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2月刊(3期)|张执浩:今日所见(组诗)
天鹅起飞
天鹅起飞的动作让人想哭
无论是在水边还是在液晶屏幕前
它们一起飞,我们就会驻足
伸长的脖颈,伸展的两翼
用力踩水的双蹼,仿佛
天空垂下了一根透明的线索
奇怪的是,天鹅飞到空中后
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留下我们伫立在空落落的大地上
呆望着那条波光粼粼的水道
落日的执念
朝阳在虎牙关
太阳在双井和杨店
过了双仙
我们就叫它“日头”
过了周河,我们才叫:落日
落日过了周集、刘集和李集
又过了烟墩
落向漳河和余溪
我们爬上仙女山
呆望着影影绰绰的地平线
夜幕像一块生铁
山坳里的牛铃声时断时续
这周而复始的一天
时隔多年又一次
划过了我的脑海
天色慢慢暗下来
黄昏里的诗句可以
将人悄无声息地送进夜里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
一杯绿茶由清变浑
我仍然坐在书桌前一边写
一边删,但大多数时候
删除的总比写下的多一点
没有人提醒我留意窗外
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注视那几片几乎就要凑进窗内的樟树叶
天空被树枝切割成了一个个窟窿
几只鸟正在往窟窿里面钻
我听见鸟鸣声越来越急切
我听见楼下有母亲在催促
她们的小孩,而她的孩子
正用力地蹬着滑板
快乐之门
老方的妻子说
老方太爱磨牙了所以
他的牙齿掉得早了点
我能信吗?当我
看见老方乐呵呵地
从驾驶室里钻出来
站在马路对面对我挥手
当我看见一个男人
正在老去却比街上的人都快乐
而那扇漆黑的快乐之门
几乎直达他的内心深处
我相信我儿时的伙伴
将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使劲将乳牙抛向屋顶
一颗接着一颗,无需担心
也从未想过这一生
都将在虚掷中度过
死于蛛网的蜘蛛
一只蜘蛛死后像
它捕获的猎物
挂在了蛛网上
几天过后,蛛网
由紧绷变得松弛
蛛丝也失去了往日的
光泽和弹力
今天,一个孩子拿着
一截棍子,在那里
对着虚空挑逗
我路过的时候听见孩子
念念有词:“你以为
我怕你,你以为……”
我路过的时候今天的太阳
已经落进了明天的口袋中
而我还要去夕光中翻找
探个究竟:究竟是什么
把儿时的我变成了现在的我
今日所见
我信任那些有牛群出没的土地
那也是我曾经极力挣脱的土地
我信任我现在的眼光
在同一片土地上,今日所见
比往日所见更加细致,和缠绵
今日所见是人烟稀少的故乡
从一再变矮的仙女山顶望下去
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清晨与黄昏——
牛群披着炊烟从四面八方漫上来
牛群在炊烟的召唤中翻过山坳
消逝在了一团团暮色中——
今日所见是几台蹲伏在田园深处的
红色的旋耕机,或微耕机
我的老哥哥放下手中永远干不完的活计
陪我在这片土地上四处转悠
暮色降临了,我们的眼光里
含着对过去生活的信任,以及
对未来生活的模棱两可
夜宿濯梦园有感
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头上顶着明月
身边簇拥着竹林和树木
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
挨着一块金黄的稻田睡觉
它在午夜的样子不同于白天
更不同于我记忆里的那块稻田
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喝了酒却睡意全无
我和东林走在铺满瓜子石的路上
这条路通往你难以想象的寂静
咔嚓,咔嚓……一脚浅一脚深
我有过片刻的恍惚,以为
脚下是一条田埂,却发现
前方是一座日式的客栈
我们是理所当然的旅人
从乡村来到城市,又从城市来到
想象中的乡村,不停地
寻找着一个可以做梦的地方
这世界大而无当,每一具
卑微的肉身都需要小心轻放
诗歌的样子
我不太相信
诗歌是你们说出的样子
也不敢相信诗歌
是我已经写出来的样子
诗歌是个谜,我猜
冰山的下面还是冰
上帝把纯白浸泡在纯蓝里
让生活显得像
一杯无法摇晃的酒
我们只能凑过去喝
杯子是杯子,杯子也是
酒的一部分。如果让我
继续猜:诗歌也许是
那只捕猎归来却两手空空的
母老虎,她又累又饿
老远就听见幼崽们的叫唤了
她回过头去望望身后的原野
又回过头来想一想
该拿什么安慰你们
诗歌应该就是我们
在那一时刻
在那只老虎的脸上
见到过的那种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