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4期|易康:残局
一
这是个小的微信群。群里只有四个人:老袁、小乙、阿丙、丁一。他们在业余时间研究地方史。他们都认为,1937年城北万鑫典当行的那场大火是人为所致,而纵火者就是典当行的大少爷谢家庆。丁一是刚被拉进群的,群里本来还有一个女的,等丁一进来后,她就退了。
两天前,丁一去过一趟城北老街。当年名噪一方的万鑫典当行,如今只留下一堵封火墙。墙虽巍峨,却早已残败,如同一个瘸腿的黑大个歪歪扭扭地立在那儿。砖缝里生着苔藓,墙头披挂着野藤萝。丁一去的时候是中午,老街上行人寥寥,沿街的住户门可罗雀。丁一骑着单车在石板路上走,石板是新铺的,这说明老街的改造即将启动。
万鑫典当行的遗址在老街的中段。到那儿去,丁一不需要寻找。在封火墙的街对面,总有一位矮胖老人坐在家门口,他怀抱拐杖,手抚膝盖,注视着前面的墙。因为常来这里,丁一认识他,但彼此都没有招呼过。老人跟前摆放四五个花盆,里面栽着拉杂的花草,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子。
丁一离高墙还有段距离的时候,老人就探头往他这边看。老人今天穿得整齐,白衬衣掖在裤腰里。等丁一到了跟前,老人便不看他了,而是像往常一样直视前方。丁一发现,前方有个男子正站在封火墙下,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他的身边还有一条狗。狗不算高大,但浑身的毛乌黑发亮,双耳像角似的竖着。
丁一的单车没停好,“哗啦”一声倒在地上。那人立即扭头往这边看,他三十二三岁,满脸胡茬,蓝色的工作服上沾着灰土。丁一刚支好车,那黑狗便“嗖”地蹿了过来,蓝衣人吆喝了一声,带着它离开高墙往前走——前面是河边码头,他拐弯往南就不见了。事后,丁一曾经这样想过,他被老袁拉进群里,也许跟这次城北之行有关。
在这个群里,丁一跟小乙最熟,彼此都有联系方式。丁一与老袁在几次研讨会上见过,还一起吃过饭。老袁有头衔,丁一称他袁会长。至于阿丙,丁一根本就不认识。可丁一进群以后,先跟他搭讪的却是阿丙。阿丙先说“久仰大名”,接着又“请丁老师不吝赐教”。丁一连忙声称自己徒有虚名。阿丙说,丁老师太客气了,丁老师研究很深。这时,老袁接了上来:而且卓有成就。丁一随即发了个脸红害羞的表情包。过了十来分钟,阿丙@了丁一,问:丁老师一直在搜集万鑫典当行的资料吧?丁一说:零零碎碎,价值不大。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发声了。于是,丁一又说:听前辈讲过,典当行失火的那一天,天昏地暗,风雪交加。
丁一家的几代人都住在城南,他的先辈却常跟他讲城北的事。万鑫典当行在当地首屈一指,它的繁盛可以追溯到清代,但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早晨之后,典当行便一蹶不振,谢家人也陆续出走外地。一年后,日本兵进城,留守在谢府的只有谢老爷的一个远房侄子和一个老伙计。
1937年,谢家庆刚三十出头,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身材高而瘦削,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像多数大户人家的长子一样,他寡言持重。谢老爷有三房姨太太,谢家庆最小的弟弟跟他最小的儿子一般大,都在吃奶。那年初谢家雇用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奶妈。奶妈目光妖媚,体态风骚。她来到谢家的时候,也是风雪天。她给谢老爷的小儿子喂奶。谢家庆妻子有时奶水不足,奶妈也过来帮一把。她来自城南。
黑狗和男子一起消失了。街上寂静无声,阳光蓝天一如既往,远处飘来饭香。丁一掏出手机上前拍封火墙,而老人则在用拐杖轻轻地敲击着花盆。高墙下是杂草、苔藓、灰土、破砖烂瓦,有几块地砖被翻弄过。丁一疑惑:翻这个干什么?他蹲下,扒开其中的一块。砖的背面有当年砖窑厂的名号。丁一又扒了两块,没再看到字迹和图案。丁一再看老人,老人伸手捡起花盆里的一颗棋子大小的石子。
万鑫典当行建于清同治年间。当铺和谢府的内宅是连在一起的,丁一现在脚下的这块地应该是内宅的后院。当年这儿的院墙很高,有人甚至认为差不多能够到城墙。墙厚,很厚。谢家人终日就被高而厚的墙圈着。这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堡垒。
谢老爷很少在街上露面。谢老爷个高且清瘦,谢家庆的瘦很像他父亲。奶妈来的那天,谢老爷却因事出去了。等回家的时候,他立即让管家把奶妈叫来。谢老爷长期失眠,面容憔悴,他强打精神睁大眼睛打量着奶妈,问:你姓什么?奶妈低着头说:姓邢。谢老爷对管家说:以后就叫她邢妈吧。谢老爷又说:邢妈也不要太生疏了,只要把小少爷吃饱喂足,这儿跟你的家没有什么两样。管家在一旁连连附和道:那是那是。管家是谢府里唯一的胖子。
丁一进群的第三天,老袁就发了一条通知:两个星期以后,将有一场万鑫典当行研讨会在本地举行,讨论内容另行通知,届时省里的专家将亲临指导,谢家的后人也要参加。接着老袁便加丁一为好友,跟丁一私聊。老袁要丁一把手边的材料整理好,并以文档形式发给他。丁一说,前几天他刚去过典当行遗址,发现了一块有价值的砖头,经考证是同治年间的。老袁说,这个已经是定论,不需要写到材料里。
当丁一拿着砖头从封火墙那边回到街上的时候,老人开口了。他问丁一:这儿是要迁,还是要拆呀?老人的眼睛浑浊,像是蒙着一层翳。丁一很意外,但马上便答道:老建筑需要保护,有可能修缮。丁一将砖头放到车篓子里。老人瞄了一眼砖头说:假的,是民国时候的。丁一笑了:是吗?老人用拐杖指着面前的那些花盆说:这些石子儿是真的。丁一看了一眼,笑了:这倒也是,石头不会假。
丁一骑上车,打算走。老人突然挺直腰身,圆睁双眼。丁一往封火墙看,没有什么。老人显得有些焦躁,对着那边大声道:你以后最好带把铁锹来!丁一莫名其妙,他再往高墙后面的河边码头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码头那边有一条狭长的小路。路上很少有人迹,只有一些狗三三两两地在此摇着尾巴,来回溜达。丁一丢开单车,来到小路上。前面有座拱桥,丁一只管径直走过去,不提防一条狗蹿到了跟前,对着他狂吠起来。是那条黑狗。丁一发现,此时他离那座桥已经不远了。他迟疑了一下。后面的狗也叫了起来。丁一进退两难。
一个人从桥洞里闪了出来,穿着蓝衣。又是一声吆喝,黑狗应声退后了十来步,然后当道立着,黄澄澄的眼死盯着丁一。丁一连忙往回走,身后的狗安逸了下来,让开道静静地看着丁一离开。
万鑫典当行背靠河边码头而建,图的就是水上交通的便利。谢家财物的运输都是由带枪护卫押运走水道,至于生活用品、建筑材料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在码头装卸。在奶妈邢氏来典当行的前几个月,谢府运进了几船砖头和木料。当时天黑,但依然惊动了街坊,大家都知道,这是谢家用来修葺前庭的。瓦木工也都由水道来,是谢家庆从外地请来的能工巧匠。然而几个月后,典当行的前庭与库房即毁于大火。修建、毁坏顺次发生,真有点世事弄人的意思。当然,更具戏剧性的是谢家庆与奶妈的纠葛。
奶妈邢氏在城南一带为人所熟知。那是因为她媚眼勾人,骚名远扬。在城南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邢氏一路走来,拉拉扯扯、勾三搭四。邢氏的男人只偶尔做点小工,好喝懒做,嗜赌如命,家里基本靠邢氏卖弄风骚为生。所有这些即使谢老爷不清楚,那中介人也应该有所闻。邢氏刚进谢家时还比较安分。她主要待在三姨太那边,很少去喂谢家庆的小儿子,可最后就是这“很少”来了事。
邢氏过来喂奶的时候,谢家庆一般都在。典当行里的人都知道,大少奶奶为此吵过,一共吵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激烈。第二次是谢家庆夫妇对吵,还摔了东西。大少奶奶不是吵架的料,她死撑着嗓门歇斯底里地尖叫,说大少爷不规矩。大少爷宣称自己不过摸了摸小孩的脸。下人们都知道,大少爷是在邢妈喂奶的时候摸了小孩的脸。
两次争吵过后,谢家庆更加消瘦,走路贴着墙根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人的时候,一脸恍惚,形如梦游。邢氏呢?她胖了,嘴角时常挂着微笑,遇到谢府里的下人就响亮地打招呼。典当行里的人都在背地里骂她,但又奇怪,谢老爷为什么不厌恶她,不赶她走?
谢老爷装聋作哑?不是,谢老爷一清二楚。
邢氏还有一个变化,她的眼睛不再那么骨碌碌地左顾右盼,而她家的日子过得滋润起来。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他们消失。
二
在老袁发布开会通知的第二天早上,丁一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男的,江南口音。他自称小乙的朋友。他说:我姓顾,我想跟丁老师一起吃个晚饭,请赏光……小乙老师也来的。丁一说:好的。然后丁一给小乙打电话,问他是怎么回事。小乙说:省城的文史爱好者,我朋友,想向你请教地方史的一些事,比如万鑫典当行。丁一问:我去合适吗?小乙说:这有什么,我也去的,晚上见吧。
这是个星期六,丁一整理了万鑫典当行的资料。他虽不打算把资料交给老袁,但他还是把事做得很仔细。傍晚,丁一按约定来到一家小饭店。包间里只有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岁;女的要年轻些,穿着浅米色针织衫,咖啡色长裙。男子跟丁一握手:我姓顾,您就叫我小顾。接着他便将女的介绍给丁一:我表妹,在上海做电子商务,姓苏。丁一忙说:苏经理好。女子笑道:苏颖佳,幸会丁老师,您叫我小苏吧。丁一问:小乙老师还没来?小顾说:小乙老师另外有个应酬,要晚一会儿。
他们让丁一上座,丁一谦让。小顾说:丁老师是我们钦佩的历史学家,您如果不上坐,这顿饭就没有意义了。姓顾的秀气白皙,苏女士长发披肩,柳眉凤眼。丁一说:研究地方史纯粹是个人爱好,格局小,见笑了。他们喝的是白酒。那女的连干了六七杯,面不改色。小顾的脸倒先红了。他说:其实我们的祖上都是本地城北人,当年的万鑫典当行在整个苏中地区都很有名气,我们觉得应该把有关的资料整理成书,这对典当行的重建很有好处。丁一心领神会道:这当然是好事,可是现在出书不容易,如果买书号……
接下来,他们用大杯喝酒。等到上点心的时候,小乙来了,他来得匆忙。丁一笑着说:我们在等你呢。小乙一坐下就端起酒杯敬丁一。见到三人谈笑风生,小乙问: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丁一说:谈万鑫典当行,前几天我又去了那儿。丁一讲了砖头的事。小乙说:那不算事儿,告诉你吧,我刚有了新的发现,我发现我们过去的判断有问题。丁一开始就认为,谢家庆是从库房开始纵火的。小乙支持丁一的看法,他们成了朋友。
火灾的前夜阴风怒号。这阴风一直刮到第二天早晨,所以风助火势,睡梦中的人大多是被烈焰轰隆隆的翻卷声给惊醒。万鑫典当行的大火还殃及周围的几户人家。街坊为了自保一起帮着救火。尽管如此,火直到中午才熄灭。内宅算是保住了,但库房烧得只剩下了灰。街坊们都说,典当行里的锦绣珠玉一时都化为了乌有。
在此前十来天,谢家的后宅发生了最激烈的争吵。谢家庆和邢氏在行苟且之事的时候,被大少奶奶带着丫鬟捉了个现行。大少爷的嗓门依旧是大,高墙外的街坊都能听见。他先是嚷:血口喷人,信口雌黄。后来又喊:君子坦荡,敢作敢当。这一事端最终导致了万鑫典当行的火灾——丁一在群里跟其他三人的看法当然一致,但也有保留意见。
谢家庆站在众人中间,挥舞着双臂大叫大嚷。他的头发很长。他一直留着上大学时的发型,大背头。他晃着身子甩着头,披挂下来的长发遮住了脸面。他的脸像一张白纸,嘴唇却异乎寻常地红。他像画上的鬼魅,骨瘦如柴,宽大的青灰色皮袍套在干瘪的躯体上,显得十分滑稽。
当时,谢府的伙计下人没有看到邢氏。她溜了。但仅过了三四天,她又出现在谢家内宅,只是没有了先前的嚣张。由于墙高,当铺的前庭后院、内宅的每一条天井都被阴影所覆盖。人们心事重重地在阴影里走来走去,尽管说不出所以然,但大多预感到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小乙说,我们过去以为谢家庆是在奸情败露后纵火私奔的,但现在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小乙告诉丁一,所谓奸情之说纯属虚构,纵火说更是坊间以讹传讹。丁一紧张起来,说: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小乙想把吃了一半的鱼翻过来,但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小乙放下筷子,仰头看着顶棚上的灯:我打算在研讨会上公布这个事实。他转过头来看丁一:丁老师肯定也有新的研究成果,但丁老师持重,不显山露水。丁一窘住了。小乙说:我的意思就是在专家面前总要拿出点新东西吧,况且谢家的后人还要到场。接着他又问小顾:顾总,我说得对吗?姓顾的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是啊,听说谢家的后人已经来了。
到了这会儿,苏表妹有了些酒意。她建议轮流唱歌助兴。她要小乙先唱,小乙说:我想抽根烟。丁一来回地看他们,他觉得小乙和小顾倒更像是亲戚。接下来四人继续喝酒,喝了很多。苏表妹的表情举止开始活泼起来,她的眼睛不停地瞟来扫去。她说:如果你们都推辞,那就从我开始吧。苏表妹唱的是草原歌曲。她脸色酡红,领口处的金项链在闪烁,那光跟她的眼眸一样,亮而飘忽不定。
轮到小乙,小乙说自己不会唱歌。他接着刚才的话题对丁一说:其实火灾纯属意外,谢家庆和邢氏因撤逃不及而不幸毙命。丁一松了口气,但他说:这里面还是有问题啊,烧死的为何偏偏就是他们两个?小乙喝着酒,淡淡地说:这个……我还在进一步研究。小乙告诉丁一:谢家庆死后就葬在本地,所以要证实这一说法也不难,只要能找到谢家庆的坟址就行了。
等到散席,大家都有了醉意。事后丁一已经记不起来是谁打的车。这车把他们四人一起带到了万鑫典当行。丁一觉得自己好像是席地而坐,跟前摆放着老人的花盆。对面的封火墙在夜色中如同幢幢鬼影。丁一耷拉下脑袋,他好像是吐了。他头晕目眩,但还能看见那堵鬼影,鬼影在长,渐渐地长高。他挣扎着站起来。
天黑,还有风。月黑风高夜。这是个机会。不要犹豫,就这么干吧。锹呢,镐头呢?另外三个人呢?他们也许正站在跟前看他。他现在需要一条船,在事成之后远走高飞。
万鑫典当行所有的一切都罩在阴影里。这不仅仅是因为高墙,那低压的、像浑水一样的乌云也使得这里变得隐晦。丁一从典当行的大门往里走,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屋子有狭小的,有宽大的;有空寂的,有拥挤的……最后他走进内宅,他看到谢家庆和奶妈正在床上。在迷蒙与混乱中,丁一既提心吊胆又喜出望外。他告诉奶妈,他马上要去开一个会,这个会就是说他们两个人的事。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后,丁一分明记得,苏表妹在梦里曾对他说:去吧,我跟你一起去。
四天后,老袁就在群里发通知了,他说:研讨会可能要提前,活动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另行告知。老袁还让各人留下手机号,以便联系。他说,每个人都要做好发言的准备,资料要有打印稿,并尽快将电子稿传给他。阿丙在群里首先发声了,他问这是什么性质的研讨会。老袁说:其实就是有共同爱好的人一起聚聚,但既然有谢家的后人参加,材料当然要严谨。
典当行后面的那条河边小路很长,但被横跨河面的几座桥切割。谢家庆和邢氏可以走的无非只有两条路,除了这儿,那就是城北老街。当然,他们也许会走水路,不过航道由谢老爷控制着。如果从老街出逃,又太过显眼招摇。由此看来,他们走的肯定是河边小路。小路虽然隐蔽,然而狭窄崎岖,邢氏又是小脚,也不算理想的逃遁路线,除非他们另辟蹊径。
丁一认定,如能清楚地摸索出谢家庆和邢氏的出走路线,那无疑是他们纵火私奔的重要佐证。
老北门的旧城楼在老街的最南端,这是丁一常去的地方。站在城楼上,可以将老街一览无遗。封火墙立在那儿。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霜之后,它厌烦了,疲倦了。此时已近黄昏,天上雾霭迷蒙,昏黄的天光笼罩在灰色的老街上。老街东侧的河里,一条硕大的运输船推着白浪正懒洋洋地驶过,驶向一座桥。
河边绿树荫翳。荫翳覆盖下的小路空无一人。临近桥头的一座废园在昏黄中更显苍凉,破旧的檐口和窗台上挂着乱糟糟的野藤。这是丁一登高远眺的方向。此时,丁一发现在废园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站着一个人,而他正往城楼这边看。丁一奇怪了,废园一向是没有人迹的。
丁一刚打算走下城楼,手机就响了。对方自称是阿丙。阿丙说:看见丁老师了,我马上就过来。阿丙见到丁一很热情,一边握手一边说:终于见到真人了,幸会。丁一说:我们见过,在北大街,万鑫典当行遗址。阿丙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那时我还不知道您就是丁老师,后来看了微信头像才晓得,失礼了。现在的阿丙穿着干净的夹克,脸也刮得光溜溜的。虽然瘦,但很精神。
阿丙说:丁老师在这儿玩啊。丁一说:遇到阿丙老师,实在是巧。阿丙说:没办法,发言稿写不好,就到实地找找感觉。丁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阿丙老师,您的狗呢?阿丙说:真麻烦,本来就是个人爱好,现在弄得这么煞有介事,我都不想参加了。
他们一起从城楼上走了下来。丁一看到了那条黑狗。狗见到丁一就直愣愣地竖起耳朵,蹿了过来。阿丙打了个呼哨,那狗便撒腿往南面奔去。丁一说:这狗真凶啊,但很听话。丁一说罢便往北门老街走,阿丙在后面跟着。阿丙说:丁老师的发言想必会很精彩。丁一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谢家的巨额财产的去向。阿丙笑了:丁老师研究得太深,不都是说被谢家庆和邢氏卷走了吗?丁一回头问道:那些东西总要装几大船吧,他们两个带得走吗?
丁一说:我有三种推测,第一,谢家庆买通了船家,用船运走的;第二,谢家庆和邢氏只带走了一些细软;第三,谢家庆只身离开,没有带邢氏,邢氏则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丁一接着说:这三种推测都有可能,又都有硬伤,关键在于……
阿丙接过话来:关键在于谢家的财富到底是怎么消失的。丁一笑道:所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葬身火海之说比较靠谱。
没有人说得清万鑫典当行有多少财富,但人们都一致认为典当行里的金银足够买下大半个县城。万鑫典当行连同内宅统共有院落九座,大小天井十二个,上下楼房六十四间以及与之相配套的平房十四间,外加门楼、营业店面等辅助建筑,共一百二十间房舍。典当行设计奇巧,外人一旦进入就如行走在迷宫一样。而作为核心的库房的具体位置,只有谢老爷和谢大少爷知道。
只要到天一擦黑,典当行便大门紧闭。伙计敲着梆子吆喝:睡前熄灯关门,夜间防火防盗。梆子声一响起,内宅的灯火便次第亮起来。若干年来,典当行的梆子几乎成了城北一带的时钟,只要那声音一响起,城北的人就知道是晚饭时分了。
在第三次争吵爆发以后,谢家庆就跟大少奶奶分开睡了。那天,他卷着自己的被褥走过庭院,穿过天井;他打开一扇扇门,关上一扇扇门;他一会儿上楼,一会儿又下楼,然后再上楼下楼。他在黑暗中走过,在灯光和烛影中走过,走过的时候灯光明灭、烛影摇红。他的影子被晃得忽东忽西忽长忽短,从屋子里晃到台阶上到天井到树干上。他究竟在哪间屋子就寝,除了谢老爷无人知晓。
他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步子踉踉跄跄。他疲惫到了极点,常会为一些小事暴跳如雷。有一天中午,全家人都吃完饭了,他还没有现身。胖管家跑到内宅的院子里喊了声“大少爷”,他突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发疯似的揪着管家的衣襟死命地摇,一边摇一边吼叫道:我在这儿,没死,还没死!他披头散发,面如死灰。
包括丁一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典当行在遭受火灾的前几个月,谢家庆从外地请来一批工匠修葺内宅,很是令人费解。对此,丁一也做过研究,但他将自己的想法藏着。
丁一走在前面,边走边说,阿丙跟在身后,不断附和。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典当行的遗址跟前。天已渐黑,那堵破墙矗立在暮色中,如同不散的阴魂。临街的老人不在。丁一仰头看墙,他说:封火墙是用来防火的,所以高。阿丙站在一边左顾右盼,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该吃晚饭了,我们找个小地方喝一杯。丁一迟疑了片刻,便道:不了,家里还有事,来日方长。阿丙笑了:好吧,其实今天我也有活动,如果丁老师肯赏光,我就把那边回掉。阿丙看到丁一往破墙下走,就又说:他们也认识丁老师……丁一没搭理他的话,蹲下身子,翻地下的砖头。阿丙:丁老师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一起去最好。丁一扒开一块砖头说:我觉得是同治年间的,但有人说不是。
他们往回走,在旧城墙下分手。丁一看到那狗远远地站在路的另一边往他这儿看。阿丙问丁一的真名,丁一说:大家都习惯叫我丁一。
丁一刚回到家,就接到老袁的电话。老袁索要电子稿。丁一说,再过两天吧。老袁有些不快:再拖就来不及了,研讨会后天就开,时间上午八点,地点城西酒店五楼会议室。老袁要丁一务必在零点以前将电子稿传给他。丁一又说:后天可能有点事。老袁回道:不是星期天吗?克服一下吧,就半天。
三
丁一祖上好几辈都居住在城南,但到父亲这一代,这个家族开始分解。丁一的叔伯和婶婶去了外地,至今没有音信。父亲之所以留了下来,是因为他刚出生不久就被过继给了亲戚。父亲跟养母没什么来往,对生母则讳莫如深。养母去世后,母亲有一次跟父亲争吵,骂他是“没娘儿”。父亲立即暴怒起来,母亲毫不示弱地问: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妈还在吗?她到底在哪儿?父亲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但最终无言以复。过了很久,丁一在跟父亲独处的时候,父亲给他说起自己母亲,说得很简略,大致意思是:你爸有妈妈。
尽管自己不到十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但丁一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过城北。那时,万鑫典当行的框架还在,宅院的深处有住户。只是屋里太幽暗,即使大白天也要亮着灯。在后面的门窗内,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犹如梦呓。
父亲抱着他,眼望前方,像是在自语:这儿以前很大,有很多房子。丁一注视着窗户深处昏黄的灯光,问爸爸:是房子里面还有房子吗?爸爸说:对的,房子里的房子里藏着宝贝,你小,看不到。
城南曾是最破败的地方,现在成了新区。在丁一幼时的记忆里,这儿有一个码头,一片比较开阔的空地,围绕着空地的是低矮的房子。码头和空地之间,常有一个老太婆出没,她白发苍苍、蓬首垢面,有时倚墙靠壁蹒跚而行,有时就爬,像虫一样地爬。她常爬到丁一家门口。丁一的妈妈没搭理过她,父亲间或出来给她些吃的。丁一记得,有一次妈妈不在家,父亲将半碗红烧肉递给丁一,让他给老太婆送去。老太婆住的窝棚又小又破又黑,里面塞满了捡来的废品,臭气熏天。老太婆狼吞虎咽地将肉吃了,吃得老泪纵横。最后她紧攥着丁一的手说:我等你长大。她老眼烂红,嘴里的牙齿缺了一大半。丁一现在算起来,老太婆当时还不到七十岁。
早晨,丁一从城南出发。万鑫典当行边上的那条河一直卧在城南的东侧,它虽然被几条东西向的河流岔开,但依旧不懈地去往前方,并在很远的地方再次分岔。丁一本想沿着河岸往南,但没走多远就发现路在拐弯处被墙阻断。他折返回来,转了一圈,找不到其他途径。他想,南面走不通,先放一放。
沿河往北的是水泥路,丁一回到街市上找单车。周六,街上人来车往。丁一在喧嚣中弯腰用手机扫码。在车锁“啪嗒”一声打开的时候,丁一发现有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是小乙。小乙问:丁老师这要去哪儿?丁一说:真巧。小乙说:不是巧,我一直在这儿候你,如果再碰不到面,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小乙打算邀请丁一去城西。丁一问:去那儿干什么?小乙说:需要做个实地走访。小乙又问:你呢,搞单车干什么?丁一撒了个谎,说是去菜场。小乙说:别买菜了,中饭我请。丁一说:家里来亲戚了,今天恐怕不能奉陪了。这时,一辆商务车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小顾打开车门探出头来。小乙说:送丁老师去北门菜场。
车里当然还有苏表妹。但车没有往北,而是向西开。丁一说:耽误了买菜,要被老婆骂死的。小乙说:就一会儿,嫂子不会怪罪的。等小顾把车停下来,丁一发现已经到了城西酒店。他们四人乘电梯到了宾馆顶层的露天咖啡馆。小乙往西面一指,对丁一说:先喝杯茶,吃些点心,过会儿我们就到那边去。丁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边是刚建成的体育场,有人在跑步打球。
丁一只好先坐下来喝茶。丁一问小乙:明天的研讨会不就是在这儿吗?小乙说:老袁在群里是这么通知的。苏表妹在一旁含笑问道:什么群啊?小乙没吭声。苏表妹左顾右盼,装腔作势道:是研究历史的吗?我也想参加。四人一齐笑起来。
小乙问丁一:资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吧?发给老袁了?丁一说:还没有。小乙不再往下问了。丁一说:我要走了,要买菜呢。小乙喝了一小口咖啡:谜底马上可以揭开,真相即将水落石出,只需丁老师做个旁证,丁老师不愿意实在太遗憾。丁一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站起来跟小顾他们握手:恕不奉陪了。
他们留下小乙,由小顾兄妹送丁一去城北菜场。路上小顾对丁一说:我跟表妹谈过丁老师出书的事,丁老师如果同意,表妹的公司可以提供赞助。丁一看表妹。表妹莞尔一笑。丁一说:太感谢了。表妹说:为家乡做点事,也是我们的夙愿,感谢丁老师给我们这个机会。
车停在菜场门口。丁一进了菜场,虚转了一圈之后,便从菜场的北门出来,然后走到老街,再拐过两条小巷,来到了河边的那条小路。这样,丁一才安妥下来。丁一原打算要沿河道由南往北而行,但现在他直接到了北面。
小路两旁的树木在阳光中静默,刚到初秋时分已经是落叶满地了。也有狗,两三只,小的花狗,东嗅嗅西闻闻。丁一从它们身边走过,彼此之间相互防备。小路没有人。丁一去桥那边,弯腰穿过桥洞。桥洞里有用砖块垒砌的简易灶台,还有烟熏的痕迹。丁一暗笑:各有各的招数,又都藏着掖着。
过了这座桥,前面还有桥,两桥之间便是废园。以往这里都是锁门闭户,但今天的门却是虚掩着的,这使丁一颇感意外。若干年前,丁一曾问过小乙废园的来历,小乙含含糊糊地答道:总归是户人家吧,曾经的大户人家。之前,丁一几次试图进入废园,但最终未果。为此,他找过老袁,也找过文化部门的朋友,他们都说,废园的主人在外地,联系不了。也就是这个缘故,丁一觉得阿丙有点不寻常。
丁一想:在那个风雪之夜,谢家庆和邢氏要从这条路上逃亡肯定会有诸多困难。雇车吗?不可能,即便有车,也行不了。
火烧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起床,守夜的据说也睡得很死。直到火光照彻了谢府的内宅,人们才开始扑救。这时,谢家庆正行走在河边的小路上,当然他还带着邢氏。风很大,雪一直在下,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所以无论多么急,总是走不快。
谢家庆和邢氏都提着箱子。邢氏的箱子要小得多,她还拄着竹竿。她一直在哆嗦,没有竹竿,她怎么也跟不上谢家庆。到了废园附近,谢家庆停了下来,转身往典当行看。一团浓烟从封火墙头翻卷出来,没过多久浓烟中便闪烁起烈焰,烈焰在跳动,似乎要将白花花的霰雪驱逐或融解。然而雪毕竟大,如同垂挂在天地之间的帷幕。火焰时而腾起,时而缩回去,像受惊的蟒蛇的信子。
邢氏说:雪太大,我走不了。谢家庆不作声,还是翘首往典当行那边看。四周唯有风雪,一切都是白皑皑的,都是寂静的,只有河水在流淌。河对面依岸泊着一条船,船被雪封住了,与河岸一样的白。过了好一会儿,谢家庆才说:差不多好了,可以停下来了。
就在丁一打算推门进废园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小乙。丁一说:有事吗?我刚买好了菜,正往回走。小乙问他下午有没有空,想邀请他到城西酒店喝茶聊天,小乙又说:顾总和苏总也来。丁一说,我要陪亲戚,不确定,再说吧。丁老师还是不愿到西边来看看哈。丁一不吱声,但他听得出小乙在那边笑。他疑惑:小乙既然能揭开真相,要绑上我干吗?
门上原先包着的马口铁,现在已经锈蚀,门搭扣上挂着一把打开的锁。丁一想:至少在十年前,这儿应该住着人家的。丁一后悔自己以前没有注意过。但丁一又想:那时,这儿也许是大杂院。他推开门进去,院子里是树、草、野藤。树很大,枝丫一直延伸到二楼的窗户里,延伸到楼顶上,但树毕竟老了,而且被野藤缠着。野藤到处是,地上、墙上、窗户上,阳台的栏杆扶手上,最多的是屋顶上,密密的一层,厚厚的一堆。
庭院的一侧有楼梯。这楼梯应该是后来砌的,水泥已经剥离,露出红砖。丁一往上走。楼上空荡荡的,灰白色的楼板裂着大的缝隙。一些藤萝已经从窗户外爬了进来,爬在残破的墙壁上。在窗户这边的墙角,有两把铁锹和一把镐头,还有榔头和钢筋凿,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丁一不敢往窗户边走,他怕楼板会坍塌。但他可以从窗户看到前面的旧城楼。
丁一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庭院的树下立着一个人,是城北老街的那个老者,他双手各握着一块石头,盯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丁一。丁一知道这儿有人,所以没感到意外。他主动对着老人一笑,说:来玩的呀。老人很紧张,下巴的虚肉在颤抖。他嗫嚅着,半天才说:我,我是来找我的石头的……
老人努力抬起双臂,但显然力不从心。丁一上去帮他,他却一边后退避让,一边高声地说:它们都是故事,有空城计,有风雪山神庙……丁一笑道:是的,的确是这样。丁一又说:要我帮你再找几块吗?老人突然哆嗦起来,怔怔地盯着他,不说话。丁一说:那我先走了。丁一出了门往小路的南面走,老人跟了出来,脸上挤出生硬的笑纹,在他身后大声地问:你到哪儿去?你要走多远?这就不回来了?
下午,丁一没有赴约喝茶。他给小乙去了个电话,说是要陪亲戚打牌。小乙告诉丁一:事情有了眉目,谢家庆的坟址就在本地是确凿无疑的了,真相即将大白。
他问丁一:明天的发言准备得怎么样?肯定有不少新发现吧?丁一说:也就是关于砖头的。小乙嘿嘿一笑道:丁老师口太紧。丁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既然拿不出新东西,明天我就不去了。小乙说:那怎么行,少了丁老师,所有的论证都成了设想。挂电话之前,小乙又强调:明天一定要去,我来接你。
丁一已经决定不把材料传给老袁。但研讨会是否参加,他还犹豫不决。刚过了晚饭的时间,丁一接到阿丙的电话。阿丙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阿丙说:请丁老师出来一下,有话需要当面讲。丁一回道:我家里有亲戚啊。小乙说:让嫂子陪吧,我这儿有您想要的东西。丁一笑了:您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要?
丁一在旧城楼下见到了阿丙,当然还有他那条狗。那条狗趴在阿丙身边,阿丙对丁一说:它样子凶,其实很温和,不咬人。丁一想,先前的又咬又叫兴许就是主人指使的。阿丙情绪很好,只是满脸胡茬,又像初次见面时那般邋遢了。
他们沿着大道往前走。人行道上是高大的香樟树,行人的身影和车的灯光在树干间时隐时现。丁一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们去的是临街的一家花店。这一带的店铺都关着,唯有花店里灯光雪亮。丁一刚进门,就看见那个老人蜷着身子坐在一台冰柜旁,他的对面有一个女子半蹲着整理鲜花。阿丙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丁一说:我干爹,我老婆。那狗直往冰柜后面钻,那边有一道布门帘,狗钻进门帘后面的里屋。老人抬起头,对丁一勉强地点点头。他的脸一半埋在阴影里。那女子站起身对着丁一笑道:请坐。说罢便进了里屋。里屋的灯亮了,女子纤瘦的身影映在布帘上。
阿丙给丁一倒茶。阿丙告诉丁一:这儿大多由我老婆看着,我来得少,干爹来得更少。丁一说:上午我遇见过老人家,在城北的废园里。听丁一这么说,老人扭过脸来,嘴唇动了两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丁一喝了口茶。阿丙转身进了里屋。门帘上人影错杂。
阿丙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块石头。丁一说:上午令尊手上也拿着石头,是两块。这时,老人开口了:这第三块石头是打黄盖。阿丙把石头放在桌子上,说:干爹年纪大了,难免说错话,其实这三块石头分别是谢老爷、谢大少爷、邢氏。丁一看着石头思索,过了一会儿才问:不就是石头吗,哪里有这么复杂?阿丙拿起其中的一块:先从谢老太爷开始说起吧。
阿丙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关于典当行火灾的那些事,一半是谢老爷预设的,还有一半出乎了谢老爷的意料。丁一打断了阿丙的话:且慢,我们是一个群里的,我们的看法基本一致,那就是火灾的起因是谢家庆和邢氏的奸情。
阿丙咧嘴一笑道:丁老师其实比我还清楚,只是装。丁一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为什么要装?阿丙又笑道:丁老师是权威,明天的研讨会总要一鸣惊人吧。丁一说:这里好香啊。阿丙说:是花的香。老人插嘴道:是香水的香。
谢家庆浓眉大眼,眼窝深陷。他满脸倦意,郁郁寡欢。万鑫典当行传到谢老爷手上,已经将近一百年了。本来可以继续传下去,但有一天谢老爷觉得周转不动了。他把大少爷找来,问大少爷,怎么办。大少爷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他很想留在省城继续求学,但为了家业,他只能回到闭塞的小城。大少爷还蓄着长头发,这是他唯一像洋学生的地方。
谢老爷是在书房见的大少爷。那是个清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到处都白,墙白,地白,窗户白。大少爷携带着雪花进来。他看见老爷坐在火盆边烤火。火光映着书桌、书柜和博古架,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石头。谢老爷轻搓着白而精瘦的手指,他十指尖尖,有如冰枝。火盆里的木炭爆了一下,爆起火星,谢老爷手一缩。大少爷轻声道:爸,当心。
大少爷双眉微蹙,他的两鬓之中甚至有了几缕白发。坐下后,他就察言观色。他说:父亲不必过度操心,总会有办法的……我是家里的长子,理应承担一切。
他们摆开棋局,棋子是博石制成的。父子二人一边下棋,一边谈。中午的酒菜是胖管家送的。管家一进门,他们立即停止了交谈。谢家庆玩弄着指间的棋子,在管家即将出去的时候,他说:这个可能是假的,一文不值,当初算是看走了眼。老爷喜欢石头,不惜用船一箱一箱地由外地运来。它们都是由大少爷秘密押运,大多入了库房,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放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块。
阿丙说:那天他们父子之所以要谈那么久,是因为举棋不定——究竟要扬汤止沸,还是应该李代桃僵;到底要暗度陈仓,还是干脆火中取栗。阿丙强调了一下:那时邢氏还没有到谢家。
阿丙说这番话的时候,丁一有点心不在焉,他东张西望,还不停地扭头看布帘上的人影。直到阿丙不说了,起身续茶,他才回过神来。他喃喃道:是啊,还真复杂。他问:依你所见,在邢氏还未到谢家之前,典当行就已经有问题了,而且到了快周转不下去的地步了,是吧?阿丙点头:这是谢老爷投资失败造成的,他把钱投到了上海,而淞沪会战使得这笔投资血本无归;除此之外就是石头,这一块花费也很大。丁一微微一笑:是吗?你知道得很详尽啊。然后,他低下头去。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他又问:你这么说有根据吗?你为此走访研究过?阿丙不示弱,指着那三块石头说:这就是研究结果,典当行的库房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这些石头。
丁一面露讥讽之色:你怎么知道的?他们的地下库房被你挖出来了?
话刚出口,丁一就自觉失言,他忙改口:接下来该谈谢家大少爷了吧。阿丙说:这个让干爹来讲。尽管老人的脸埋在阴影里,但丁一还是能看得出他颓唐无助的样子。他嘟哝着:老了,这一路上的事忘了不少,大少爷的就忘得更多了。说罢,他胆怯地望了一眼阿丙。阿丙冷笑道:别看干爸现在这样,当年我还不是尽听他的支使。
谢家父子密谈的结果就是先给小少爷找个奶妈。大少爷让管家去张罗,于是邢氏便进了谢府。在谢家庆与少奶奶有了第一次争吵以后,邢氏被老爷叫去了书房。书房里当然还有谢家庆。
那是个雪后初晴的中午,天很蓝,太阳很亮。屋顶的积雪在丽日的照耀下融化成水,顺着檐口往下滴,滴在天井的青砖上,声音清亮。邢氏低头站在书桌前,双手紧攥着衣角。老爷坐在她的对面,大少爷坐在博古架旁。
老爷和颜悦色,少爷却紧绷着脸。老爷说:我们谢家是讲究信用的,一旦毁了信用便无法立足。邢氏先是小心翼翼,而后是惊喜,接着是疑惧。她的脸时而黄,时而通红,时而煞白。而大少爷始终坐在一边,紧盯着她,不发一言。老爷的话说到最后,邢氏渐渐恢复了常态,她的双眼开始偷偷地往大少爷那边瞄。大少爷板着脸,一跺脚。大少爷说:这是做戏,戏做完了,你就得走,带着家人一起走,尤其是你男人不能再在城里,去哪里我会安排。停了一下,大少爷掠开耷拉在眉眼间的头发,又说:老爷刚才说得很清楚,离开这儿的日子肯定比先前好过,你也再用不着靠勾三搭四度日了。说罢,大少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外面阳光灿烂。檐口的雪水越滴越快,声音也越发清脆。老爷呷了口茶,说:茶真香。书房里有一盆蜡梅,其实是蜡梅的香。老爷又对邢氏说:这事只能我们三人知道,要是走漏了风声,你不光得不到好处,还要吃官司,把你一家送进衙门实在太容易。说完,老爷继续喝茶。邢氏攥衣角的手渗出汗来,她强忍着不去看大少爷。
老人说:开始倒还顺,后来就乱了,一直乱到现在,闹得谁也没个准数。邢氏最后是消失了,但谢家庆没有去外地,上海那边的人一直没有等到他,他就这么杳无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邢氏其实没有立即走!丁一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后悔了。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一挑,那个女的怀抱鲜花带着狗出来了。
阿丙问丁一:怎么,邢氏没有走?丁一说:我是说她没有立即走,或许她跟谢家庆先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丁一思索了片刻又说:他们可能暂时找了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避风头,等风头过了才雇船走的。
那女的走到冰柜跟前掀开盖子,把鲜花藏好。她淡笑了一下,插嘴道:为什么要躲风头?躲什么风头?不是走得越快越好吗?
阿丙说:邢氏四十年前回来过,就住在你们城南,后来也就死在那儿了。他伸出食指指点着丁一:你应该知道的。
火起来的时候,谢家庆和邢氏已经走到了废园附近,谢家庆说可以停下来了。他们二人手里的箱子沉甸甸的。邢氏的要小得多,但也够重的。这箱子是出了典当行以后,谢家庆交给她的。谢家庆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个小的,你提着。邢氏想:这个应该归她了。
废园当初是座修了一半的大宅院。这其实也是谢家的产业,但一直不为外人所知。宅院的门本来有锁,这个早晨却虚掩着。谢家庆打算进宅院的时候,也曾因此而疑惑,最后他还是推开了门,领着邢氏往里走。谢家庆走在前面,邢氏跟在后面。邢氏进门后,便把门关上了。谢家庆猛一回头,厉声问道:为什么要关门,关门干什么?邢氏一哆嗦,但很快平静下来,竟然放肆地笑着对谢家庆说:门当然要关的……
谢家庆的脸顿时通红。他把箱子放在一棵树下,返回去开门。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异样的“簌簌”的声响,他能肯定不是邢氏。他想:是往里跑还是破门而出?他想:河岸边还有一条小船。他希望一下子能够到那条船。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东西已经蹿了上来,搭在他的肩头。他本能地回头。
天越来越阴沉,雪越下越大。雪如同一块巨大的帷幕自天而降,要将整个大地包裹或者埋葬。典当行那边烟在翻卷,火更烈更猛,起初是火苗火舌,渐渐地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红彤彤的,金灿灿的,升腾着跳跃着。典当行的屋脊、廊柱、门户窗棂都被火镂空了,整个儿地成了一块透明的琥珀。
然而,那条依岸而泊的小船仍旧寂然不动。船头的雪越积越多,几乎和船篷上的聚在了一起连成了一片,使得整条船像个大雪块。直到宅院里传过一声惨叫的时候,船篷上的小窗户才打开,但很快又关上了。
邢氏先打开的是谢家庆的箱子。全是石头。是谢老爷博古架上的那些石头。她再打开自己的箱子,也是,是大少爷在书房里把玩的石子。邢氏像筛糠似的乱抖,抖得瘫坐在地上。门边,谢家庆趴在那儿,一股鲜血由他脖子流出,在雪地里划出一条细长的红线,还冒着热气。
片刻的寂静之后,一个声音在说:快收拾,快走。
邢氏只管哆嗦:怎么办……怎么办?
没办法,快走。
那它呢,是放了,还是……
给点吃的,它就不会乱叫乱咬了。
在临离开花店的时候,丁一对阿丙说:我还是怕你的狗。阿丙露齿一笑:这狗我驯了八十年了,它不咬人的。丁一顿觉脊背发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他板着脸说:难说,毕竟是狗,没个准数,说不定就会给我来一口,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丁一话音刚落,狗就对着他吠了起来。丁一吓得忙往后退。阿丙牵过狗绳,蹲下身抚摸着狗的脑袋,笑嘻嘻地说:放心吧,丁老师,它不咬人的。
四
零点,零点以后,老袁没有再跟丁一索要材料。丁一反而不安,躺下后难以入眠。偶有似睡非睡的时候,便怪梦连连。他梦见自己被阿丙的黑狗咬住了咽喉。他大喊,喊得坐了起来——这是凌晨三点左右的事,此后他就无法合眼,也不敢合眼。他盯着窗帘的缝隙,盼着天快点亮。
从老袁发通知起,丁一就在为是否参加研讨会而纠结。他想,过了今天就好了。总算熬到天亮,丁一起床漱洗完毕,便出了家门。他记得小乙说要来接他。他担心小乙会找来,所以赶紧往街上走。
早晨,空气清新,碧空中淡淡的月影还在。出门不远,有家小面馆,丁一常去。店主人在门口看见了他,便老远地招呼道:来啦,今天真早。丁一正准备过去,但他发现面馆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商务车。他们还真的找来了,丁一想。
丁一转身往回走,拐到一条小街,钻进一处小区,然后再从小区的另一个门出来。前面是大路。丁一觉得不能走大路。他找到单车,专拣小路骑,这一路走下来,竟然又到了城北。还没吃早饭。丁一掏出手机看。六点半了,群里没有消息。丁一突然想起,单位的年度体检还没有做。于是,他又骑车回家取体检单。等他再次出家门,来到面馆附近的时候,小乙出现在他的面前。
小乙向他问早安,然后说:上车吧,现在是七点,我们先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吃早饭,如果还有时间,我们再去其他地方转转。丁一回绝,说他要体检。他把单子拿给小乙看。丁一又说:早先忘记了这事,幸亏今早想起来,最后一天了。小乙面带微笑地问道:你不参加研讨会啦?丁一说,参加呀,但要等做完体检,估计不会耽搁太多的时间。小乙坚持要用车送丁一。丁一推辞,不麻烦了,你自己先去吃饭吧,我骑单车去医院。
小乙没再说什么,直接把丁一拉上车。车里只有小顾。小顾边开车边说:表妹有点事,不能来接丁老师了。停了一下,他又说:表妹答应帮老师出书的事不会生变,她请老师尽快把书稿整理出来,然后发给小乙老师,再由小乙老师传给她。丁一问:真的吗?他们笑了:这哪会有假?
车进了医院门口的停车场。小乙对丁一说:我陪你。丁一婉言谢绝。丁一上了门诊部的楼,然后往下看。他看见小乙和姓顾的到了楼下的服务大厅,他们都穿着灰色的中长外套,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来回地踱步。大厅里很亮,朝阳从门和天窗照进来,光芒四射,他们脚下的地砖像镜子一样亮。丁一乘电梯到了体检部,他再往下看的时候,发现小乙和小顾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丁一先做血检。针刺进静脉,紫色的血像根线似的窜进塑料软管,很快聚集在软管末端的小玻璃瓶里。丁一紧张,气急。护士抬头看他。护士戴着口罩,但丁一看得出她在笑。做B超的时候,医生告诉他:有胆囊结石,大约……大约小拇指尖大小。丁一着急:去年体检没有啊。医生说:不要紧张,如果没有症状可以先忽略。B超结束后,丁一领了份早餐。他边吃边看时间,离八点还有十五分钟。他慢慢地吃。他想,如果因为体检耽误了研讨会,那实在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接下来是量血压和拍胸部X光片。医生让他放松些。血压偏高。拍X光片的时候,医生反复给他纠正站姿,丁一有些不知所措。医生最后不再啰嗦了,说:下一个。
丁一体检完毕再往楼下看,小乙和姓顾的都不在服务大厅里了。他们应该是去开会了,丁一想。丁一有点失落,但又松了口气。他由电梯直接到了楼下。大厅里的人多了起来,一些窗口开始排队。丁一混在人群里往外走。他刚出了大门,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老袁。老袁说:研讨会推迟到十点了,讨论结束后,全体人员留下来与谢家后人、省城专家共进午餐。丁一想跟老袁说点什么,但对方很快就将电话挂了。
丁一由医院正门出来,门口的人行道上排着一长溜橘色的单车。丁一弯腰扫码,他以为抬起头后,小乙又会站在他的面前,然而没有。丁一骑着车,先是往西,但不久便往北。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丁一想:小乙他们大概已经到了城西酒店。过了一段大道以后,路开始变窄。路边是高大的香樟树,枝丫粗壮,树冠如盖。树的后面有一排店铺,一排空着的店铺,店门上都贴着招租的白纸条。丁一感到似曾相识。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小乙和姓顾的正站在人行道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小乙说:丁老师跟我们不谋而合,所以不约而同。丁一说:研讨会推迟了。小乙笑道:他们当然要推迟,我们不去,这会就开不了。他掉过头对小顾说:我们要推迟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等丁一停好单车走了过来,小乙又说:我认定了丁老师要来,因为我自信丁老师是认可我的。他双手插在衣袋里,面露自得的笑容:我与丁老师的一致就在于都认为谢家庆根本没有去外地,他是死在这儿的,死后就葬在……他转过身指了指那排空荡荡的店铺。丁一还记得,昨天小乙要带他去的是体育场。
店铺基本是待租,所以比较萧条。玻璃门上锁着生锈的U型锁,墙角的线盒里露出孤零零的彩色线头;地上残留着沙土,扔着破手套、旧铁锹。丁一看到,店门口的砖缝里已经生出了一丛丛小草,其中一间的台阶下,竟然有几株野菊花。
小乙见丁一没有异议,便继续说下去:我讲得不错吧,只有大火是真的,其他的也许是郢书燕说,或者纯属虚构,我一直坚持认为根本没有偷情私奔,谢家庆和邢氏葬身于一场无妄之灾。
小乙看了一眼身边的小顾,又说:知道店铺为什么租不出去吗?那是因为很久以前这里是坟地,有人说坟地里埋了冤魂——那纯属无稽之谈,还说这里闹鬼,但我不信鬼,更不听鬼话。小顾双手也插在衣袋里,跟小乙简直如同孪生兄弟。他看看丁一,又看看小乙说:既然如此,你们可以合著一本书了。小乙见丁一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就淡淡一笑道:再说吧。说完,他们一起走向停在不远的商务车,临行前小乙对丁一挥挥手说:十点准时见。
邢氏在那个声音的支使下站起身来。她抽泣,手忙脚乱地将箱子和石头抛进庭院里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是事先挖好的。接着她又坐在地上继续抽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数落道: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那个声音说:还没有,你忘记翻他身上了。一支金笔、一块怀表、三四百块钱,此外还有一枚小拇指尖大小的石子,鸭蛋形,光溜溜,灰黑色,上面好像还有字,但不是玉石,肯定不是。
彤云低锁,朔风怒号,大雪纷飞。泊在对岸的那条小船,开始徐徐地往这边靠。船行得慢,它的移动几乎不着痕迹。那个声音对邢氏说:这是接你的,谢家庆的船已经没有了,快走,还有死人,不能留在这儿。
话音刚落,船家就进门了,他满脸胡茬,又黑又瘦。进来之后不由分说,把邢氏从雪地里拽起来,然后他们架着谢家庆的死尸一起往河边走。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弯弯长长和大大小小的痕迹,虽然错杂纷乱,但很快被大雪所掩盖。
在河畔的小道上,一个黑点形单影只,渐行渐远,最后在一片白色中不知所终。这会儿,典当行的火在众人的合力扑救下,渐渐小了下去。城里人开始就此议论纷纷,不久大家就全知道了:大少爷谢家庆和邢氏卷走了库房里的财物,纵火后私奔了。
店铺后面是河塘,它的源头是城北的那条河。丁一转到店的后面,沿着河塘走。走不了多远,路就渐渐宽了起来,这儿通向公园。微风拂来,树叶静静地落在松软的草地上。星期天,公园人多。凉亭的那边是教堂的红墙,墙内传来唱赞美诗的声音,钟楼上整点报时:上午九点。
丁一跟着跑道上健身的人一起快步走,走到河塘的另一侧。这边靠岸的地方长着一簇簇菖蒲,丁一看到有个人一边听手机一边在垂钓,他把饵投到菖蒲丛中。那人穿着深灰色的冲锋衣,套着连衣帽,手机插在帽子里面。丁一觉得很像老袁。犹豫了一下,丁一还是开口道:袁会长,是袁会长吧?
你来正好,来帮个忙吧,老袁像是在招呼丁一,又像是在跟电话里的人讲话,眼睛却不离水面。丁一站在他身后,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儿才说:原来袁会长喜欢钓鱼,我才知道。袁会长不出声,聚精会神。是十点吧?丁一忍不住问。离十点还有段时间,老袁把手机放进衣袋里,然后一提鱼竿,什么都没有。他嘟哝道:就差一点儿,差一点儿鱼就上钩了。
丁一自感没趣,敷衍了一下,讪讪地走了。丁一从竹林的小径来到公园的侧门。外面是建筑工地,挖土机,农用车,净是泥土和灰尘。丁一加快脚步,竭力躲着。前面有桥了,桥边一条狗在徘徊,像是在寻找主人,发现丁一后,马上摇着尾巴奔了过来。丁一没理它,继续快步走,过了这座桥往南就到了城北河边的小路。河里的水一如既往,缓缓地流淌。铁船驶过,在河面上推出一层层波浪。丁一看到废园的门紧闭着,门上还加了一把U型锁。小路上还有其他的狗在溜达,它们跟丁一互不侵扰。先前的那条还在后面跟着,它八成把丁一当作主人了。
又是一座桥,这儿没别的,净是桥。桥洞里依然狼藉。丁一往前走,那狗却停了下来,在那破砖垒起的灶台四周东嗅嗅西闻闻。只要能有吃的,它可以不要主人。出了桥洞,再走一段路,然后往西一拐,万鑫典当行的那堵封火墙就出现在眼前了。
船在经过两座桥后,便快了起来,如同在河面上滑行。邢氏望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无比绝望。她喃喃道:这是去哪儿,是逃吗?那个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先把他埋了,然后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最好了。邢氏问:就这么完了?完了,你还想怎么着?邢氏又抽泣起来,整个人抽成一团。哭有什么用,怪只怪你心思不细,把事儿搞得这么糟,还拖上这么个累赘。邢氏带着哭腔辩解道:不是还有表吗?不是还有三四百块钱吗?梦话,给了船钱还能留下几个,你这一辈子就靠这几个钱?
邢氏止住了哭。她不甘心,又在谢家庆的身上翻了一遍,她又触碰到了那粒石子。她突然停了下来,呆坐着,口里念念有词:石头石头,就是石头!那个声音随即喝问道:什么石头,石头怎么啦?
船已经行进了河塘,河塘那头是芦苇荒滩,荒滩上分布着一些坟包。邢氏应该是想起了老爷书房里博古架上的石头。她曾经听二姨太抱怨过,老爷净是花钱买一些没用的石头,花了很多钱。邢氏喊了起来:回去,快回去,回去还来得及!你疯了,瞎嚷嚷什么?邢氏对船家说,回头往北走。住口,你作死呀!回头,回到那儿去!邢氏声嘶力竭。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雪渐渐停了,天更冷,河道或许就要结冰。邢氏放声大哭。
典当行的封火墙附近没有老人,没有花盆和石子,只有野藤还挂在墙头。天蓝蓝的,寥廓的天底下是行人寥寥的老街。丁一走到高墙下,墙角的那块地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丁一蹲下,扒开一块砖。没有字迹,没有暗示。他仰面看那高墙。过不了多久这儿就要改造了,这墙要么拆了再造,要么寿终正寝。他自语道:有什么用?过去弄巧成拙,现在人鬼同途。
丁一起身走到老街上,他看到街的尽头有两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他们在笑,笑声响彻整条街,一直传向寥廓的蓝天。丁一忽地轻松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穿过小巷,来到大街。他走向一排橘色的单车。他开锁,然后骑着往西走。西行的都是大道,道路上车水马龙。丁一想,他自己也应该改变一下了。他完全可以买辆车,至少可以买辆电动摩托车。想到这儿,他不禁暗自发笑。最好还是先学驾驶考驾照,他对自己说。
丁一是在城西酒店门口与苏表妹相遇的。对此,丁一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苏表妹穿着咖啡色的针织上衣,浅米色的紧身裤,跟初次见面时衣着的色调正相反,显然要比那会儿更时尚漂亮。来开会的?苏表妹问丁一。丁一说:还有二三十分钟。苏表妹邀丁一去顶层喝咖啡,丁一满口答应,他说他还没有吃早饭,这正好。
在电梯里,丁一看到苏表妹胸前有一枚吊坠。灰黑色的、小拇指尖大小的吊坠妥帖地悬在她高耸的乳峰之间。丁一有点走神。苏表妹不好意思了。丁一问:是玉吧。苏表妹脸一红。不,是石头,她从脖子上取下吊坠说,是石头,常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实际上真正无价的是奇石,以前我以为金玉值钱,真是孤陋寡闻了。她又将吊坠戴上:奇石的价值远超过金玉,就比如这一枚吧,现在已经难以估价了。说罢,她将吊坠塞进上衣的领口里,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胸。
丁一低头看脚尖:这样的东西一般来自家传,几经辗转,带出一些故事之后,便有价无市了。等丁一抬起头,再看苏表妹,他便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得到了验证。苏表妹虽然年轻,但也是从故事里走过来的人。想到这儿,一种世事难料、人生多变的沧桑感在丁一的心头生起。
小时候听先父讲,祖母年轻的时候很能干,老了却十分困顿,丁一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表妹,她……她给大户人家当过奶妈,她曾经跟你一样漂亮。苏表妹响脆地笑起来,她刚要开口,电梯门“唰”的一声开了。顶层到了。
丁一吃饱喝足后,刚好十点。丁一抢着买单,苏表妹拦住他说: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他们一起乘电梯去五楼的会议室。会议室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阳光从落地窗户外照进来,照得这里透明通亮。丁一说:我们来早了,他们都没到。苏表妹莞尔一笑:哪里,这不是都来了吗……她手指着那些桌椅,他们在等我们,已经等了好久了。
不远处的体育场,一帮人在打篮球。他们请了一个女孩做教练。女教练大喊道:跑,跑起来,注意步伐,你又走步了,真笨啊,笨死了。男人们被骂得嘻嘻哈哈,女孩的气反倒更大了:篮板,抢篮板,不是要你打手!哄笑。女孩间或跟着他们一起大笑。她混在这群大汗淋漓的男人之中,在太阳下不停地奔跑、吹哨、叫喊,她着急上火、怨气冲天,但又不厌其烦,当她忍不住大笑的时候,比男人们更开心。
体育场的声音传到了五楼会议室。丁一和苏表妹分坐在两头,他们遥遥相对。十点十分,研讨会开始了。
苏表妹说:投资失败,致使万鑫典当行陷入困境,就在这个时候,谢家遭遇了一场火灾,可以肯定的是,火是先从库房开始烧起来的,因此谢家对外宣称损失惨重,几乎到了家无余赀的地步。坊间流传的是细软被谢家庆和邢氏卷走,剩下的大多付之一炬,但也有人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丁一说:是的。关于起火的原因,现在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认为,谢家庆和邢氏为掩盖卷款私奔的劣迹而纵火;另一种说法是意外,谢、邢私通私奔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他们已经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早晨命丧火海……然而,不管坊间的传言是否可信,有一个疑点至今无法解开,那就是谢家财富的下落……我认为有两种去向,一是藏在谢家事先挖好的地下室里,另一种可能就是谢家的财货早已由水路运走。
苏表妹面带微笑:是的。
其实,大家不只是探究事情的真相,还在追寻典当行财物的下落。然而,事件扑朔迷离,财物去向众说纷纭。于是,人们便根据自身的需要各执一词。小乙老师和阿丙都急于在典当行重修之前有所收获,苏总和顾总也是这样的——我说得没错吧?
错了,我和小顾来自外地,和小乙老师、阿丙不一样;小乙还是我们的朋友,阿丙就只在微信群里知道。
哪个微信群?
丁老师玩笑话了,您怎么会不知道?
球场上的喧嚣也渐渐远去。苏表妹端坐着,她后面是落地窗,阳光投射过来,洒在她的头上身上,使她如同金镶玉嵌一般。
丁一故意不看苏表妹,而是来回打量着会议室里的陈设:微信给我们带来便利,却也造成认知上的一些误差。有时我感到,同一个人在网络上和现实中的表现往往不尽相同。就说袁会长吧,他是群主是召集人,他督促指导,索要材料,吊足了我们的胃口,然而却未与我们有过实质性的交流,直到这个时候也不见他发声。
丁老师专心于研究,为人处事不免单纯,微信和现实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在网络世界里,我们都是“镜后人”。至于袁会长——他早上给我电话,他说他暂时不能参会。其实他来不来关系不大,只要我们在就行了,因为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
苏表妹话还没说完,丁一手机的提示音响了。他点开微信一看,发现老袁已经把他从那个群里踢了出去。
易康,江苏兴化人。2012年起,在《花城》《上海文学》《雨花》《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作品小辑。中篇小说《恶水之桥》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8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