通人的命运。但是在外冷内热的笔触中,孙频的知识分子视角若隐若现,记录下了最深切的悲悯与关怀。有评论家提及,孙频的作品不够真实,生活感不够。笔者恰恰认为,她的小说写出的是凡俗中奇崛的日常。换句话说,什么是真实?什么是不真实?所有不真实的事情在真实生活中都曾发生过,只是比例多少而已。孙频的故事,正是讲出了滚滚红尘中,具有奇情魅力的人物事迹。她的小说,记叙的是各式各样的,不安于室的人物的“人生”,而不是很多乏力、平庸、缺乏辨析度,想象力和语言高度同质化的作品中仅仅展现出的“生活”。就像西方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之所以动人心魄,也是因为写出了故事主人公具有悲剧性和崇高感的人生。

陈春成的《音乐家》中,现实经验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与丰富的想象力纠缠错结,难分彼此。作家的母亲是音乐老师,家里有钢琴。所以《音乐家》里展现的古典音乐素养和细微入骨的、带有纠结与疯狂色彩的听感,就是他的现实经验。因为听音乐本身就是现代社会人们的一种生活状态,这是虚体形式的现实生活。而想象力这种东西,本身与音乐带给人的感受就是两位一体的。或者说,音乐给予现代社会居民的养分,就是通过不具备实体物质形式的事物,激发听者的想象力。无论是音乐家还是听众,他们的生活永远达不到音乐作品里的理想状态。谱写、演奏亦或是聆听音乐时,他们也是进入了另一种更高一层的、更好的生活。他们在音乐里拼命捕捉在真实生活中难以长存的善与永恒。文学研究与创作本质上也是体验另一种人生,在他者中追寻自我,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生存意义。

如果说上文提及的几部作品在思想结构上更偏重于“想象力”,那么,刘汀的《人人都爱尹雪梅》、董夏青青的《在阿吾斯奇》、艾玛的《芥子客栈》和弋舟的《核桃树下金银花》显然是作者丰富深厚的现实生活经验之结晶。最近这些年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品类繁多的大众文化形式不断涌现,导致的结果是语言文字在生活中的位置逐渐被视觉语言所挑战和超越。种种原因致使从70后到90后这一拨的作家的生活体验和经历普遍类型化,具有极高的相似度,不像50后60后作家具备丰富多样的生活经验。这自然使得当今多数文学创作者无法通过差异化的风格,展现出文学作品在精神意义上共通性的东西。而刘汀、弋舟、艾玛、董夏青青这几位70后80后作者,在文字表达上,思想境界中,突破了同质化的生活经历,挖掘了自身的内心深处,也展现了他们所看到的外面的世界。

“尹雪梅”是中短篇小说多年来难得出现的,真正鲜活生动、饱含生活真实质感的文学形象。是角色,人物,而不是人设。更不是众多作品所构建的悬浮世界里,说话腔调,语气,表情,体态,都相反于生活中的国人的那类主人公。

《芥子客栈》营造的富含文化气息的氛围感,体现了中国社会传统的世故人情,显然区别于质量平常的小说中那一股子没文化劲儿。艾玛看来是一位文化素养充足的优秀作家,对于生活精微细节的热爱,文字中暗藏的喜气,让她在写作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的生活热情,塑造了小万这个在喧嚣浮躁的时代氛围中坚守本我,笃定淡然,深知个人价值的重要性的精彩角色。

《在阿吾斯奇》更是一曲平凡英雄的悲歌。在小说叙述者口吻中浮现的小弟,放弃了在美国、德国打拼的机会,追随兄长的脚步,入伍驻守边关,保家卫国,最后在意外中牺牲了年轻的生命。人生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作者董夏青青在新疆工作多年,深入实地探访了众多边防战地,真正做到了以边疆战士的人生视角,体味看待这与常人生活环境不同的大千世界。这位军旅女作家显然是在书写大时代下的平凡英雄。他们不是边缘化题材作家笔下那些游魂般的小人物,而是凡俗日常生活中的传奇人物。他们的行动不会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中需要这样一代又一代以自己的努力奉献社会,成就社会的进步,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不平凡的普通人。边防官兵的生活看似艰苦单调,其内核却是波澜壮阔的青春奋斗。现今发展过快的网络社会,人的物欲被无限放大,本质里就是没有人生价值的虚无与空洞。董夏青青笔下的战士们与马匹相濡以沫的情感,对于艰苦自然环境里物资和生活用品的那种珍惜、不浪费的感情,才是人性最美好深沉之所在。她作品里的人物难免带有一点内敛的悲哀感,这种人性中的细微情绪,体现了现在文学作品泥沙俱下的环境中,那难得的百转千回的诗性,也写出了人的神性。

《核桃树下金银花》还是弋舟一贯的细致温情的语感。一男一女,两个“失败的胖子”在茫茫人海中,一刹那的邂逅,迸发出的灵魂相撞的火花,能够成为男主角多年来心心难忘的勉励情怀,支撑着他的人生路途。虽然最后是天人相隔的结局,但是悲剧性的尾声,升华了小说的基调,创造出了凄美中带有温馨的氛围感和绵长的温情,在当下很多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和分析都已经固化了的小说中,难得一见。

总的来说,文学创作中的现实经验和想象力是两位一体的物什。现实的经验需要想象力来开拓更广阔的叙述空间;想象力需要以现实经验为基座来生产出“真似假时假亦真”的感染力,使读者体会到一个与日常生活有所不同的“心灵世界”。这两个因素,在小说写作中,孰多孰少,不是一个固化的评价标准,却是人的性灵的自由挥发罢了。以上谈到的几部小说,是笔者认为的现实经验与想象力的融合度甚佳之作。某种程度上来说,作家就像耗材,发表过一些佳作之后,继续写作会遭遇到不少挑战和困难。因为优秀作品里独特、别具一格的东西本就难得且少有,持续保持充沛的想象力和长年累月的积淀对于现实经验的感悟也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作为文学研究者,笔者唯有希望中国文坛涌现更多的真实与虚构精妙融合的好作品。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