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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3年第4期|杨雨菲:钝感
来源:《福建文学》2023年第4期 | 杨雨菲   2023年04月24日06:54

好友与我闲聊时告诉我,一周前她的父亲去世了。隔着手机屏幕,我心头划过一阵顿挫之痛。那一刻有千百个念头回转,我与她相识多年,几乎是彼此最亲近的挚友了,她遭遇如此重大的生死离别,为何没有立刻向我倾诉?若非今日闲聊时提及,也许压根没有打算让我知道?曾与她四年同窗,大学时她对细微草木枯荣的感知都比旁人灵敏,近年历经几次人生起落后,如今遭遇至亲离世,内心却变得如此温暾而迟钝。

盯着手机屏上聊天对话框跳出的文字,我沉寂下来,对着步履不停的世界叹了口气。或许哀痛到极致,人心不再纤细敏感,对所有疼痛迟钝,或自我保护,容我们得以慢吞吞地稀释无法承受之痛。我见过亲人的离世,死者的子女忙着招呼参加葬礼的人,安排烦琐的后续事情,进退有礼,没有得闲的时候。他们难有独属于自己的时刻,与死者相对,感受最后的凝视与悲痛。丧礼与婚礼一样,都不属于个人,它被制度化、社会化,是社会关系的缩影,终究无法长歌当哭。这些年好友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又遇上父亲辞世,那颗柔软的心早已被消磨殆尽了吧。犹记当年我们同窗,第一次见她时,梨涡浅浅,盘着丸子头,用纤细的手臂热心帮同学分发书籍……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年我们成长老去的过程,也是内心坚硬钝化的过程。年少也曾对着细叶上被晨光蒸发的露水落泪,感怀生命的流逝,对着无际的雪山与大漠,震撼生灵之渺小。当然,也曾在某个时刻,因身边在意的人一句话,一瞬间误解困扰,懊恼良久。近些年,哪怕是最近的事,回忆都十分吃力,仿佛不曾发生过。

现代社会也赞美内心的强大。渡边淳一早已从医学角度阐述拥有钝感力的人身心更健康,从而在职业、生活、情感等领域拥有诸多优势。当下不少学科都在引导人们如何拥有强大的内心,快速把不愉快翻篇,一些事不宜挂在心上太久,从而节约精神力量,减少情绪内耗。人们在社会摸爬滚打的过程中发现,减少所谓内耗,可以省下力气去争夺外界的资源,向上飞翔的翅膀更轻盈。

而我们在工作生活的磨砺中被迫习得了这样的本领,诸多不顺心的大大小小之事,若常挂心怀,只会被无数的烦忧压得无法前行。我们学会了以最快的速度,忘记方才的情绪,重振精神直面下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这样,我们前进的步伐才更轻盈,没有心绪的负重,一路飞奔,让生活的进程快一些再快一些,即便它违背了我们内心深处天然的节奏。

当一个人无法再拥有,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有些事和人一直在那里,天长日久,对抗时间。曾经与另一好友夜间踱步至寺院,人烟稀少,诵经声随着树梢上的风铃声阵阵传来,我陪着她绕白色佛塔转了七圈。寺院并不有名,可我们对它有莫名的情感与信任,也许就是佛家所谓的缘。塔中的神像,用悲悯的眼神凝望众生。看得久了,似乎看到了神像的眼中闪过属于人间的神采与光芒,是理解包容,抚慰众生。贪嗔痴也罢,祈愿求福也罢,在神明心中,都了然懂得。

好友的愿望是自己的父亲手术顺利,而我祈祷工作中相处默契、亦师亦友的一位同事不要调走。后来她的愿望达成了,我的落空了。之后和同事告别聚餐,因她人缘好,很多人眼中噙着泪花,反而我始终隐忍,怕泪水决堤,担心相较周围的人,情绪流露太多。不愿让旁人看出自己情感深重,怕落下脆弱的印象。在现实场合中,离别悲伤都无法真正释放,只好在固定的社会关系框架里,仅做恰当合适的表露。

之后我几次来到塔前,一遍又一遍听同样风吹铜铃的声音,运气好时,听见寺内钟声、诵经声。寺院外菠萝状的烛灯摆满墙面,烛火浮动,折射琉璃般的华彩,不似尘世中的光影。而树梢上挂满了人们写下的愿望,事业、情感、财富、学业……看着人们的心愿,我忽然释怀了,原来这么多人的愿望,沉甸甸地,在风中低吟。凡人能做的是珍藏那些情动甚至执念,珍惜人世间每一份美好的共事与相遇。那份深重的情绪,如一束曾经的月光,照耀寺院下的空椅,孤独而深情。

电影《思悼》中,世孙看着父亲被封死于米柜中,甚至无法再为他送一碗水,在规则和礼法之下有太多不可为。直到自己继位,在母亲跟前举着父亲生前的扇子,跳了一段舞,过去隐而不发的情感尽在这段舞蹈中。他起舞的动作和当年父亲射箭的姿势重叠,泪滴打湿扇面。过去与今天,多少日夜的悲痛,隐而不发,在母子眼角的泪光中,彼此照见那些沉默的岁月。规则礼法之下,藏于记忆中的,也许比表露出来的更深情,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但无可否认,久而久之,被迫的克制也改变着我们的内心,当情绪不被允许表达,久而久之,心绪起伏越来越少,我们的内心被外界规训和塑造着。不断成熟强大的过程中,当内心的能量不足以抵抗肩上负重时,是否难以保持自洽与纯净?近几年,我重读许多故事。《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他之所以没有成为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或许因为背负的十字架太沉重,而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在背负它的同时还保持心灵的纯净。那些戴着镣铐还能起舞之人,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为在负重之中,依然有力量追着美丽与光明。

距那次闲聊后,今年见到好友是在刚刚结束的国庆节,她来我的城市看我,我预订了一家高楼层餐厅。她依然梨涡浅浅,只是不像曾经那么瘦弱,肩膀手臂看起来比过去有力了。生活中、工作中的烦恼,我们彼此理解懂得,却只是平淡带过。已不像年少时恨不得把分别以来所有的愉快悲伤都倾诉于彼此,我们成熟了,自己消解了诸多烦恼。很多哪怕刚刚经历的事,也回忆不起来了,无须和好友反复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了。我也没有过问她父亲去世的相关事情。看着大落地窗前的灯火,不约而同地,我们回忆起多年前曾经相约去看银杏树的初冬。那年我和她,还有另外一位朋友,三个人坐在古老的银杏树下,地面金黄的叶片厚厚一层。看久了眼睛都是明丽的黄,分不清时间空间,周遭的一切无限延展,而唯一提醒此刻时间流逝万物存在的,是随风落下的银杏叶,在风中翻卷,而后归于厚厚的泥土,和其他的黄叶混在一起。有时我们伸手抓住刚落下的树叶,凝视它的形状、叶脉走向,和刚刚离开树梢时尚有的水分和生命力的气息。

我们在树下聊了很久很久,那天说了什么早已忘记,只记得满天的黄叶铺满古建筑的地面,风过树梢,黄叶如雨。那时我们约定着,若能年年此行多好。只是后来公园关门了,我们也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安家。那时我们还是学生,如今家庭和工作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原来年轻还意味着可以被宽容和期待。今天我们坐在餐厅里,享用更精致的景观和周遭一切时,内心珍视的却是当初拾起一片银杏叶的心情。谁会想到,年少时的一些时刻,最后成为能治愈我们的记忆,成为青春年华的象征?

我们沉寂于当年的美景中,那是少年的你我。我们曾经在那一刻,未历经离别,未百爪挠心,未肩负重任。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钝感与敏感、坚强和脆弱的两面,我贪心地以为可以通过自我成长,二者互融互通,从而在穿越世间坎坷时,亦能以敏感之心捕捉世间真情。或者越是强大之人,越应有敏感之心,感受万物情绪,才能发自内心地约束自身。

在停顿、思考、反刍、回忆中,总有新的感受值得珍藏。假期我曾在村落里短住,常常看到村里闲暇的老人,吃完饭后,洗好碗,把湿漉漉的空碗放到院子里晾,而自己就守在边上,什么也不做,等着它晾干再收入屋内。于我眼中,这些等待的时刻,接近神性。在水滴蒸发的时间深处,那些和时间有关的秘密,都隐藏在人们静默的时刻里。当人们拒绝停下时,和空闲有关的伟大也消失了。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要改变命运就不要活在自己的性格里。但我更希望可以按照自己的精神和时空的道理来生活,才能沧桑后仍淳朴,才能不断自拔与更新。

昨夜秋雨落,小区楼下的桂花开了。记忆中的桂花总沾着湿漉漉的秋雨,它的花瓣细小,凑成一簇,雨滴挂在小瓣的缝隙之间,花与雨水点缀于叶片中,有别样的层次深浅之美。在冷清的秋,桂花盛开,色如明月,香气浓郁,为这个季节添一份温暖的情味。在岁月中,在时间中,感激这些四时之物,让尘世中的有心人,哪怕静看周围风物,记忆亦有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