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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葛(节选)
来源:《十月》 | 邵丽  2023年04月27日14:28

选段一:

万水每天只等夜深人静,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时候才悄然打开房门。她戴着一个黑白格的洗澡用的塑料浴帽、N95口罩,裙子外面套了紫色的雨衣,脚上也是绿色的半长筒胶鞋。垃圾袋套了三层,她唯恐在电梯里留下垃圾的味道。其实电梯里是充满异味的,尽管排风扇一直在吹。所以,倒垃圾对她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她不想被人发现,只是轻轻的一声门响,楼梯间的感应灯就亮了。她看见了一个奇迹,原来放那盆九重葛的地方,并排放着两个墨绿色的方形塑料盘子,一盘是清水养的韭黄,另一盘是泥土养的芫荽。一黄一绿,在静夜的灯光照耀下煞是好看。黄色的像小鹅苗的毛,绿色的像海底史前植物。她看了再看,竟然一片残叶都没有,旺生生地鲜嫩着。

她丢完垃圾回来,那两盘东西仍然还在原地待着。她弯下腰又去看,第一次不嫌弃地嗅了嗅韭黄和芫荽的清香。恋恋不舍地关上了房门。她重新洗了手脚,躺到床上,准备关机睡觉时却发现有一条未看的微信消息。她吓了一跳,她的手机从来不曾接到过微信。她颤抖着打开,原来是张佑安两个小时之前发来的:“万水女士您好,这是我种植的两盘盆栽,没有使用化肥和农药。知道你忌讳外面的细菌,特意清洁后,委托小区的门卫师傅给你送至家门口。长期居家,叶绿素少不得,希望你尝尝我的劳动成果。如果你实在担心,就放在窗台上权且作为风景观赏吧。”

两个小时前?他怎么不敲门呢?估计是发了微信我没回,害怕打扰我。可是,我很少看手机呢!她想回复一下,可老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下床拿了干净抹布,打开门去,仔细擦拭了已经很干净的塑料托盘。托盘很轻,也很精致,可见他的用心。她小心地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收拾干净重新躺在床上。百度了一下,韭黄可以用剪刀剪下来食用,留下根部,每天换清水,仍然可以生长。至于芫荽,她知道的,小时候妈妈在院子里种过。只掐苗尖,不伤着根它就有重新生长的能力。她那天抱着手机就睡着了,嘴里一夜都含着芫荽的清香。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昨晚没服用安定。难道这两种植物有助眠的作用?

选段二:

他博士毕业选择回到省林业研究所。媳妇一直在县上,想吵也够不着。两个儿子在父母的吵闹声里长大,学习倒是争气。老大大学毕业后考到美国留学,后来指点着弟弟也走了同样的路。五年前,媳妇患卵巢癌,一直瞒着丈夫。其实是她自己放任,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以至于不治。

讲完自己的故事,张佑安说:“我的半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仔细想想我也挺对不住她的,一是自己年轻时不懂事,不该那么冲动。二是之前的事,我也过于计较,儿子都那么大了。”

万水说:“是啊,你的确不应该。过去的事,毕竟是你孩子的母亲。”

张佑安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伤感地说:“她拖了两年,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两年。她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哭着对我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有今天这个结果,都是因为自己作孽太多。我堵住她的嘴,说自己更不懂事,等她病好了就好好跟她过日子。后来她还是走了,临了拉住我的手说,你伺候我两年,我这辈子就满足了!”

这话让万水在电话这边哭得抽抽噎噎,不知道哭的是他的妻子还是他。

“你想过再找个伴吗?”这话搁过去,打死她也不会问的。

“想过,想尝尝爱情的滋味。但都这岁数了,哪里偏就有合适的?”

她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也是,婚姻其实挺怕人的,过得不好,还不如一个人来得轻松。”

他问她:“那你呢?”

她说:“我其实结过婚。我那点事儿,淡得跟白开水一样。父亲战友的孩子,到了结婚年龄,双方父母一指派,就结了。我们俩很友好,像亲兄妹一样。可是亲兄妹也吵架,我们俩比亲兄妹还好,架都没吵过。后来他移民了,我不愿意去,就离了。反正就这些,说是结过婚,其实跟没结过婚一样。过了两年,分开时才明白自己是结了婚的。”

“那后来怎么就一直没找呢?”

“我恐婚,对所有男人都抵触。我和前夫分开时,觉得一下子就放松了。我们俩在一起时,我每天呼吸都是紧张的。医生说,这是我结婚两年一直没怀孕的原因。现在想想男女那些事,我还是会紧张。我觉得跟谁过都过不好。我生不了孩子,何苦祸害人家。”

选段三:

万水说:“解放后,我父母一直留在部队。我也是在部队大院出生的。可是因为我小舅舅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后又逃到台湾,他们俩一直因家庭历史问题未受重用。后来我父亲认命,他老了,跑不动了,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工作。父亲回到地方上,当过连片地区半个省的副书记。后来咱们与台湾关系修好,我母亲因为与台湾的特殊关系,当上了省政协副主席。”

张佑安说:“万水,真看不出,你还是个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万水笑笑,不置可否。

“你看我像什么子弟?”张佑安逗他。

“你吗?”万水煞有介事地说道,“往大里说,像是农民企业家的子弟;往小里说,像是砖厂老板的儿子。”

张佑安笑得喷饭。

万水也开心地笑了,她说:“我们这样聊着,让我忘掉了时间。这封控的日子我简直数着秒熬日子,有个人聊天真好,我给你行个军礼,感谢老张同志!”

张佑安说:“该谢你才对。埋在我心底半辈子的秘密都吐给你了。也算是自我救赎吧!”

万水说:“老张,你想过自杀吗?”

“没有。从来没有。”张佑安郑重起来,“为什么要自杀呢?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把心底的秘密与人分享。之前不说,只是没遇到过合适的人。要是什么不说就死了,那不等于我白活了一生?”

万水说:“我倒是想过许多遍,但就是没有自杀的理由。如果有,那唯一的理由就是活着没意思。我父母都活到八九十岁,一天天地为活着而活着。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又没给他们生下个后代。你说,他们的内心该如何孤独?”

张佑安说:“那是你替他们孤独,你怎么知道他们内心想些什么?他们身经百战、枪林弹雨都过来了。生死置之度外后地活着,那心胸和境界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够理解的,否则怎么能活那么大岁数?现在的人太脆弱了,都是享福享多了。”

“你这是在批评我矫情。”她嗔道,“你整天这么乐呵,是真的快乐吗?”

“快乐有多解,我忙碌,怎么样都是一天。”张佑安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我忙得很呢!伺候土地,兹事体大。我租了六十亩河滩地圃育苗木,一个人,干一天活,吃点土里长出来的新鲜东西,倒头就睡,那才是天人合一!哪还有心思想什么死不死的!”

选段四:

封控的日子大街上寂静无声,只有一城的灯光在闪烁。万水也不想再让自己的日子那么清冷孤寂,她打开所有的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察看自己所拥有的,一时之间竟觉得它们都是那么中用和可爱。然后,她关了灯,坐在洁净、干爽、温软的床上,开着窗帘,看外面的七彩流光。如果世界末日就是这样多好,她的床就是方舟。她被光托着飘着,飘到哪里是哪里,她不管不顾了。

上帝给她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她的世界再也不是封闭的了。关了灯,她每天和一个人悄悄说话。他在说:“我和那个女同学说了家里娶妻的事情,她说她不在乎。她长得不十分漂亮,可是她眼睛是亮的。有学养有教养的女人,眼睛里都有神采,她们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因此活得自信。我们俩在一个小西餐厅里坐着,外面下着大雪,玻璃窗里看着,灯光里的雪花和枯枝上的树挂像是油画。开始喝的是咖啡,后来换了茶,再后来换了一瓶红酒。女同学点的,为了不让她喝多,我自己却喝多了。女同学把我领到她的宿舍,她脱了衣服钻到被子里。我坐在小沙发上。我很困,我喝了红酒容易犯困。后来她光着脚下来,把我拉到床上去了。我穿着外套和她并排躺着,开始是装睡,后来就真的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或许离天亮还有一小会儿,我起来悄悄地走了。我知道她醒着,可她没说话。”

“哎哟,穿着衣服?穿着满是病菌的衣服躺进别人的被窝,天呀,她怎么肯?”

……

(未完...... 全文刊发于《十月》2023年第2期,责编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