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江南》2023年第2期|周瑄璞:生死相依(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2期 | 周瑄璞  2023年05月04日07:33

推荐语

马小洁作为乡村世界里的奇女子,命运多舛、倔强乐观、美丽自信,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坎坷和打击,但眼里的光和心中的情,一直如地火般不曾熄灭。她的身上,有着这片大地上生长着的一代代东方女子特有的温柔和坚忍,哪怕低到尘埃里,亦不放弃善良和韧性。周瑄璞的非虚构作品《生死相依》涉及的是一个跟“回乡”和“女性”有关的话题。对一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写作者来说,那段生活以及那个环境,也许会成为她此生源源不断的文学富矿。

 

生死相依

□周瑄璞

……

二、贫贱夫妻百事哀

小洁跟了大国这样的男人,没少出力掏劲。她说,此生要说有轻松时光,也就是在娘家当姑娘,享了十几年的福。

刚结婚时,家里有公公婆婆顶着,她没有太辛苦,几年后,二国结婚,按农村习惯,两兄弟要和父母分家另过。

他们几口人的责任田全凭小洁一个人种,她那时就当个男人使了。大国只想着外面有“挣大钱”的事业,做事全凭一张嘴,干活没有几斤力,两个女儿,从小就跟着妈妈下地,小洁骑自行车,前面带一个后面驮一个,带到西河坡地里薅草,一是看护孩子,再一个小孩也能多多少少帮她薅几把。两个女儿都曾经在地里中过暑,直到现在一听说下地,还是心有余悸。

收麦时,收割机割完,麦子铺满一地,别人家劳力多,跟在机器后边就地捆好,而她一个人干不完,又害怕夜里刮风把麦子刮飞,她晚饭后再去地里,月光下一个人捆一晚上,直到清早别人下地,问她,咦你咋来这么早?

秋天在蜈蚣渠砍苞谷秆,一亩九分地,大清早去,一气砍到大中午,啥时砍完啥时回家。

孩子有了感冒发烧闹肚子,想借两块钱都借不来,不是别人不借给你,是大家手里都没有钱。生活的艰辛,日子的艰难,再加上两人都是要强有个性的人,免不了夫妻生气打架。听村里人说,那周大国,通孬着哩,敢拿钳子叨小洁的肉。我问,那小洁不会反击吗?村人说,咋反击?大国全身一碰就黑紫一片,一流血就止不住,小洁不是打不过他,而是打了他,还得带他去看病,所以只能让着他,唉,真不知跟着这人遭了多少罪。我们猜想周大国,虽然走出家门对外一派阳光,但毕竟从小身体不健全,多多少少会沉淀一些心理阴影,从而锻造出对外部世界与他人的一套应对方式。可奇怪的是,从小洁口中,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国针对她的“恶行”。或许是失去的总是珍贵,她记着他的种种好处,所以她讲述大国,是用平静、爱怜的语气。

九十年代生下两个女儿,一心想要个儿子,夫妻二人躲计划生育跑到西安,在那里倒卖服装,一年两年三年,却也没有怀上,到医院检查,医生随便一摸说,肚里长了瘤子怎能怀上?必须尽快切除。大城市里看不起病,二人赶忙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到县医院,说要切除瘤子,县医院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肚里根本没有瘤子,可也找不出不能怀孕的原因。距离上个孩子出生已经快十年,想着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大国也想通了,只要小洁身体安康,两个女儿也挺好,他已经放话出去,你们都争着要男孩儿,等着看吧,将来全村最享福的,肯定是我。

在村里种地,几乎要赔钱,很多人把土地转让出去,选择外出打工,那些不想远离家乡的男人在附近干建筑队,承接零星小活儿,一个月挣几十至一百元。此时农村兴起土地流转,他们也把土地流转出去,大国没能力去干建筑队,想做生意手里也没钱,愁得没法儿。

小洁的姨,一万多元买了个榨油机,刚试完机自己还没有用,可怜小洁大国没有挣钱门路,叫小洁把榨油机拉回来用。二人便支起摊子榨油挤豆腐皮。没有钱买黄豆,就先来料加工,赊账收豆子,周围人也愿意提供黄豆,总比放到自家没有出路强。一百斤豆子出八斤油,保质保量,优质豆油供不上购买排队的人群,挤完油的黄豆渣磨成豆面,再挤成腐皮,豆面最多时候一百斤的袋子装了九十袋。

挣一点钱还给姨,再挣一点钱拿去给姨。用了一年多时间给姨差不多还够了钱,自己落了一台榨油机。多年之后,大国提起小洁的姨,还是非常感恩。

或许是对人没有防备,言多必失,大国那么精明的人,却还是被人骗了一伙。前几年夫妻二人在西安躲计划生育卖服装时,贾井村一个人因是他们生产队一户人家的门婿,做生意遇到难处,到西安找大国小洁避难帮忙。夫妻二人对他非常关照,管他吃住,屋里一张床换上干净床单让给他睡,二人在地上打地铺。姓贾的对二人感激不尽,二人回到大周后姓贾的时常来往。秋天有一天来找大国,说金子在灵宝六十多元一克,在漯河这里八十多元,他爸在漯河一家银行上班,负责回收金子打金首饰,你能不能弄来货源?咱们吃个差价。大国姑奶奶的两个儿子,在灵宝干活,认识金矿的人。联系之后,表叔介绍的人从灵宝带来四根金条,交给大国。大国仔细地将金条装入空烟盒,透明胶带封好,又去漯河交给姓贾的。二人带着金条前往金店,姓贾的大大咧咧装到自己夹克衫衣兜外面,大国提醒他装好,姓贾的说没事一会儿就有人来拿。却不想路边走过来两个戴墨镜的人,从姓贾的口袋中掏出便走,一眨眼工夫东西没了,人也不见了。大国大惊,姓贾的说,事已至此,你先回吧,我下班后回来找你商量,实在不行咱俩给人家赔钱吧。大国回到家中,晚上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和小洁一起到姓贾的家中,见他正在院里喂猪,没事人一样,竟然矢口否认此事。大国去到他家灶房,拿了菜刀出来砍他,无奈体力不济,对方衣服又穿得厚,没有砍着,姓贾的一味对赖,总之是不认账了。

小洁从贾井一路哭闹吆喝回到大周,被姓贾的岳父岳母听到,问清情况,跑到贾井门婿家中,对他连扇耳光,大骂有声,回来告诉大国小洁,我们卖了粮食,也要给你还钱。

金子总价共两万六,姓贾的岳父岳母万分艰难,回家里把所有粮食卖出,东凑西拼,也只送来了6000元。灵宝的人怀疑是大国和人做局,骗取他们的金子,住在家里不走,必要拿钱回去交账。大国小洁走投无路,四处借钱,小洁连大周学校的校长都求到了,把孩子们交的学费借用一些时日,等我把手上的豆面挤成腐皮,赶年内卖了钱还你,绝不耽误你上交。财爷在学校门口打煤,每天也挣不了几个小钱,将身上家里所有的钱大大小小连同毛票,一张张数出来,凑了不足五百元给她。小洁又找到自己娘家一个收麦子的老同学,将自家麦子全部挖走,又将明年小麦抵押出去,人家给拿了几千元,但还是远远不够。

小洁真是无路可走了,精神恍惚,进入屋里,插上了门。二国陪着灵宝来人,在院子里靠墙晒暖,发现她好一阵没有声息,叫门也叫不开,用脚踹开套间门,见小洁拿着绳子正要上吊,一众人将她救了下来。求死不成,账还得还,小洁继续厚着脸皮借钱,几乎求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几百几十也伸手接住,回家记到纸上,可还是凑不够数。小洁的娘家妈当时在外地给侄女带孩子,小洁打电话编瞎话,说他们榨油准备大量抵豆子没有钱了,请妈和表妹务必帮忙想办法。妈和表妹凑来凑去给打回了几千块钱,真是雪中送炭。为了这两万元债务,恨不得全村总动员,亲戚朋友不得安生。此过程中,感受到多少人情冷暖,见过了不同人的热心相助或冷漠无情,从此她见谁有了难处,便感同身受,伸手相帮。

终于凑够了钱,但灵宝的人还是无法回去交差,因为当初托人拿走金条,说是这边赚取差价后分作三份,大国、姓贾的和灵宝的各得一份,现在他们那一份两千多可以不要,但要大国跟着他们去往灵宝表叔那里作证解释。大雨的天,小洁又给大国挤出五十块钱路费。去了后,钱花完,回来的路费没有,借了本村在灵宝干活的人五十块钱,大国才能买票回家。小洁说,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九死一生不堪回首,二国当时如果晚跺开门一会儿,我现在早已沤糟二十年。

二人放开收购豆子,远处送来的生人拿钱买,近处的熟人先赊账。没日没夜地开动机器,豆子榨完油磨成豆面,豆面用水搅拌挤成腐皮,每天加工几百斤豆面的腐皮,就凭双腿站着看护机器,双手搬运、劳作,屁股一整天也不曾挨过凳子。大国所能做的,就是在机房陪着她,拿取个东西,招揽顾客。做好之后小洁骑着三轮车给周边村庄大小店面送腐皮,请求人家能给现钱,不要赊账。二人还要插空赶会零售。那是毛驴被蒙上双眼绑缚在石磨边的日子,暗无天日的时光,除了短暂的几个小时睡觉时间,她都在干活操劳。后来想想,为何那些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那样的心情,那样的境况,怎么可能怀孕?

小洁给村子里的人挨家还账,凑够一家还一家,腊月里进入还债高峰,每天营业额不等暖热,拿着就去还钱。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人们都在家准备过年,小洁还在雪地里踩着去给一家又一家还钱。

那姓贾的挣得人生不知“第几块金”,第二年春天在村头开了一家浴池,风光挣钱。大国至死与他再无往来。小洁专门交代笔者,不要再提姓贾的名字。她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也念及我那俩大大(姓贾的岳父母)人太好了。

农民没有工资,没有社保,一天不干就没有一天的收入,一时不动就没有一时的来源,也没有哪样工作是可以保险稳赚地一直干下去,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岔子,叫他们好梦断送,急转直下,前功尽弃,欲哭无泪,前三年、后五载的局面也很是不同,运气好了惊惊险险小捞一把,运气差或者遇人不淑便会蚀了老本。

还完金条的损失之后,不再挣命般劳作,小洁发现自己三个月没来例假,到医院一查,果真怀孕了,于是停了榨油机和挤腐皮。

世纪之初,他们的儿子出生,起名周通,跟二姐姐差了一轮,两人同一个属相。

大国吃过丢金条的教训后,谨慎了一些,不再云天雾地乱想,也不再一说来钱就立即行动,而是一看二慢三通过,试图寻找新的商机,但作为一个腿脚不便的农民,社会留给他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能在几乎就要违法的边缘试探,几乎快要夺命的崖岸徘徊。

孩子能丢开手了,小洁开始四处跑着挣钱,跟着周边的妇女去浙江剥过橘子,新疆摘过棉花,上海打过工,还经历了一次陷入传销的惊险。

大国脑子爱琢磨事,他看着闲置多年的挤腐皮机,想到腐皮已经市场饱和,人们也吃絮烦了,能不能用这个机器挤面皮呢?那时面皮在本地还是新鲜吃食,而腐皮面皮,都是一个道理嘛。大国将机器擦洗干净,开始调试,做了几次,竟然成功了,于是夫妻二人在县城租了带小院的门面房挤面皮。一开始没有搅面机,全凭手工和面,小洁每天要揉搓五百斤面粉的面团,将它们搓成面剂子,这边放入机器,那边出来就是熟面皮。天不亮起床,直干到天黑,夏天要到晚上十一点,大国睡下了,她还要收拾场地,打扫屋里屋外,准备第二天的东西。因为制作食品,里外场所要干净,这样才能吸引顾客。小洁时常晚上睡不够五个小时,有时候活儿多了通夜不睡。那时她四十多岁,正值壮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这机器一样,只要通上电,就可以永不停歇地转动下去,能源源不断地来钱。

夜里将运动一天滚烫的面皮机铁轴取下,第二天再清洗安装。冬天的早上,三四点起床,刷洗螺旋形铁轴的时候,伸手抓住,手粘上去脱离不开,只能那样抓着,用手心的温度将铁轴温暖过来,才能拿开手。

成年累月掂面皮、称面皮,现在她手掂东西估摸重量,基本不差几两。他们的面皮质量好,夫妻二人信誉高,大国能说会道,将男女老少安抚得来去开心,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外县的人也来进货,每天天不明,骑自行车的人就站满了院子,一时间面皮供不应求,直要把小洁累死。好在三个孩子也都大了,大女儿已经结婚,儿子周通也已快十岁,功课之余能来帮点小忙。许多来进货的女人问她,你跟他是二婚吧?小洁开玩笑说,是的,俩闺女我带来的,这个孩儿是跟他生的。女人们说,嗯,我就说嘛,要是个大闺女,你能寻他?大国在一边龇牙直乐。

大国体力上不行,脑子却很够用,慢慢地把面皮机的门道和原理研究清了,自己开始设计,买来铁皮和部件,叫来小洁的表弟帮忙焊接,试制出第一台面皮机,竟然产出了面皮,于是丢开挤面皮而生产面皮机。每台投入成本几百块,大国牌面皮机售价2000元,先后累计卖出了好几十台,算是小挣了一把。加上这几年挤面皮的收入,这才有了后来的投资大周村商品房。

三、也曾仗剑走天涯

儿子两三岁的时候,听说去南方剥橘子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小洁带了50块钱、两身换洗衣服、一袋大宝搽脸油,跟上妇女们坐着厂里包来接人的大巴车,到浙江去剥橘子,供罐头厂做罐头,厂里管吃管住。至今小洁已经想不起是浙江什么地方,估计不是杭州。大城市或小城镇又能怎样呢?西湖美景与她无缘,江南水乡也不是诗,她们没有时间逛街看景,只是冲着每月五六百元而来。

每天接触酸性的橘子,小洁手指头泡得发白,开始溃烂。除了买卫生巾和不得不买的生活用品,再无其他花销,三个月之后,带去的50元还余15,又有劳务费1800元,小洁即将胜利归来。

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夫妻俩很是想念,三天两头打电话,大国这边有手机,两人掐好时间小洁到公用电话那里接听。回来的前两天专门打了电话,离别的思念和已经到手的1800元使两人开心异常,小洁恨不得扎上翅膀飞回家里。回来的那天黄昏,大巴车开到村头学校旁边,在迎接的人群里,小洁没有看到大国,只见堂弟媳妇手牵两三岁的周通前来迎接。她很是意外,问,你大哥哩?弟媳妇目光躲闪,说,俺哥他在家哩,我领着孩子来接你了。大小三人一起回家,见大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只说不舒坦,歇歇就好了。小洁到那院与公婆相见,拿出300元要给婆婆,说婆婆这三个月在家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衣裳辛苦了。婆婆咋都不要,小洁极力相让,婆媳俩就像打架一样在院子里扭扯,最终300元也没有给出去。小洁只觉得家里人都有点不太对劲,但也不明所以。

小洁去外村的砖场干活,继续挣苦力钱。日子如常地过,直到半年之后,生产队里一个妇女无意中说漏了嘴,小洁在外剥橘子,大国在家打牌,时赢时输,在小洁浙江归来的前一天晚上,一夜输了两万多。祸事已然降临,敲碎大国脑袋也于事无补,大国他妈叫回二国,喊来自己出嫁的俩闺女,近门的大国堂弟,降住一众小辈,每人借的磨的挤的,必要拿出几千元来。大国他爸又卖了家里的牛,并且和大家说好,对小洁瞒下此事,今后他们苦死做活,悄悄还钱。

无限的愧疚和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催逼着大国,他跟涛谋划,两人一起开了一个月的打牌场,召集周边村庄好赌的青年来此打牌,少不得玩弄手腕,终于捞回了本儿,和涛平分,还完了欠账,还给自己花一千元买了一套杉杉西服,从此洗手不干。那套西服质量很好,大国平时不舍得穿,在柜子里宝贝般挂着,十多年后跟着他一起埋进坟墓。

小洁想找更挣钱的营生,于是第二年八月,跟大家去新疆摘棉花,郑州至乌鲁木齐往返,三天两夜或两夜三天的火车旅程。小洁的腿出现问题,或因前些年出力太多,或是缺钙严重,坐在火车上酸沉麻酥,双腿双脚就像虫子乱爬乱咬,犹如受刑,恨不得把双腿锯了扔掉。车厢里人挨人人摞人,不能走动,也不能活动双腿,有一度她真想砸烂车窗跳下火车,几十个小时的旅程生不如死。第二年有了经验,出发前带足安眠药,上车后吃十几片,座位底下铺了大布袋,钻进去倒头就睡。一路几十个钟头,直到下车,不吃不动不说话,就像死过去一般。同村妇女十分担心,过一会儿弯腰拍她,喊她,确认她能答应,给她喂点水喝。到站后小洁爬起来下车,再跟着众人坐一天汽车到农场去,一路昏昏沉沉。回程也是这样,她基本上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只是跟着同村的人走,到家半天后,脑子才慢慢恢复正常。

辽阔的边疆,渴望挣钱的人们,从内地中原奔赴而来,蚂蚁一般匍匐大地,由这片白色转移到那片白色,除了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几十分钟的吃饭时间,他们全部都在摘棉花。进入九月,天已经很冷,早晚温差大,夜里棉花朵上露珠上冻,清晨要先将外面一层冰敲开才能摘,或者从冰壳子里往外抠棉花。人人腰绑大白布袋,手拿一根棍,小洁说真像一群孝子贤孙的送殡队伍。

农场管住管吃,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白水煮面条撒几把盐,有经验的人,去时带一些本县南街村生产的方便面,时不时自己泡上一包,算是改善生活。有的人刚去一星期,就把方便面吃完了,而有经验的人当作宝贝仔细放好,一个月后别人的都吃完了,她才拿出来吃,馋得大家眼珠子发绿,围一圈观看,有人请求,把最后碗底的一口汤让我喝了呗,经验之人只是抱住碗不放。小洁说,几十天下来,青菜见不到几片,荤腥更是没有,熬渴得没有办法,心里想着,现在有一块肉,哪怕是掉到粪坑里、茅厕里,拾起来也会吃的。

棉桃裂开,变得尖硬,很容易扎到手,而要从硬壳的棉桃里摘取棉朵,不可能不碰触棉桃皮,小洁的皮肤与别人不同,人家手上起泡,过几天变作老茧,她的双手很快裂口崩烂。买了风湿膏当胶布将手指一根根包裹。用这双烂手,每天不停地摘棉花,只恨自己怎么才长两只手。她希望没有黑夜,只有白天,她可以不吃不睡,也要一直摘下去。别的女人们白天干活,晚上回来洗衣服,第二天穿干净衣服,而小洁的烂手不能沾水,洗脸还要别人帮忙,更别说洗衣服了,便多带几身,每身衣裳要穿半个月,回来时带回一包脏衣服。她回顾那时的自己,完全跟乞丐流浪者一样,平时漂亮清洁的一个人,顾不了形象,一心只想挣钱,挣钱。

大国在家想念她,电话打得勤,他记住时差,在她夜里躺倒还来不及入睡的时候,两人通话。此时小洁已经有了手机,大国在家给她充足话费,八千里路云和月,思念的话说不完。一个棉花季下来,带着三四千元和两只贴满风湿膏的烂手以及一堆脏衣服,小洁回到大周。方圆村庄去三四十人,数小洁手最快,收入最高。第三年,棉花涨价,工价也高了,小洁拿回了六千块,十个手指头全部烂完,要在家养十来天才能长好。其间她还在新疆自己弟弟承包的建筑队上干过活。

路上十几片安眠药尤其吓人,大国不愿让小洁再去。小洁便在县上小叔子二国的建筑队绑钢筋。建筑工地也不能说让女人走开,总之哪里有钱她到哪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她也敢去。

自从当年嫁给大国,小洁就成了方圆十几里的名人,结婚后的拼命劳作,又使她名声大增,人人皆知大周村有个能干的妇女,有了活计或挣钱的渠道,也都想到来找她,小洁本性善良温柔大度,多年行走江湖,身上又有了一股杠子气(大丈夫气),自己也结交了一些朋友。

小洁的一个表弟,从广西不停给她打电话,说这里有个好项目,稳赚不赔,老家很多人来,都赚钱了。小洁也曾听到一些风言风雨,说他们在那里搞的是传销。无奈对方一遍遍催促,说得无比真诚,以亲戚名义担保。于是小洁开始相信。广西那边落实了家乡报名的一批人,便包了大巴车来接他们。在车上小洁还认识了一位县人大代表,在县里有许多店铺,竟然也信了朋友忽悠,放下手上的生意奔赴广西。

大巴车走了一天一夜,重重山,层层水,到了广西,进入一个山沟里的小镇,被带进一套单元房,不能随便外出。里面有年轻姑娘,还有戴眼镜的青年,小洁一看情况不对,进到卫生间给大国打电话说,砰了,真的是传销。大国说,传销就传销,反正你没有钱,能把你怎样,实在不行就报警。小洁观察形势,所住楼房旁边就是派出所,街镇两边的墙上,大标语都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响应政策之类,街上人头攒动,广场人山人海,全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白天专家讲座,夜晚上线授课,口号震天价响,推销药品补品化妆品,每天不停洗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能挣大钱。小洁说那场面谁去谁迷,可不是只有憨子迷只有笨蛋迷,人们陷入狂热之中,每天轰轰烈烈地上演节目,派出所难道不知这种行为?报警肯定是没用。小洁想出对策,她不用去听那些讲座,害怕听了也会入迷相信,只对表弟说,我看这个项目很中,已经给你姐夫说了,他在家正在筹钱,我先入三股,这就回去取钱。表弟说那我先给你垫上钱吧,每股三千八。她说好的,你给我垫上,我回家拿钱来还你。装模作样给大国打电话,说钱筹好了,还假装给家乡的亲友联系,说这里有好项目,来就能挣钱,让表弟看到她对此深信不疑。当时来的很多人,如果不表态不同意,就无法走出这个山沟,小洁做出很虔诚的样子,听从他们的指挥,取得了表弟的信任,表弟向上线汇报,说表姐要回家拿钱(幸亏那时没有微信转钱,银行转账也不普及),得到上线许可,表弟到小卖部为她申领一张回乡的车票(当时车票也还没有实名制)。小卖部也是传销者开的,里面有一份表格,哪个人带来的人,谁想通了愿意了,回家拿钱,才能得到一张车票。表弟将车票交给小洁,在此困了一周的小洁,得以走出山沟,她至今不知详细地址是广西哪里。回到家后,表弟又打电话催促,小洁说,我是不会再去了,你替我垫的钱,你若发财,就别要了,你若赔了,将来你回来,我会还你。而表弟也是被一个朋友骗来,将之前做生意辛苦挣的十多万元,全部扔到了广西。每人租一个单元房,发展下线,被洗了脑,骗自己最亲的人。表弟的单元房里,天天鸡鸭鱼肉地吃,制造幸福生活美好前景的幻觉,两年经历了一场梦样人生,直到把钱花光,上线看他再也榨不出油水,放他回家。表弟说,当年曾有不少人在那里家破人亡,再也走不出那个山沟。

在这些传奇的间隙,她还曾去上海的双汇公司打工,经历了按部就班的工厂生活,每月拿到手里的钱很是踏实。小洁吃过的苦,经历的险,几天也说不完。小洁笑说,好事坏事我都干过。

无论如何,夫妻一条心,苦干加巧干,日子走在了人前头。前几年大周村引进一个南方开发商,在村东头建了两幢商品楼,大国夫妻俩有了面皮机挣的钱,眼看着工程来到了家门口,便深度参与,不知是投了钱还是入了股还是折了工还是运了沙,乡村的经济合作与纠葛,没有合同,没有条文,全靠口头约定,外人很难搞清来龙去脉,若出问题,各说各的理,每人都有理,但每人都没钱,总之出发点是都想发一笔财。但他们错估了形势或者运气不好,现在农村青年结婚时兴县城买房,虽然大周商品房盖得跟城里一样,但这两幢粉红可爱的楼房,因没长对地方,和县城只有十公里的距离,即便比县城的便宜一大半,也无人问津,农村青年宁愿跑到城里买四五千元一平方的,而不愿要一千多一平方的大周新家园。房子卖不出去,投资收不回来,产权又不明晰,合作双方都说对方欠了自己的钱,开发商急火攻心,栽倒住院,再也不来大周。当初楼建好后,开发商为了抵周大国提供的十多万沙子钱,将一套五楼的三室一厅装修到位给了他们。可大国夫妻俩腿都不好,以不方便上楼为由,自己打开一楼把头的一小套两室一厅,毛地毛墙住了进去,前年又将对面的一小套装修好,搬了过来。五楼上那一套,时不时上去看看,打扫打扫,后来干脆卖给了村里人。开发商无奈,权当让夫妻俩替他们看着房子。楼房长在我大周的地盘上,背不走,移不动,拆不了,俨然成了周大国和小洁的财产,村里有人想住楼房的,也悄悄在周大国手里购买,当然是用很低的价格,据说七八万就能得一小套。没有房产证?那怕什么呢,楼房长在我大周的地盘上,证不证又能如何。于是这两幢楼房里住进了十多户人家,乡村之夜,楼上透出点点灯光,和前面的几排小别墅一起,被称为大周新村,住户多是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

大国以一个病弱之躯,一个在传统眼光里根本娶不上媳妇的人,硬生生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幸福的丈夫,成功的父亲,远近闻名的能人,尤其承包了土地和看护了商品楼之后,俨然以大周上等人自居,挺注重保养,会做饭,爱享受。两个女儿出嫁,儿子考上大学,眼见着幸福生活开花结果,不想却突然撒手而去。

小洁经历了失夫之痛,渐渐缓过神来,勇敢地承担起一切,周涛和王永杰的合伙人,从精明圆滑的周大国,变成了女丈夫老马,从前是有事来找大国商量,现在是有事来找小洁拿主意。这个位于两幢商品楼咽喉要道的一楼的家里,并没有因为大国的离世而显得落寞,打牌场重新支起来,酒场子隔三差五来一顿,嫂子婶子老马的呼唤从未停歇,楼前楼侧的汽车也没有间断。

西河坡的大棚,小洁一个人种着。从前是夫妻二人前去经管,大国在棚外闲转,与来往行人说话喷空儿,小洁在里面劳作;或者小洁一人开车下地,大国在家坐镇指挥,至多二三十分钟打个电话,问她累不累,热不热,记着喝水,出来透风,小洁觉得摘豆角的时间几乎没有接电话的时间多,大国说,我得提醒你,不要热闷到大棚里。

现在没有了大国的提醒,小洁说,日她奶奶狠一个人在地里扑腾,差点把命要了。

有一天下午小洁外出办事回来,想着开车到大棚里看看,西红柿是不是该摘了,明早趁凉快下地来摘。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大棚,总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大国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三天两头要来看看,即使不用干活,两三公里的距离,开车跑来瞅瞅也是安心的。大国死后,小洁对这片大棚更是牵挂。停车进棚一看,妈呀红了一片。天气炎热,两天不见,西红柿就迅速长熟。小洁是个见了活儿恨不得马上干完的人,哪里能等明天早上。她踩着高跟鞋,掂了塑料大筐就开始采摘。天地之间热流滚滚,方圆几公里再无一人,只有一个女人在犹如蒸锅的大棚里孤身作战,汗水竟像眼泪一样,唰唰地流,衣服很快湿透,包裹在身。在科学家和城里人眼中,西红柿是各种成分和丰富营养,在诗人笔下,西红柿是某种象征和意象,在小洁眼里,西红柿就是钱,摘下一个,几毛钱稳稳到手。从种下,到出苗,从开花,到挂果,耐心走过几个月,等的就是今天。到后来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外面骄阳似火,气温四十多度,棚里少说也有五六十度,小洁一想不好,要是我倒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西红柿装满筐是75斤,这快要满筐,差不多50斤,身体摇晃已经搬不动了,但舍不得扔到这里,她挣扎着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把筐子弄出大棚,装到车上,坐进车里,口干舌燥,几近脱水,车上一瓶水都没有。开车逃离,头晕脑涨。那几天恰遇车内空调坏了,钢铁家伙晒得烫人,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但她提醒自己不能昏睡过去,她抬起头拼命摇着,抬手打自己,掐自己,呼唤自己,慢慢看清楚眼前晃动的路,再次踩动车子,做梦一样往家里开,平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此刻很是漫长,她歇歇走走,眼前黑了,就停下来,闭住一会儿,摇一摇头,再次睁开,直到开至毛庄村后,见到有人,她的心放下一点,不至于一个人死在荒野无人知。拼力开回家中,停下车子,跌跌撞撞打开家门,抓住杯子喝水,恨不得把玻璃杯咬碎吞进肚里,接连喝了几杯水,走进卫生间,打开沐浴龙头,先流出的是凉水,顾不得脱去裹在身上的衣服,她坐在水下,将全身浇湿。

你完蛋了!我打断她的讲述。那么热的身体,凉水一激,要出问题的。

我完啥蛋?我要像你们那样又是讲究哩,又是保养哩,早没我了。

你咋这么不爱惜身体?

当时那情况,真是的,要是有一池子凉水,我得一头扎进去,先凉快了再说。

她坐在喷头下,确认自己的身体从魔鬼那里赎了回来,眼前不再发黑,呼吸逐渐平顺。脱掉衣服,冲洗之后,回屋打开空调,躺在床上,一直到天将黄昏,缓了过来,才起身开车,把西红柿送到超市,换取了一百多元钱。

土地不等人,作物不等人,农民无法挑选下地的日子,天降大雨或者大火,你也得下到地里,钻进棚里,收割你的庄稼,否则多日的耕耘和等待过期作废。

从前大国在时,好坏是个帮手,就算他在家指挥,也是一个陪伴和牵挂,他提前给小洁备好喝的水,一再说水要带足,哪怕喝不了再带回来,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几瓶冰冻好的水,告诉她最热的时候,拿出来在脸上脖子腋下冰一冰,起到降温作用。大国病弱无力小洁皮实能干,大国油滑动脑小洁耿直实在,大国细心体贴小洁粗放大度,两人互补,形成绝配,虽然也有吵吵闹闹,但生活过得也算安心。现在没有人为她做这些准备工作,也没有人过一会儿给她打电话问她热不热累不累,提醒她喝水降温,出来透气,小洁一个人在塑料大棚里闷头苦干。

她不想掏钱雇人,便一个人开车下地进棚摘豆角。今年夏天格外的热,动不动四十度以上,大棚里因不透气不通风,走到门口,就像揭开了蒸馍锅,扑面热气烫脸得慌,她戴的棉布遮阳帽,都能湿透滴水。即使是早上五六点出门,棚里温度依然不低。疯长的豇豆角,掐头搭秧,捉虫打药,一样都不能疏忽,豆角长成之后,一两天得来摘一次,否则长老发白,卖不上价。有一天极度高温,她一个人从早上六点摘到九点多,已经热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她怕再像那天一样,倒在这里无人知,便挣扎着回家,路上依然是眼前黑一阵明一阵,好在有水喝没有造成危险。豆角送到超市,回家躺下歇息,想起大国在的时候,好坏有人招呼,冷暖病痛有人体贴,现在孩子们离得远,只是微信视频说,妈你不要太累,大棚要不就不管了。说得轻巧,大棚不管,钱从哪里来,种下的西红柿豇豆角,盼了几个月,就等着最热的时候采摘卖钱,每天拼死拼活,换回来几百元,再苦再累,也就是这一两个月,过了这个时候,想拿命换钱都没处找。小洁心里忧伤,中午饭也没有做,好在邻居们时常惦记着她,烙了菜馍烙了油馍给她拿来一个,包了饺子给她端来一碗,压好面条给她送来一把,女儿网购食品快递给她。一个人的饭也不好做不想做,有时候对付着吃点面包,喝袋牛奶,心情不好、实在不饿的时候,也就省过这一顿了。总还是惦记着没有摘完的豆角,下午四五点,又带足了水,脑袋扣上遮阳帽,开车去了西河坡。明知那里是炼狱,太阳榨干你的汗水,大棚吮吸你的鲜血,高温要夺你的性命,可还是勇敢地奔向那里,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钻进大棚,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天地间,听着扑嗒扑嗒的汗滴,闻到自己灼热的呼吸,一个个采摘下劳动成果,能每天见着现钱,心里无比踏实。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二期)

周瑄璞,女,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隐藏的力量》等。在《人民文学》《清明》《十月》《作家》《芙蓉》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