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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4期 | 小昌:衔尾蛇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4期 | 小昌   2023年05月08日08:34

一路上,我想的都是鹏飞。想他说话的样子,想他额头上像猫爪一样的胎记,想他缓缓向我走过来。死的那个人是我爸,我不该这么念叨他。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我爸是死在他手里的感觉。其实,我爸的死和他无关。相反,我还得感谢他。他还是我爸最后见到的人。我爸在咽气之前可能还在想,当时为什么阻止了我们,没让鹏飞和我一起去连云港。最后一刻,他有没有后悔。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什么都没想,或者他已经认不出鹏飞来了。我爸客死他乡,竟然死在鹏飞怀里,简直是造化弄人。

鹏飞和我一起长大。我比他大一岁。我们在一起上学时,晨起都是他叫我起床的。他在我们家门外,一声声叫大雁儿。我还梦见过他在寒风里等我的样子,跺着脚,双手哈着气,在我家门口的一株枣树下瑟缩地站着。他叫我的声音微小而谨慎。我们家的大黑狗比我更懂他。他的声音再小,也逃不过它的耳朵。它叫包青天。鹏飞和我天天在一起,包青天还是没接受鹏飞,一见到他,就汪汪叫个不停。冲他竖颈毛,龇牙咧嘴。后来包青天死于非命,当街呕出一摊血来。我一度怀疑是鹏飞下的毒。他死不承认,可能是我冤枉了他。可他私底下折磨过包青天,是确凿无疑的。包青天的死,让我恨上了他,有半年没理他。我以为我们就此渐行渐远,没想到,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偷偷塞进了我的书包里。信里说,他有一副漂亮的羊骨拐,打算送给我。他还给我写了一首诗,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不是他写的,是一首歌的歌词。一首梅艳芳的歌。他后来成了小说家,我一点不意外。不过他的诗还是打动了我。有一次,我们在去河边捡铜钱的路上,我还让他亲了我。那时他十一岁,我十二岁。我们躺在一个野坡上,躺在一起,紧紧搂着。他说要娶我。我默许了,我要嫁给他,非他不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可他总是让我难以拒绝。我们并排躺着看天上的白云,忽然发现我们躺的地方并不是野坡,而是一个坟头。是鹏飞发现的。他看到了野坡上有一块砖头,砖头下压着一沓黄表纸。后来他就躲进了我的怀里,一直在瑟瑟发抖。从那时起,我就隐约感到,我们成不了。之后的多年,我常想起十一岁的他躲在我怀里时的样子。叫人心疼,叫人心寒。

他给我打QQ电话,我拒绝接听。他仍是我的QQ好友,让我十分意外。也许他以陌生人的身份又一次加了我,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新号的呢?我和过去的一切切断了联系,连名字都改了。我不再是那个过去的大雁儿了。他像疯了似的呼叫不停,我也疯了似的一直拒绝。他就不再打了。过了没多久,他给我发来一条文字信息,你爹死了。我想说,你爹才他妈的死了呢,你个狗东西!我想就此大骂他一顿,告诉他,是你害我成了这样,孤儿寡母,疾病缠身。我还没把这句话发过去,又来一条信息,你爹真的死了。这时,我才开始感到心慌,忙给他打了过去。他在语音里低沉地说,六叔没了。他仍像过去一样叫我大雁儿。我想说,别他妈的叫我大雁儿,你也配?听他这么叫,像是有只虫子在我胃里动来动去。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一幕,他在寒风中孤单地立着,轻轻唤我起床上学。我的恨意立即烟消云散了。接着他开始沉默,像是在认错。他的沉默让我也沉默下来。我们都没再说话。当时,我差不多忘了,他是在给我报丧。我脑子里全是鹏飞在手机前沉默的忧伤模样。

鹏飞在出站口等着我。我怕认不出他来。不过我也害怕一下子认出他来,像是我们根本没经历过这么多。我在电话里和他说,我女儿跟着我,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很好认。这么说时,我看了可可一眼。她睁着大眼睛,向上张望,像是在看蓝天白云。她的大眼睛和那副无辜的眼神,像她爸。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鬼东西突然咬了一口,疼了一下。我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没谁能逃得掉。

我一直紧紧搂着可可。担心一脱手,她就从我身边溜掉。她有着四岁小孩不该有的安静。有时我恨她这样。她这么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越来越像我。我在下火车的时候,动手打了她。我骂她,婊子养的。她憋着泪,不哭不闹。她越这样,我越想对她下手。好多人都在看我,我硬扯着她的胳膊,急急向前走。我担心自己会在人群里发疯。我忍住了向人群怒吼的渴望,抓着她的手跑起来。我离家出走时,她还不到一岁。当时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提着个大帆布包,在镇上邮政储蓄所门口等去县里的公交。当时我怕得要命,生怕有人追来,或者遇见村里的熟人。所幸的是,我只等来了旭日东升,和那辆像是从地狱里冲出来的脏兮兮的公交车。

见鹏飞,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让我想哭。我在出站口假装等着。我早就知道,那个在远处左右逡巡的男人就是鹏飞。他向我们走过来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原谅了他,也原谅了自己。我一直忙着和可可说话。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说什么。我不由得紧张,让我忘了我只是来看我爸的。他睡在这个城市的深处,某家医院的太平间里,包着白色的裹尸布。没想到,我和鹏飞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我大喊了一声,鹏飞。我又想起他和我爸学拳时的样子来了。他们面对面站在我家那株老槐树下,一高一矮,在比画着。记得鹏飞私下问过我,我爸那些拳法是否真的能打,从没见过他动手打过人。我让他去试试。我爸握紧拳头,让鹏飞掰开。掰开一根手指就算他赢。他们在槐树底下,鹏飞揪着我爸的拳头,用力掰他的食指。他的食指像一把铁钩子。鹏飞吊在上面,小腿在虚空里乱蹬。

鹏飞头发乱蓬蓬的,瘦高,牛仔裤,像是踩着高跷走过来的。他那时候就瘦长,像只龙虾。他说,我们直接去医院吧。他说普通话。我也和他说普通话。他让我觉得陌生。他帮我拉行李。到了车上,他才和我说起我爸那个人。车里有一股幽香。很熟悉的香水味。也许他是和另外一个女人同行。我正这么胡乱想,他开始说起那一晚。凌晨一点多,有个女人给他打电话,突然问他,认识崔玉龙吗?他是被电话叫醒的,想破口大骂,没好气地说从来不认识他妈的什么崔玉龙。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妈的,他说起来很解气,他给我的感觉像是怨恨我爸。他不知道我爸叫崔玉龙。他都是喊六叔的。村里人都喊六叔。我说,我知道。我还在想,也许有个妖艳的女人方才就坐在副驾驶上。我觉得我快疯了,一直在想一个莫须有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他骂着挂了电话。但那个女人又了打过来,说找的人就是他,让他给崔玉龙收尸。听口音像是四川人。一个中年女人,像是在和他讨价还价。她说起了我们的村子,问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师徒情分。

我忽然想问,鹏飞,我爸挨打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我差点脱口而出,不过还是没张开嘴。原因可能是担心我们之间弥漫的哀伤又亲密的气氛刚刚好,不愿被轻易破坏。我一直在想我爸挨打那件事。我是从他的小说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他出过一部小说集,名字叫《小河夭夭》。小河就是村北边的卫河,是一条人工河,直通天津卫。小说集里有篇小说写的是有关一个拳师的故事。说一个拳师闻名乡里,但没人见过他出过拳。为了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打,他就找了几个人偷袭了他。我爸就是那个拳师。有一天夜里,我爸回家走夜路,被几个人围堵,后来被一个化肥袋子蒙住了头,拳打脚踢,肋骨断了三根。至今我们都不知道这顿毒打是谁干的。我猜背后指使就是鹏飞。他干得出来。我知道,他有个在镇上瞎混的表弟,胳膊上有刺青。除此之外,我爸还曾打过他一个耳光,打他脸的事,和我有关,那是后话。再者,他这人好奇心重,对谁都不信任。他是迫切地想知道我爸是否真的能打,而不是花架子假把式。想到这里,我都忘了他正在和我谈起我爸的死。回过神来,我忍不住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就像看一个杀父仇人。

半个月前我爸曾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正在陪客人喝酒唱歌。我干了没多久,可来钱快。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干这行。我想这一切都是从可可买那套恐龙玩具开始的。那东西贵死了,没有人能觉得我买得起。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我却没能受得住可可在玩具前看我的眼神。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我似乎听到了一棵大树在我心里哗啦啦应声倒下。可你们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接到我爸的电话,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我还记得那些来喝酒的客人,其中有个大胖子,肤色黧黑,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只胖手不安地在我身后乱动。他是个新手,据他说是第一次来,我知道他那只胖手想要搭在我的肩膀上,想要伸进我的衣服里。后来我抓住他的胖手,帮了他的忙,让他放心,他可以为所欲为。再后来,他就像小孩一样依偎在我身上。他哭了。摘了眼镜,睡在我腿上。他身上有一股皮革烧焦的味道,让我恶心又恐惧。这些来唱歌喝酒的人像一个个谜,每个人都像是一道数学题。他们突然说出的话,让人费解,但细细一琢磨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耐人寻味。我知道,他们都有很多秘密,不想让人知道。可他们有时会告诉我们这样的人。那一晚那个胖子玩得很癫,据说和平常判若两人,我能想象得出来他平常呆坐在办公室的样子。他说他就是来找我的。走的时候,他在卫生间门口狠狠咬了我一口,两排牙印,像鱼的嘴。

我爸来电话的时候,那个胖子的脑袋就枕在我的大腿上。我慌里慌张,走出去接电话。我爸在电话里,声音高亢,像是对着村里的大喇叭在喊,这让我想起他有一阵子曾当过我们村的副主任。他也喝了酒,和我一样。两个醉鬼在通电话。他说,他要给我买栋房子,还要给我买辆汽车,牌子随便挑。我说,难道你发财了么?他说,没错,爹就要发财了。他很少这么和我说话,让我很难为情,好在我喝了酒。他不停地说他就要发财了。他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一个知名的拳师,一个村副主任。他这么说,雁儿,你就等着享我的福吧。起初我和他说话,很像是在和一个醉酒的客人说话。说过的都不当真的,说过了就忘了。况且我也恨过他,至今没释怀。我嫁给了村里那个叫梁海柱的人,他收了人家十二万块的彩礼。因为他有十二万块彩礼,就让我嫁给了他。他从没想过,我到底喜欢谁,想要嫁给谁。

后来,说着说着,我就哭了。一个人蹲在通向包厢的过道里。过道里到处都是镜子。在镜子的王国里,我看见无数张我的脸,远远近近。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电话里那个在尖叫的人,不是和我一起喝酒的客人,他是我爸,是那个蹲在我家门槛上抽烟的人。他喜欢看天,抽烟的时候总是在看天。眯缝着眼,说,雁儿,你看那云。我哭着问,爸爸,你在哪儿,在哪儿。我很少喊他爸,几乎不喊。我爸让我再等等,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我能听出他在笑。我想,他应该是一边笑一边看天。等鹏飞找我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他被人骗进了传销窝里,他偷跑出来,给我打了电话。而他搞传销的地方就在鹏飞所在的城市,一个广西的沿海小城。不过,他从没找过鹏飞。他知道他在,不然怎么会让那个四川女人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呢。

汽车里的那股幽香,让我直想打喷嚏。鹏飞等红灯的时候,有些急躁。差点撞上旁边那辆银白色丰田车。他骂了一句,随之猛拍方向盘。他发狠的样子,又一次让我怀疑我爸那次挨打就是他指使的,千真万确。可可顺势向我靠了靠。她有点怕他。也许是他一头乱糟糟像鸟窝一样的头发。他回头说了句,对不起。我知道,他是和可可说的。他的意思是,不该在小孩子面前骂人。他接着说下去。说到他在医院里见到了那个四川女人。鹏飞说,奇怪的是,她没说几句话,就偷偷溜掉了。他还以为她只是去上厕所了。鹏飞说他到医院的时候,六叔早就不行了。不过所有人都在等他,医生、护士,还有那个孤零零的四川女人。鹏飞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说,六叔的样子很难看。他有些语无伦次,接着说,不是那种难看,说实在的,是有点狰狞,也不对,大雁儿,我也不瞒你了,等会儿你就会看见他,他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嘴巴里了,那只——铁拳——被他一口吃了。也许他记起了他死活也掰不开的那只铁拳。说完他摇了摇头。我质问他,你说什么?他比画着,就像这样。他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努力向渐渐张大的嘴巴里塞。他扬了扬胳膊,说,就像狠狠给了自己一拳。他激动不已,他上半身都在颤抖。他回头看我一眼,我被他吓了一跳。他那张脸分明是兴奋。因兴奋而涨红了脸。

我在车里大叫,他怎么会吃自己的拳头呢?肯定是别人害了他,拳头是被人硬塞进去的。鹏飞转向,刹车,将车停在路边。身子扭过来,一只手向我伸,摸我的头,有点含情脉脉。他的胳膊很长,像一只鸟的脖子。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想让他的手,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我这个贱人。他说,大雁儿,冷静一点,你先听我说。我恶狠狠地说,你还见过那个女人么?我任由他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摩挲。他说,没见过,不过六叔的死和别人无关。我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他说,那个女人给我发了一段视频,她加了我的微信。我说,快拿给我看。他顺势捏了下我的下巴,像那些去KTV喝酒的客人一样。我的眼泪一瞬间哗啦啦流了下来。鹏飞发动汽车,汽车缓缓向前,掠过那些骑电动车的人。鹏飞说,见到她时,她在急诊室外面,一个人抽烟,看上去她很伤心,除了伤心,也许还有很多难言之隐。

视频中,镜头一直晃动,后来聚焦在一个男人身上,皮夹克,后背头,在对着镜头唱歌,地点是在某房间的客厅里,一群人在吃饭、在喝酒。那个唱歌的男人就是我爸。记得他从来不唱歌。他似乎是在唱国际歌,声音低沉,听不太清楚,一群人在起哄,乱糟糟的,后来突然停下来,也许是被另一个人打断了。他们在争吵。吵闹不休。镜头又开始乱晃。几秒钟过后,镜头就开始定格在一个吃拳头的男人身上。他张开大嘴,正努力吞他的铁拳。镜头拉近,眼睛越睁越大,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头待宰的牛。我不敢往下看了,把手机递给他。我问,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鹏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许在打赌,也许是在表演。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却感觉他知道,他在瞒我。我说,后来呢?他说,六叔的眼睛开始流血,接着是鼻子、是耳朵。我说,别说了。我接着问,是谁举着手机在拍。鹏飞说,可能是那个女人,我能听到她在视频的最后说了一句,不好了,快救龙哥,大声叫喊。她喊我爸龙哥。我问,她长什么样儿?

她让我想起我妈,也是个四川人。我们村有不少来自四川和贵州大山深处的女人。在我十三岁那年,我妈走了,再也没回来。村里人说,她是跟一个化缘的大和尚走的。他们说,那个大和尚很胖,圆圆的脑袋,油汪汪的嘴,一副贪吃的模样。我是不相信的,他们的意思我懂,人人没安好心。我妈在走之前,去看过我,当然我是不知道她要离开的。那时我在镇上的初中读初一。鹏飞和我一个班,他就坐在后面,老用他的大长腿踢我的板凳。很可能是在英语课上,我被突然叫走。我妈就在操场上等我。偌大的操场,孤零零一个人。那天风好像很大,当然这大风也可能出于我的想象。我一遍遍回想她最后站在那里。想的次数多了,她给我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风中,向我缓缓走来。她剪着刘胡兰那样的发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向我走过来,像是刘胡兰正走向就义的断头台。她说,妈妈要出趟远门。我们老家的那些人,喊妈妈都喊娘,唯独我妈让我喊她“妈妈”。她那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从来没变过。她就那么走了,当时我随口嗯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也许我还在想,这样一个异乡女人来学校找我,有可能会让我成为一些人的笑柄。我根本不想让她来,来了就想让她赶快走。也许是我那副不耐烦的神情让她不情愿地走了。等我有一天也真正离开的时候,在镇上的邮政储蓄所门口,我脑子里全是她,她急匆匆走出校门时在想着什么。

鹏飞说,没看清楚,个子不高,短头发,像是有点跛。他一直在思索。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可我有时会觉得他添油加醋,他从小就那样,把一些子虚乌有的事说得很像是真的。鹏飞接着说,她嘴很大,我特别注意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拳头还在六叔的嘴里的缘故,我尤其注意别人的嘴。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鹏飞,谢谢你。我感到恶心,我怎么会谢谢他呢。鹏飞说,别客气,咱们都是自己人。他这么一说,又让我想起,我们俩小时候去河边捡铜钱的事来。坟头上的草随风摇摆,鹏飞吓坏了,牙齿都在打战。我抱着他,丝毫也不害怕。那一刻,我真的想要嫁给他,长山家的二小子,一个胆小鬼,一个鼻涕虫。

可可看着车窗外。参天的大榕树上挂着许多红灯笼,或许是过年的时候挂上去的,再也没取下来。我们那个娱乐城楼下也有一株大榕树,很大很大,盘根错节,听说有上百年了。样子很像一个老人。有人将它的胡须打了个大大的结,我们就坐在上面荡秋千。凌晨的时候,我会偷偷溜出来,一个人坐在上面,拼命荡。我是出来喘口气的,在那株大榕树下面抽口烟。榕树总让我觉得陌生,像是天外来物,像是我那个走丢的母亲。我说了一句,鹏飞,你喜欢榕树吗?问了他这么一句,问完我就后悔了。我爸刚死,他的亲闺女却在关心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鹏飞说,不喜欢。他回答得很快,像是也和我一样,在想这个问题。可可突然说了一句,我也不喜欢。我们三个人竟然都在想榕树的事,让我很诧异。鹏飞回头看了一眼可可,脸上漾着笑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了。我有五六年没见他了。上次见他,还是在村里的大街上匆匆一瞥。他在他们家门口站着,远远看我,并没打招呼。我知道,他是假装没认出我来。这也是他擅长的。记得当时,我朝地上啐了一口。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鹏飞说,可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榕树呀。可可说,它像个怪物。她反过来问,那你呢?鹏飞说,它太贪吃了,看来咱们俩想的一样,它是个贪吃的大怪物。她接着问,它为什么贪吃呢?鹏飞回答,那些大胡子根本不是大胡子,是它的根,它的嘴,它有那么多张嘴,你说贪吃不贪吃。可可摇摇头,说,那些胡子一点也不像嘴巴。他们说着话,让我们很像一家人。我又想起可可的爸爸,一个常常通宵钓鱼的疯子,一个掐着我脖子想要掐死我的酒鬼。在鹏飞的汽车里,我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脑子里乱纷纷的,开始闭目养神。可我一闭上眼睛,我爸吃拳头的样子就直扑过来,越来越近,近到我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医院到了。我想让这段距离更遥远一些。我们拐进停车场。鹏飞探身拿停车卡的样子,让我想了想他生活中的样子。他在他的世界里忙着什么?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我突然很想知道,可我开不了口。我该做的,就是背着我爸的骨灰盒,早点回去。他越来越像被我接待的那些客人:鱼泡眼,脸颊松弛,沉默,不爱说话,但又会突然闹腾起来。

鹏飞是这样安排的,他来照看可可,让我去办手续。他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他们等会儿就来。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让我和我爸在太平间里单独待一会儿。我有点怕。看了鹏飞一眼。那似乎是我们见面后的第一次对视。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约好了在县汽车站见面,他没去。后来我一直想,他要是去了,我们是不是会成为另外的一个人。我说,还记得十五年前么?他怔了一下,反问我,十五年前?他在迟疑,眼看着那只鸟扑闪闪飞走了。难道他真的忘了,或者他假装忘了?他也许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再次提起。可我已经后悔了。为什么又提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再次见到他时,我才明白,有些事永远也没过去。一切恍如昨日。

那时候我们上初三,都不想再读书了,约好了一起去连云港打工。我在汽车站没等到他,就一个人走回了家。走了三十里路,记得那时刚入冬,叶子刚落,鞋子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像是一群羊在吃草。鹏飞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他说,十五年前,连云港?我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想听。我说,要是我们一起去了连云港,会怎样?也许你就是另一个梁海柱。他说,有可能,我一直后悔我没去。我说,你没后悔,你撒谎。他没说话。我也没再说下去。他很像我陪过的一个客人。

这里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像是吃剩的饭馊了。有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了,行色匆匆。我在门口站了站。我想抽根烟。抽烟的时候,我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鹏飞抱着我女儿可可跑了。这都是我家里的那个男人梁海柱设的局,他早就想要回这孩子了。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当然,这更可能是鹏飞的主意,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想到鹏飞和梁海柱会合起伙来对我下手,我疯了似的大叫一声。我跳着跺脚,不顾一切往回跑。可越想跑快越跑不动,像是有人在后面拉我。

我跑了几步,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他们。他们在停车场附近一处亭子里说话。鹏飞坐着,可可站着,他们在一问一答。也许仍在说榕树是个贪吃的大怪物的故事。我想我是真的疯了。我摇了摇头,又回转直奔太平间。我有一种突然回到过去的感觉。像是穿过那道门,我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岔路口。我想我们都有可能成为另一个人。在太平间墙根下的那一把椅子上,我埋头哭起来。

我想到那次我去找他,一遍遍想,想得我直恶心。他在邯郸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去接他。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突然找我,让我去接他。那时他上大二,学校放暑假,从遥远的西安往家赶。当时我是在村子不远处的工厂里打工,一家生产硬板纸箱的工厂。我请了假,恨不得飞到鹏飞身边。我上了大巴车,火速赶往邯郸。我坐在殡仪馆的那把冷冰冰的椅子上,似乎还能感觉到那辆大巴里的气味,窗外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公路边刹那飞过的毛白杨。快到邯郸的时候,我才开始想,他为什么让我去接他?他完全可以直接回家来找我呀。可当时我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我脑子里全是他。我给自己的答案是,也许他是忽然想起我来,想带着我在邯郸城玩两天。后来我还是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了真相。也许他从来没想过,我在读他的小说。他写小说时,倒也诚实。这也是我总放不下他的原因。他的小说里有一种灰暗阴郁的气质。看他的小说,会越来越难过。其中有篇小说就写到了我,写到了我去邯郸城找他。他刚被他的一个女朋友甩了。他们已开好了房。那女的却突然反悔了,仓皇逃离。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房间的大床上,就想起了我。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替代品。他在小说里描述我这个乡下人,一身土气,牙齿黄黄。他嫌弃我,可他还是要了我。像一条疯狗,剥光我的衣服,恶狠狠地进入了我。那是我的第一次。他是在报复。我是他的玩物。当时我并没想这么多。我任由他在我身上发疯。我以为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日子。再后来,等他回去读大学,我有一次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求求你,不要再说赶集的事了,“赶集”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恶心,你也让我感到恶心。我再也没找过他。后来我爸一直问我,他有没有动我。他的意思很明了,问我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我撒了谎,我没承认。等鹏飞放寒假回家,我爸还是气冲冲找了他,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告诉他,不要打我的主意。他也是在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路人,人家是大学生。没多久,我就嫁给了梁海柱。梁海柱因为我初夜没流血,怀疑我。他从没真正释怀过,后来我遭遇的一切都与此有关。他觉得上了当。十二万块钱买来一个假货。我的厄运就是从邯郸那一夜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出去了。我并没有掀开那块白布,看一眼我爸吃掉拳头的样子。鹏飞站在亭子里,远远冲我招手。他们还在那里。等我走近,鹏飞悄悄问我,看见了?我点点头,我快哭了。他拍拍我的背。那一刻,我想转身抱住他,在他怀里再哭一阵。可可过来牵我的手,她好像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殡仪馆的殡葬车来了。一辆黑色的车。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冷冷地问,谁是亲属。我说,是我。我跟他们走了。我爸被他们抬上车,很像是一件白色货物。我们也上了鹏飞的车,在后面跟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医院。鹏飞车里那股幽香似乎更浓烈了。我问,你说我爸把拳头塞进自己嘴里,是不是因为过得太苦了?他说,看视频上,感觉六叔过得不错,像是在谈恋爱。他这句话让我想笑。他也许说得对。我又想起半个月前,我爸给我打电话时高亢的嗓音。他接着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那位四川阿姨。我说,不用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我们没再说话。到了火葬场,有几个人冲我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其中有个家伙小声说,像不像那个雕塑?另外一个人回应,什么雕塑?那个人说,光屁股的思想者大卫。随之将自己拳头顶在自己额头上,倒是很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另外一个人说,你就积点德吧。这时,他们发现了我,讪讪走开了。

我在火化炉外面烧纸钱。跪着,一直在想我爸那对铁拳。都说他的拳头像铁一样硬,可没人见识过。在我记忆里,他从没冲人出过手。我倒是见他亮过拳头,唯一一次,是有人说我不是他的女儿,说我妈来我们村之前就怀了我。那人酒醉后说的。我爸挽起袖子,用拳头点他的额头,一下,一下,很轻。那是一只发青的老拳头。那时,我妈已经离开了,我爸也不当副主任了。他成了彻头彻尾的酒鬼。从早上一直喝到晚上,脸红得发黑,醉醺醺的,走在村里,摇摇晃晃。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挽了挽袖子,亮了亮那只早就没用的拳头。真为他捏把汗。我站在边上,害怕极了。我担心他一出手就被人戳穿了,沦为一个村里的笑话:他的拳头从来都是绣花枕头。好在另外一个人怕了,服了软。一个醉鬼拳师,也让他们心惊胆战。

鹏飞给我们找了家酒店,说就在他家不远。明儿一早我们还得赶回老家,让我爸入土为安,落叶归根。我们在酒店门口就分别了。他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我根本不知道他这一路在想些什么。我呢,一直在想如何对付梁海柱。想他一个人走在深夜的村子里,背着一只钓鱼竿;想他站在院子里跳脚骂我;想他扼住我的咽喉让我去死;想他一个人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我。

鹏飞的家就在附近。他也许有孩子有妻子。我没问。我站在窗边,看万家灯火。其中有一盏就是鹏飞他们家的。我祝他幸福。我把骨灰盒安放在酒店的桌子上,显得孤零零的。我坐在床上望着它。想象也许那骨灰盒里只有我爸的一只拳头。攥得很紧,青筋毕露,头角峥嵘。我有点害怕。那只拳头会从骨灰盒里一跃而出。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我知道,门外的人是鹏飞。敲门声似有若无,是他的做派。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在等他,一直在等他。我坐火车赶来,像是只为了这一刻。像是我爸的横死给了我最好的借口。我双手绞在一起。他还会像多年前那样,像头野兽一样冲过来,吃掉我。我在我爸的骨灰盒前战栗不已。我想到了我爸的拳头一点点被自己吞了进去。越是这样想,我越是想要鹏飞。想要他扑过来。想让他作践我。尽管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他不是为我,也不是为我爸。他是为了我爸的拳头。那一只铁拳被他自己吞了进去。他猩红的眼睛不会放过我们,不会放过我。他还要在我爸的骨灰盒前对我下手,在我的女儿面前剥光我的衣服。我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背后有多么激动不安,有多么按捺不住。也许他站在门口,正在遣词造句,描述我爸吃掉拳头的瞬间在想什么。他这个凶狠的恶棍,这个无情的魔鬼。

我用一块黑布悄悄蒙住了我爸的骨灰盒。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不肖女。我像一条蛇一样扭动。我吐着信子,缓缓走向那扇白色的酒店木门。我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可可。她粉色的小拳头正在靠近微张的嘴巴。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喊了一声,我那吞了拳头的苦命的爹呀。我一头扎进了鹏飞的怀里,像冲出去的拳头。

小昌,原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曾在《钟山》《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白的海》,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201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