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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4期 | 熊焱:时间的两扇门敞开着(组诗)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4期 | 熊焱   2023年04月26日08:59

《诗艺》

此生大概没有机会把诗写在竹简上了

亦无机会在酒酣时挥毫,题诗于墙壁上了

我渴望的是,那种刀锋下入木三分的锐利

那种墨汁淋漓的豪气。如自在地活

如生命饱满地展开张力

半生将近呀,我只能愧疚于

在电脑空白的文档上抱紧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容积》

年少时我体弱多病,一次次抵临死亡的深渊

命运中有一种滋味,类似于胆汁

我从小生活在大山里,贫穷犹如贴身的单衣

生活中有一味苦药,名字叫黄连

后来我经历落榜、失恋、事业的困境

经历陡坡、低谷、隧道和转弯的岁月

我终于理解了:有时,挫败会埋伏在转角处

冷不丁地给予命运重重一击

有时,人生会在柳暗花明的坦途上

拐进山穷水尽的绝境——

这仿佛是灵魂的容积:苦乐参半,悲欣交集

让我穿越生死,学会忍受一切

《时间的两扇门敞开着》

时间的两扇门敞开着:在生死之间

人生是一场风霜雪雨的苦旅

我的岁月一直在向着雪山不断攀登

雪线恰好与我的双鬓齐平

命运只是中途,便已抵达白茫茫的寒意

在昼夜之间,生命终究会与大地达成和解

正如时间终究会宽宥一切

《妥协》

年少时,第一次在动物园中看到老虎和狮子

我悲哀于,那孤傲的灵魂、拔山的伟力

胸腔中顺着大地绵延的啸声

全都困于牢笼的方寸之地。人生在苟活中

为满足世人的私欲而熄灭精神的微熹

后来我在马戏团中看到小丑,我悲哀于

一颗幽默的心灵,为博世界的欢颜而装疯扮傻

为生活的施舍而在假面下掩藏真实的自己

当我从尘世的漩涡中抵达困顿的中年

秋风在眼角刻下锈迹,月光在鬓边卸下细雪

在时间拐弯的阴影中,生命留下泪痕和血迹

我终于理解了动物园里的老虎和狮子

正如我在写诗的过程中,一颗高蹈的心

总是受困于这门古老的手艺

而马戏团里的小丑,又何尝不是我自己

在一次次地失败后,不得不与命运达成妥协

《垂钓》

浮漂一动不动,就像命运在考验我的耐心

湖面静谧,流云在高空纺着丝绵

翠竹在远山织着裙裾

岁月的大湖静水深流,一直看着我

垂钓这碌碌无为的人生

我愧疚于名利就像那鱼钩上的诱饵

引着我,一次次地被利钩抓得鲜血淋漓

却仍然在奋不顾身。我已岁至中年了

一根细线始终在拽着我

在岁月的大湖中承接暗流的拍击和抚慰

痛饮呛人的泥沙和泪水

而在钓竿一次次地拉起和放下间

湖面的疾风加深鬓边的霜雪

湖水的细浪加重眼角的鱼纹

这个午后,我独自坐在湖边垂钓

一直到夕阳西沉,一天即将过去

湖面静谧,宛若幽深的内心

时间在那里劳碌,也在那里获得安宁

《听一曲唢呐吹奏哀乐》

两名唢呐手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腮帮高鼓

那肺活量中汹涌着波涛

那力,在拉紧、又松开一根弹簧

我听见一条激流飞泻而下

高亢时是激瀑,低沉时是浊水

中间是生命坠落的重力加速度

而时间在向万物敞开。人生的长河起伏于朝霞

缓行于晚风,转弯时把一轮夕阳撞碎于水中

当最终长河断流,命运归于尘土

我羡慕唢呐的吹奏,一门古老的技艺

在手指的张合间,送着逝去的灵魂远行

多年来我恪守写诗的规矩,却只能

在一张白纸上抱紧自己的悲悯

《永康的声音》

——致南宋思想家陈亮

十八岁时,一管狼毫的墨迹

是他酌古的论调,宛若金戈铁马的动静

上疏,落第,回乡的路被走成孤独的背影

他含泪的忠魂,还在一次次地

丈量着从东南到中原的距离

五峰下,永康学派是黄钟大吕之音

正如山林因鸟声而更加寂静

一个朝代的历史因为他的声音而更加深远

三次身陷囹圄,险恶的世道是另一种酷刑

饱受摧残的肉身是淬火的熔炉,在疼痛中

找到灵魂的金石,掷地有时间的回音

年过五旬状元及第,仿佛命运最后的朱批

他耗尽了岁月,但留下的

是对家国的热情和对公理的追寻

那是生命的大音无声,一种永恒的轰鸣

《七月回乡听蝉鸣》

那是一片烧沸的水,带着翻腾的滚烫

是黎明将至,梦境起伏于荡漾的秋千

是一只误入蛛网的昆虫,在一圈圈细丝上颤抖

有时,命运的痛苦会越陷越深

我自小就熟悉这声音,就像熟悉我成长中的记忆

熟悉亲人们在烈日下劳作的艰辛

我的童年在那跌宕的嘶喊中

一次次地拉长摇摇晃晃的背影

季节火热,而年岁寒冷

仿佛只在歇晌之间,我就鬓间堆雪

我的中年是一片喧嚣的沼泽地

我的父母已风烛残年,静候着夕阳西沉的寂静

我伤感地坐在树荫下,那尖叫中

藏着一把吹毛立断的锋刃。而那躲在背后执刀的人

不曾有丝毫怜悯,一直在为人世发出时间的回声

《忆某人》

我们已分手了很多年——

我仍然隔着时间爱你

就像隔着一面危险的峭壁

多年来我一直站在悬崖之巅

有着恐高的眩晕

《童年》

阳光照到那面扇形的草坡时,一群绵羊小跑过来

它们浑身雪白,有着雀跃的欢欣

仿佛舒卷的白云搬运着天空的倒影

在它们的身后,远远地跟着一只小羊

走得缓慢而疲倦。当它经过我时

轻轻地瞥了我一眼。从那怯生生的目光中

我看到了我的童年孤单的样子

《深情的危险》

晨起,桌上摆着未饮尽的酒

青花的瓷瓶,那么温柔、静谧

仿佛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知己

在黑暗中,它整夜都在怜悯我宿醉的痛苦

对昨夜的回忆,已成一片空白

那是一种深情的危险——

恰如我对心上人的爱,明知是深渊

却也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只有窗外的风打翻月光的杯盏》

我们坐在人群中看书,仅仅相隔二十米

却仿佛是两颗行星的距离

橘黄的灯光,是这两颗行星间引力的潮汐

教室里鸦雀无声。偶尔书页翻动

像流星,带着光芒滑行

又像蝴蝶,刚刚打开斑斓的薄翼

那是我二十岁的冬天,一场细雪刚刚来过

那是天空对世界的表白。而我深知

我们倾心于彼此,但谁都不曾言明

只是在人群中,在看书的间歇

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没有语言

也没有表情,只有窗外的风

失手打翻了月光的杯盏

倾泻出一地白茫茫的寂静

《癸卯年正月初一》

我很早就起来了,冻雨在下

如疼,在骨缝中挣扎

村庄静谧。远山在缭绕的云雾中

旖旎成水墨画的意境

房头的竹林里,鸡鸭的叫声响成一片

就像是风吹皱了一泓池水

风那么冷,炉中的火烧得旺盛

父母蹲在屋檐下杀鸡,他们的头挨在一起

满满的白发,是岁月高寒的结晶

我突然感到幸福。我羡慕他们风雨同白首

我也庆幸他们熬过了这个漫长的严冬

《当我开车在大地上穿梭》

当我开车在大地上穿梭

与天空平行,与生活构成岁月的坐标点

而车,不仅仅是通行的工具

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一起穿过暴雨的滂沱

雪地的泥泞、一匝匝盘山的曲径

茫茫大漠的孤烟……那些拥堵时的走走停停

坦途上的风驰电掣、一路跋涉的疲倦和喘息

像盐溶解于血液,像心跳共振于脉搏的频率

我理解这种长路的相互搀扶

正如我理解我握着方向盘,就是在抱紧自己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黄河》《飞天》《诗潮》等报刊年度文学奖。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