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节选)
艮其背,不获其身。
——《周易》艮卦第五十二
1997年夏天,我在一辆巴士里醒来。刚落过雨,云影阴沉,天色还未从一片幽暗里恢复过来。我用手指弹一下车窗,水珠大幅度地在玻璃上斜行起来。外面是高速公路,植物迎合时令,已然绿意深深。车厢里空调温度很低,我觉得冷,就把双手塞进前排座位的椅套。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处叫“太阳岛”的露营中心,驱车三小时,穿过一带湿地便可抵达。太阳岛完工于八十年代末,或因地势郊僻,即便逢旺季,游客量也只是差强人意。有一年,露营中心的市场部门灵光一现,与诸多学校谈成了夏令营合作计划。自此,一到暑假,源源不断的中小学生来到这里,踉踉跄跄下了大巴,跳进为期一周的集体户外生活。在那个年代,露营属于相当先锋的概念,大部分人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一些相关场景。我的父母当时还年轻,有能力为幻想承受一定的代价。所以学校下达通知时,他们第一时间替我报了名。
巴士开进太阳岛的停车场,热浪袭面,天气竟已完全复晴。我低头看一眼手表,11点不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前方的空地上等候。按照行政区划,参加露营的学生被分为七组,我们组一共十九人。只有四个男孩,其中数我年龄最小,开学也不过刚升三年级。我们的领队是一位女老师,皮肤白得剔透,满脸汗渍使她的笑容显得很费力。她伸手作出围拢的动作,向我们作自我介绍——她姓陈,我们可以叫她Miss Chen。她发“Ch”的音节时混着一种翻译腔调,别扭而动听,我们忍不住哄堂大笑。并且,伴随更意味深长的窃笑,背地里,那些高年级的男孩叫她“细腰”。
细腰把我们领到休息处。那是一座搭得很草率的棚屋,或许为追求乡野风情,刻意配了一顶茅檐。我们的队伍蜂拥进去,到处嬉闹,不时传出几声兴奋的尖叫。我环顾四周,一片嘈嘈切切中几乎无人落单。我们组里有些人本就是朋友,另一些也在漫长的车程中寻到了友谊。唯独我怔怔坐着,拨弄手表外层的橡胶制托马斯火车头。
“他们真无聊。”忽然,一个女孩坐到我旁边。
“谁?”我有些惊讶。
女孩比我略矮一点,梳着一对麻花辫,神情却露出一种意外的成熟。她的双眼异常清亮,聚焦于任何一处,看起来都别有深意。她对我下意识的提问置若罔闻,转而说道,“刚才我坐你前面,你一直动我的椅子。”
“对不起。”我顿觉面部烧红,想解释是为怕冷,又担心她因此小看我,不由得更窘迫。我磕磕绊绊地说,“回去路上,我一定会注意的。”
“算了。”她冷淡地说。
“你是哪个学校的?”我问。
“我们学校很烂,不说了。”她摆摆手。
“我听以前来过的人说,营地的北边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即使在半夜,照灯也会全开,草坪绿得发光,见过的人都以为在做梦。解散以后,我们可以去找找看……”我说。
她仿佛并不在意我说的话,没有直接回答,但察觉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你看什么?”她瞥了我一眼。
“……你这边辫子松了。”我迟疑着告诉她。
她抬臂一摸,把一撮逸出来的发卷抓在手里,又站起来,往附近张望一番。烈日生烟,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她大约想找镜子一类的东西,但终无所获,于是坐回了我旁边。
“我故意这样梳的。”她慢慢松开手。
入营第一餐,订在休闲区的一家酒店。我们跟着细腰走进大堂,只见十几台铺了绸缎桌布的圆桌,上面已摆好凉菜。四盏巨型宴会灯高悬在头顶,光线穿透琳琅的水晶装饰片,一道人造虹影被折射到白墙上。我望得出神,想告诉那个女孩,但没看见她。等我们开了饭,她才匆匆地跑进来,在旁边一桌入座。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打量那个女孩。她的身形很瘦小,坐在位子上,像围栏中因朽蚀而下陷的一根松木。她几乎不动筷子,也不参与周围人的话题。多数时候,她低着头,剥手上的肉刺。她的头发重新梳过一遍,此时,两条辫子齐整、干净,非常均匀地箍在粉色皮筋里。只是不经意地,她会伸手去摸原来松散的地方,反复确认这些发丝已改邪归正,全然听从了她的心意。与我不同,她似乎无意观察外界,任凭自我蜷缩在无形的盒子里。然而,当我吃完准备离开时,她跟了上来。
我就是这样认识文英儿的。凑巧的是,夏令营第一天,营地安排我们住别墅,我和文英儿因同组而分到了一起。别墅以全球国家命名,我们所住之处叫“土耳其”,而我幸运地入住了唯一的单人间。
“我有个叔叔在土耳其。”文英儿说。
“真的吗,他去那里干吗?”我正收拾行李,饶有兴致地停下来。
“做生意呀,赚钱。”她一副怪我没见识的样子。
“赚到了吗?”我问。
“当然,土耳其人特别喜欢中国人。他赚了很多钱,打算在当地买一座小镇。”她说。
“太厉害了,他会接你们去玩吗?”我半信半疑,那种生活过于遥远。
“会吧……会的。”她站起身,在我蓝色的床铺上留了一道褶皱。午后,室内外的温差高,窗玻璃上有一层细小的水珠。文英儿用手掌小心地擦拭,一片清晰的视野从中浮现。我们可以望见远处的树林,千万张绿叶当空细闪,容留暖风赋形。低处遍布着不知名的野花,是夏日了,一切色彩的灵韵在蒸腾中被唤醒。再往后,就是那块即将扎满帐篷的空地,我们的露营也会随之真正地开始。
到了下午,我懒散地踱到游泳馆。细腰已经等在门口,递给我一份储物柜的号码牌。小黄鸭造型,翅膀上刻着一个暂时属于我的数字,在我手心轻轻发烫。泳池是露天的,周围以人工沙滩造景,外圈还种了一些绿植。我认不出具体的种类,只是模糊地想到,它们在热带也许是常见的。为了吹起救生圈,我不得不长久地蹲在岸边。许多人从我身旁经过,沙滩上的足迹被一遍遍重置。其中也包括细腰的,她穿了一件印满草莓的连体泳衣,快步跳入水中。我有些晕眩,好在救生圈差不多吹成,于是堵上了橡胶塞。
泳池很大,靠一点想象力的弥补,它就能成为真实的海。我的泳裤是去年买的,穿在身上却已有点紧。稍划一下水,下肢崩得窒息,就停在了池中。有生以来头一次,我感到自己像一座小型岛屿,迟钝地浮在水上,承纳落下的光线、灰尘与寂静。就在这时,文英儿抓住了我的救生圈。水淹到她的下巴,可能蹚过来的途中呛了水,她咳嗽了一阵才开口。
“我想用一下你的救生圈。”她说。
“我这个气吹得不够,你问问别人……”我很为难地说。
“没关系,让我试试。”她说。
“可是我不会游泳,离开救生圈不行。”我几近嗫嚅。
“你又没在游。”她不仅没退让,反而变得更加蛮横。
“我刚休息好,马上就游了。”我说。逃离灾难似的,避开她的注视。
文英儿不再说话。咳嗽再度泛起时,她用一只手捂住口,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救生圈的一侧。我们僵持不下,我只好凭蛮力游动,以为她会被迫放开。谁知我一蹬腿,她抓得更紧了,整个人扑在救生圈的后方。没游几步,她仿佛发现了某种诀窍,也跟着我的节奏蹬——她搭上便车,把救生圈的一部分用作了浮板。见这样行得通,她大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细钢丝拉扯般的嘶嘶余音。来露营中心小半天,我还没见过文英儿如此开怀。那层阴沉的面罩从她脸部化去,紧接着破壳而出的,是一张鲜亮的少女面孔。
我们不知疲倦地往前游。渐渐地,人更少了,日光把空气晒出一种微弱的咸味。突然,文英儿一失神,从救生圈上翻落下去。水面很快吞噬了她的身体,呼吸释放出的泡沫、双手扑腾时打出的水花纷纷涌起,向外扩散出无望的涟漪。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早已游进了深水区。近处没有一个救生员。我极力探出身子,往水下捞那具瘦弱的身形。有一两次,我似乎触碰到文英儿,但电光石火,根本来不及拉起她。我的眼睛胀痛,泪水快溢出来了。文英儿竭尽所能地挣扎,水的棱镜使她身姿更扭曲。某一瞬间,她终于攥住了我的裤腿边缘,继而是腰、上衣。知道她的位置后,我又一次伸出手,一把将她拎了上来。
一场小小的劫后余生,反倒让我们放松了很多。回去路上,经过一家小卖部,文英儿要请我喝汽水。
“我们现在是生死之交了。”她眨了眨眼,说,“这样吧,我们可以交换一个秘密。”
“我没什么秘密。”我想了想说。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有很多个。”她说。
“那你先说一个?”我开玩笑说。
“晚上告诉你。”她说。
我们挑了瓶装的美年达。结账时,文英儿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硬币。面值都很小,甚至有不少一分、两分的。她数了半天,后面排起长队。我等得焦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纸币,但文英儿并不领情,坚持数出了相应的数目。
作为过渡,夏令营的第一天没有任何任务。晚上,由高年级的学生主导,我们一行十个人,在别墅里玩“你画我猜”的游戏。有一轮,文英儿抽到的词语是“欢乐”,轮到文英儿作画时,别人很快猜中了,她还马不停蹄地继续画着——在那个欢乐的人周围补上海鸥、礁石、发亮的藻类。文英儿画得很好,丝毫不比少年宫里参加美术比赛的选手逊色。然而,已经知晓答案的猜谜者们却不耐烦了。屡说不止,一个初二的女孩干脆夺走文英儿的铅笔,往沙发下丢去。由于两人身形悬殊,大女孩完全可以把这一切做得轻描淡写。至于文英儿,则被迫以虚弱的凶狠来回击——她抓起桌上的白纸,拼命撕扯,送葬仪式似的纸屑撒在他们头上。
“季小鹏,我们走。”她对我发出一道昂扬的指令。
可当我们回到我位于三楼的房间时,她的气焰迅速耗散了。她蜷缩在我床头,像一堆再无复燃可能的炭火。我们不开灯,半敞窗帘,往外借一些零星的光。她没有哭,至少没发出声音,幽静得以在房间里停留。不一会儿,有人踩上楼梯,我们不禁屏住呼吸。所幸,他们不是往三楼来的。
“他们都回房间了。”我小声说。
“随便,关我什么事!”她哑了,话音落在空气里,一把生锈的锯子。
“你饿吗?我带了泡面。”我忽然想到。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好不容易找到热水瓶,里面滴水不剩。为了不让文英儿失望,我提起空瓶出门打水。一打开门,猛地看见许多陌生人聚集在外面。
冰冷的红蓝灯光下,两辆警车如喘气的野兽。细腰正与警察交涉,他们在我十米开外,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在警察身后,有一对苍老的男女。女人面部狰狞,好像要打细腰,被两个警察协力架住。男人则截然相反,始终不语。一件白色T恤罩住他佝偻的身躯,领口、袖口布满小破洞。鬼使神差地,一种诡异的预知力量从我身上焕发——这些人的出现都和文英儿有关。
我吓得连忙锁上门,当时是夜里十点半。
“你是说,当年,孟云娇就是这样被警察带走的?”李贞瞪着眼睛。指间的烟烧出很长一截灰,她浑然不觉。经风一吹,尘烬落满她的手背。
“文英儿……她本名叫文英儿。”我说。
“他们凭什么带走她?”对于我的纠正,李贞置若罔闻,只顾追问。
“她偷了家里的钱,私自报名参加夏令营。父母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到傍晚还不见人影,报警才找到露营中心。”我说。
我想象警车在公路上驱驰,夏季的黄昏空前辽阔,云火燎原。文英儿的父母坐后座,光流自下而上涤荡他们的身体,循环往复,像一种抽象的洁具——但没有什么被清洁或改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黑夜将至。
“不过她只偷了两百。”我向李贞解释说,“夏令营的费用是两百七。就是说,有一部分钱是她自己存下来的。”
“嗯,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李贞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态度,故意说。
“也不能这么说……”我说。
“你们后来有联系吗?”她问。
“她被带走前,塞给我一张纸条。当时太混乱了,她远远地用唇语对我说,‘给我写信’。纸条里是她的地址,字迹很模糊。”我说。
“你写了吗?”
“没有。”事实比较复杂,但这个回答大体上是正确的。我说,“又过了七八年,应该是我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每人拿着红十字会的袋子,去各个路口为小儿麻痹症患者募捐。我负责的路口靠近文庙,结束后闲逛,突然想到那里离文英儿家很近。我是说,她过去的家。那条弄堂早就动迁了,但房子还没拆完,拆到一半项目暂止了。残破的房屋定格在那个瞬间,有的被穿破墙垣,有的甚至被劈出了一个横截面。满地都是发黄的雨水沟,很脏。没走多深,我就想回头了。然而,转身看到的却是类似的画面。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站在废墟里了。这时我想到文英儿,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跳出来:她留给我一片废墟——当然,那时候我也小,容易沉浸在恢弘的想象里,不怎么明白废墟的真正含义。”
在我讲话的过程中,李贞不时微微仰头,像要从高空中检寻某种神秘的信号。等我停下,她关掉录音笔,抱歉地一笑:“要下雨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我快速喝完剩余的咖啡,让李贞在露天卡座稍等,我则去停车场取车。十分钟后,我驾车回到原地,大雨从空中暗黄的裂缝间灌下来了。李贞匆匆跑来,坐进副驾时,灰色西装已沾上墨点般的雨迹。她压低了喘息声。
“一起吃晚饭吗?”我问。
“今天不了,孩子最近住家里。”她说。
我和李贞相识于两年前的圣诞夜。那是一场艺术从业者的集会,四处散发着奇形怪状的自由,人人亟待酒精与狂欢的重铸。我的天性与张狂相悖,对那些被幻觉浸泡过度的自我展示一贯警觉,反而注意到一夜缄默的李贞。当时,李贞刚离婚,但丝毫不曾受困于婚姻的崩塌。她有一个刚念小学的女儿,因工作缠身,由她父母代为抚养。
我们很快见了第二次,李贞来我家。她做了饭,重新叠好床边的衣服,把杂乱堆放的物品全部归类。接着是性,如此自然地发生,甚至罕有色情的意味。李贞比我大几岁,好像一个熟识已久的姐姐。她深谙我的诸种需求,慷慨地一并打理,而做这些似乎费不了她多少精力。自此以后,李贞大约两周来一次。相处日益长久,我逐渐察觉李贞的独特之处。她的性格中潜藏着一种硬朗,使她永远望向前方,奔跑的每一刻都令她安心。正是基于此,没有什么精神困境能羁绊住她,她也很少向我袒露私事。
不久前,市里彻底破获一起陈年旧案。罪犯疑有两名,是一对情侣。男嫌疑人于十五年前被捕,执行了死刑。女嫌疑人孟云娇一直在逃,隐姓埋名,终于在一次集体血液采集中暴露行踪。到处都在谈论这件案子,从早到晚,电视里轮播着昔日凶案的各种细节。
有一天下午,新闻里恰好放到孟云娇在看守所的录像。出逃多年的嫌疑人,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孟云娇长相很美,艳丽、娇柔,正属男性会为之血脉偾张的外形。让我惊讶的是,孟云娇的表情很特别,我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我盯着屏幕良久,神经元怦然跳动,脑颅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我意识到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这个被媒体传为“蛇蝎美人”的孟云娇,就是当年的文英儿。我把这件事告诉李贞,出乎我的预料,她大为振奋。原来李贞早有计划,要将孟云娇的故事拍成电影,参投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既然我与孟云娇有过交集,无疑是一座可开掘的灵感矿山。而我也是那天才得知,李贞在戏剧学院任教职,已拍摄过两部独立电影。
雨刮器重复擦着车窗,像一对鞘翅目动物的触角。晚高峰期间,我们移动得很慢,车灯、街灯、交通灯在水迹中晕开。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一片模糊之中,夜晚的信号不动声色地显现。李贞抱着双臂,尚在回味关于孟云娇的往事。
“你们后来见过面吗?”李贞问。
“没有。”我回想罢说,“其实有不少机会,好几次差点约见,但最终没成行。”
“哪一年的事情?”
“读本科时,我和文英儿再次联系上,她找到工作了。当年在营地,我一直以为她比我低一两级。她长得非常瘦小,看上去就像刚升小学——可后来我倒推出来,她那时已经念五年级了。”我说。
“难怪她表现得那么早熟。”李贞若有所思。
“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我笑了,想到文英儿言行举止里卖弄的成分。时过境迁,那些已变得不再重要。在漫长的追忆中,事情表面的翳层脱落,我终于能看见更真实的一切。
“照你说的那样,文英儿谎言连篇,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李贞说。
“也不全是,有一些东西是真的。”我说。
“比如?”李贞挑眉问。
“我说不清楚。”
不知为何,我心中恍如升起一障水雾,难以名状。待它缓缓散去,我几乎触摸到那个时常抑遏着我的暗穴洞口。
李贞没有追问下去。我打开广播,一首叫不上名字的粤语老歌响起来。中途,李贞接了一个电话,是她的孩子打来的。她的语气异常柔和,假如不是亲眼见到,我甚至无法相信她有这样一面。我蓦地发现,一夜又一夜的激情,并未使我们更了解彼此——性是一条缠绕着幻景的虚线。临告别前,李贞想起什么似的,特意转身问我。
“对了,她晚上告诉你秘密了吗?”
“说了。”
“是什么?”
“她说……”话到喉咙口,我才感到说出来很费劲,“她说,她和邻居模仿过大人做爱。邻居和她差不多大,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当时我怔住了,没有细问。”
实际上,我给文英儿写过信。
经年累月,尝试了很多次,但没有一封是写完的。如今回想起来,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我都萌生过给文英儿写信的想法。有时是突发奇想,有时构思再三,一个念头在脑中盘旋数日,等静下心来才付诸文字。为防止父母窥看,那些写到一半的信都撕了。即使后来用电子文档写,情绪消失后,我通常也会删除。前几年,我去健身馆练习壁球。小小一颗黑球,与墙壁撞击后又弹回我的拍下,不断循环。当我大汗淋漓,蹲在一旁喘息时,忽然明白,从来没有真的收到过信的文英儿,就是那面墙。
有一回,我在一个中学时代常用的USB盘里,找到半封写给文英儿的信。在不同的信件里,出于一种儿童的游戏心理,我曾随意地为文英儿取昵称。而这封信的顶格,却赫然写了文英儿的全名。
文英儿:
好久不见。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六年。我现在在光明初级中学念书,初二了,成绩还算过得去。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回望容易让人误解,以为时间是瞬息而逝的。然而,切实地去度过一天又一天,就会发现六年非常漫长。我仿佛坐在一条小船上,每一秒都离你更远一些,而那种距离是永远不可能挽回的。
最近,我们地理老师在课上讲到了太阳岛。你能相信吗,原来有一座真实存在的“太阳岛”,就在哈尔滨松花江的北岸。据说,那里有很多异国风情的别墅,是二十世纪初搭中东铁路进来的外国侨民兴建的。我们老师还放了一首颂扬太阳岛的歌曲,歌词里有“带着露营的篷帐,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小伙们背上六弦琴,姑娘们换好了游泳装”——这和我们初次见面的露营中心多像啊!可六年前我们见面的地方,是一个仿造的假“太阳岛”。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你知道吗,我现在还能想起很多当时的细节。傍晚走在路上闻到洗发香波的气味、那间别墅木制楼梯扶手上的划痕;还有你走了以后,我们一群男孩去踢足球,草从小腿上划过的微刺的感受。怎么能说,那个太阳岛是假的呢?
这六年来,我更加明白你所说的那个秘密。当年你告诉我时,我其实有点害怕,而且要到几年后才愿意承认这一点。或许在潜意识里,我隐隐感觉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罩在上面。它让我皮肤发痒,以至于六年以后,我仍然会经常想起你的秘密。希望你不要为此生气。至于我拖欠你的秘密,我现在想出来一个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从小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我觉得我们最终会失去所有东西,越在意的,失去得越快……
……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二期,责编高亚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