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之音：“九霄环佩”的故事
唐 “九霄环佩”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今年4月，法国总统马克龙访问中国期间，在广州聆听了古琴演奏家李蓬蓬演奏的千年古韵《流水》。她用来演奏的古琴，名叫“九霄环佩”，制作于唐代，已有1267岁“高龄”，现为私人藏家收藏。据统计，现在存世的唐代古琴不足20张，其中名叫“九霄环佩”的仅有5张。
谁人所斫
由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九霄环佩”琴曝光率最高，被视为“鼎鼎唐物”和“仙品”，以至于很多人误以为“九霄环佩”即专指此琴。实则，“九霄环佩”是一个很常用的琴名，南朝宋谢希逸所撰《雅琴名录》即有“九霄环佩”之名。至唐代，“九霄环佩”又为西蜀雷氏所斫古琴名品。清代《五知斋琴谱》“琴背选刻字样”中，“九霄环佩”更是被排在了第一。
今存名为“九霄环佩”、且被琴界认为是唐代雷氏所斫的传世古琴共有5张，《中国古琴珍萃》一书多有收录。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九霄环佩”琴的铭文中，有言“雷氏斫之”，然究系雷氏何人，后人亦不详确。据该琴文物鉴定档案记载，史树青先生等曾推测该琴或为唐玄宗时期反抗安禄山叛乱的宫廷乐师雷海青所斫。然此推测无实据支撑，不足为信。
另据清人李调元《雷琴歌》可知，西蜀雷氏历代斫琴名手所斫之琴各有名号，大体为：“雷威造有‘松雪’字，雷霄制有‘松风’声。‘玉涧’名泉雷迅斫，‘九霄瑜（环）佩’雷文成。其余雷盛与雷珏，不出‘灵开’偕‘冰清’。”若此说成立，则可推断“九霄环佩”琴当系雷文斫制。
唐代“雷琴”
所谓“雷琴”，是指唐宋时期西蜀雷氏家族所斫制的古琴。
传说上古时期，蜀地便已形成“风土爱弹琴”的风潮。其后历代，古琴斫制都极为兴盛。隋时，蜀王杨秀曾召四方工匠汇集蜀地，“斫琴千面，散在人世间”。至唐时，蜀地更是斫琴名家辈出。
在蜀地众多的斫琴名家中，尤以雷氏最为著名。在宋代的文论中，盛赞雷氏斫琴的言辞俯仰皆拾，如北宋黄休复《茅亭客话》卷十《黄处士》讲道：“琴最盛于蜀，制斫者数家，惟雷氏而已。”苏轼《东坡志林》也记载，蜀中雷氏家族以斫琴传家而闻名于世，自唐玄宗开元年间（713—741）始，至武宗开成年间（836—840）的一百余年中，雷氏家族斫琴之人未曾中断，“世（代）有人”。黄庭坚《玉芝园》一诗中，有云：“爱君雷氏琴，汤汤发朱弦。”对于“雷氏琴”，其后的蜀中学者任渊在《山谷内集诗注》中注释为：“雷氏，蜀人，善制琴，为世所宝。”
唐安史之乱后，西蜀雷氏斫琴名手雷俨曾被玄宗诏入内廷，命为“鼓琴待诏”。或许正是这一缘故，雷氏所斫古琴更加受到琴人的推崇与喜爱，渐渐被尊称为“雷琴”，或“雷氏琴”“雷公琴”等，后世文人更有“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之赞誉。
苏轼曾藏有一张纪年为开元十年（722）的“雷琴”，其上铭文云：“开元十年造，雅州灵关村雷家记。八日合。”铭文中“八日合”三字究竟为何意，竟然连大文豪苏东坡亦未能明了。南宋诗人陆游《昼卧初起书事》一诗中记述，在贫病交加的艰窘之境中，不得已将自己珍藏的“雷琴”典当，换钱以作家计之用。然而陆游对心爱之物仍时时惦念，“忽有故人分禄米”，顾不得移作它用，便“呼儿先议赎雷琴”，对“雷琴”的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由于唐代“雷琴”发音独特，后人对其多有探究。明人《太古正音琴经》有载，蜀地一僧人欲求证“雷琴”发声原理，不得已破拆其珍藏的“雷琴”，方得究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收。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
而唐代蜀中雷氏的斫琴名家也众多，明代张应文《清秘藏》卷下《叙斫琴名手》有载：“斫琴名手，汉蔡邕，后隋则赵耶利，唐则雷霄、雷盛、雷威、雷珏、雷文、雷迅……望皆其选也。”
不过，同是“雷琴”，然在历代琴人的眼中仍以“最古者为佳”，即以雷氏第一、二代斫琴师制琴为最佳。对此，苏轼在《东坡志林》中道出了缘由：“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以最古者为佳，非贵远而贱近也。”由于雷氏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以致“失家法”，“雷琴”的传承在唐晚期已经趋于末路。
琴名雅意
“九霄环佩”琴以其名称之雅意而闻名于世，在现存古琴中具有较高的地位。
关于“九霄环佩”琴名之释，中国社会科学院范子烨先生曾指出，“九霄”表示天空的最高处，比喻极高或极远的地方，亦指仙人居所，是世人追寻、向往的极乐胜境；“环佩”为古人所系的佩玉，后多指女子所佩的玉饰，因女性佩玉多为环形，故称为“环佩”。
其实，所谓“九霄”“环佩”，都是明代正统《道藏》中常见的物语，故雷氏“九霄环佩”琴之雅名实寄寓着神仙家出尘绝世的思想。
在古代诗文中，“环佩”也通常是指女性神仙的饰物，如南朝宋人刘敬叔《异苑》卷六：“刘元字幼祖，少与武帝善，而轻何无忌，遂不相得。乃去游吴郡虎邱山，心欲留焉。夜临风长啸，对月鼓琴于剑池上。忽闻环佩音，一女子衣紫罗之衣，垂钿带……”刘元在剑池之上鼓琴长啸，使神女紫玉受到了感动，故而现身在他面前，并为他的未来发展指明方向。而在朦胧的月夜里，紫玉罗衣上的环佩之音，似乎格外悦耳，格外动听。
宋人唐公佐《三洲岩》诗云：“我来须访神仙宅，好听云端环佩音。”明代秦王朱诚泳《小鸣稿》卷三《女仙图》诗曰：“天风飒飒吹霓裳，九霄环佩声琅琅。”明人黄佐《泰泉集》卷八《中秋白莲沼上见月》诗载：“万里河山看桂阙，九霄环佩听娥仙。”可见，“环佩”仙气十足，与人们对道家神仙的想象分不开。
由于“九霄环佩”在古代流传广泛，所以我们可以在许多文献中看到这种“雷琴”的雅名，如陶宗仪《说郛》卷二十七·下称：“吴琚节使蓄雷氏琴，号九霄环佩。”同为陶氏所著《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九《古琴名》中，同样录有“九霄环佩”。明初李昌祺《剪灯余话》称：“贾（虚中），闽人柯敬仲友也，工诗，善画，家藏古琴三张，曰琼瑶音、环佩音、蓬莱音，皆敬仲所鉴定。”“环佩音”，可能与“九霄环佩”有关，当然也是一种“雷琴”。
当代瑞典汉学家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在《古琴》一书中，对“九霄环佩”也做了较为全面的阐述：“中国现今收藏的所有古琴当中，最著名的大概就是唐代的‘九霄环佩’了。‘九’这个数字按中国的传统可谓极数，含‘至高’之意，因而常与皇权、帝位关联。如‘九鼎’意为传国之宝，象征国家权力‘九重天’，与瑞典所说的‘七重天’相当。琴名中的‘九霄’指的也是极高的上空、仙界；‘环佩’是中国古人佩于腰上的玉制饰物，相碰时能发出悦耳的叮当之声。”
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九霄环佩”琴腹上铭刻有苏轼题跋诗一首，曰：“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簾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诗中对“九霄环佩”多变而美妙的琴音做了精准的形容，“九霄环佩”琴声若蔼蔼春风拂面之轻柔，仙人琅琅环佩之悦耳，春燕呢喃作语之温婉，潜伏苍海老龙之低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