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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贵祥:军营,我们的文学故乡
来源:文汇报 | 徐贵祥   2023年05月08日08:43
关键词: 徐贵祥 军旅文学

四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军用卡车拉着我们这些新兵,从兵站到营房,穿过了大雪飘扬的城市。至今仍然记得,在那飘雪的世界里,还有阳光,似乎是雪花照亮了阳光,又似乎是阳光编织着雪花。进入营房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新兵排宿舍门后的火炉,宽而且高。每晚熄灯前,灶台周围铁丝架上便挂满了新兵们的衣服和鞋子。一轮皎月挂在窗外的树枝上,不时有干部或老兵踏着薄冰在门外走动,蹑手蹑脚地开门进来,挨个查铺,帮大家掖好被角,又到窗前查看通风口,加几块煤,捅捅火,火苗往上蹿了几蹿,立刻,雪白的墙壁就被映出一片闪烁的橘红色,静谧的房间里就重新弥漫起夹着汗湿味的温暖。

这就是军营生活在我脑海里植入的第一缕诗意,或许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一脚踏进了一个与此前经历的乡村生活迥然不同的世界,徜徉在一个橘红色的天地里。

营房在一座古城的北郊,西边是一个被废弃的飞机场,也是我们炮兵的训练场地。常常是在一天的训练结束后,面向落日黄昏,在营房西边向西眺望,思想的目光越过太行山,越过秦岭,仿佛那里就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种雄浑辽阔的意境在我的生命中构成了永不消逝的电波——夜阑卧听风吹雨,金戈铁马入梦来。

现在,我有理由说,那座军营就是我的故乡,不是人们常说的第二故乡,尽管它不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但它依然是我的第一故乡,我的精神家园和文学故乡。

从军二十四年后,1992年,我写了一部小说《弹道无痕》,被改编拍摄为同名电影后获了一些大奖。最令我感动的还是片头:一轮巍峨的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红彤彤的光辉弥漫了整个画面——这正是我心里储存了多年的色彩啊!我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把那些场景同新兵时期的那团炉火结合起来,脑子里倒是若隐若现地晃动过几位战友的影子。影片里出现的并且是贯穿始终的火红的基调,只能理解是本人记忆中的诗意潜伏在小说文字里、传递给再度创作者了。

飞雪,炉火,大漠,孤烟,辽阔,雄浑,这可能就是我的心理文化结构的基本框架。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应该经历一些难忘的事情,甚至应该有意识地为自己制造一些传奇的经历。

幸运的是,就是从那座军营出发,我参加了战争。说幸运,是因为战争让我有了传奇的经历,有了与众不同的体验和感悟。在四十多年前那场边境局部战争中,我们连队被授予“炮兵英雄连”的称号,我本人在第一场战斗中就立了三等功,从而在我的心理文化结构中,又增加了一抹新的颜色——英雄理想。

如果说新兵生活是我的文学童年,那么一段准军官生活则让我迈入了文学的青年时代。参军的第三年春天,我考入原武汉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成为炮兵阵地指挥专业的一名学员。尤其值得庆幸的是,有些课程直接影响了我创作方向,譬如军事地形学和决定射击诸元,这两门课各自独立,又互相渗透、互相支撑。

在超负荷高强度的训练之余,我的文学梦并没有被击垮,相反更加执着了。我从大队图书室里借了一本《茅盾论创作》,并尝试着写诗、写小说。我由现实生活空间进入到虚拟的空间,乐此不疲,那段生活,是我文学故乡的一个重要驿站。

离开教导大队十八年后,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仰角》,这样描述那段生活记忆:火炮一字摆开,指挥员手中的令旗一挥,严阵以待的炮手潮水般地涌向炮位,阵地上飞沙走石,十几门炮管直指苍穹,让人感受到力量与阳刚之美、协调与青春之美,巍峨雄浑的感觉在心田荡漾。

《仰角》的主题意蕴是写一群准军官的精神成长,作品里面有个刻板而敬业的教员,就是他发现了“四十五度人格论”,火炮仰角为四十五度时,射程最远。他在教学中,以品德为纵坐标,以才能为横坐标,划分了四个象限,让学员们在这四个象限中寻找自己的定位。不客气地说,“四十五度人格论”是我的得意之笔,而它居然来自于军事常识。

阅读是一个人眺望世界和未来的窗口,阅读让我们的视野走出了曾经栖身的生活家园,而获得更为辽阔的精神故乡。回顾我的阅读史,早期蜻蜓点水般读过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名著,构成了我文学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有一些虽然不算名著,但是因为契合了我内心的需求,因而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983年春天,在武汉大街上,我买到了一本杂志,里面有一篇小说《蝮蛇》: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前苏联红军一个骑兵连长,在一片废墟里发现了一个孤儿,这个孤儿后来就留在了骑兵连,成为连长的通信员。一次战斗之后,连长窥见了一个秘密,在一片树林里,蓝色的月光下,那个泼水洗澡的通信员,原来是个女子。然后,他们秘密地相爱了。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连长中弹牺牲,通信员接过爱人手中的军旗,高喊一声:“现在,我就是连长,我在前面,全连跟上,向法西斯复仇,冲啊!”

然而,这个神奇的骑兵连女战士,在战争结束后,她被分配到办公室当秘书,可是她穿上裙子走不好路,说话大声大气,领导批评几句,她就与领导发生冲突;邻居妇女经常在背后非议她品行不端,而一旦她穿着睡衣、叼着烟卷出现在盥洗室的门口,她们又都噤若寒蝉;最终,这个被战争改变命运的女英雄自杀了……

这部作品影响了我四十年,刷新了我对战争、英雄、人性、命运的认知,并且在我的思维世界里长期发酵。1984年夏天到1985年夏天,我作为侦察大队一名排长参加南方边境轮战,潜伏在潮湿阴暗的密林里,眼前总是浮现那片蓝色的月光,晃动着骑兵连战士的身影,那个作品里面的人物和他们的命运,唤起了我无穷的想象,我入情入境地构思他们后来的故事。一年多的时间内,在骑线点哨所小屋的煤油灯下,我写了《征服》《走出密林》《大路朝天》等作品,并因此在几年后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今天说起来,在我文学故乡的百花园里,这部作品应该是一棵常青树,尽管少有人知道这部作品和它的作者。

所谓文学故乡,不是一个固定的地域概念,说到底,我的文学故乡的本质是军营文化。前几年,三大条令试行版下发了,我第一时间拿到一套,有时间就看,看得浮想联翩。三大条令就是军营文化的酵母,军营生活表现的诗意,军事文学创作的美感,很多都同三大条令有关。我的中篇小说《红霞飞》就是从《纪律条令》的不断丰富完善的过程中得到的启发,从“借门板要还”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从“洗澡避女性”到“不许调戏妇女”,给了我很多灵感。

从小说创作的立场出发,我认为在三大条令中,最有文学性、最能体现军营生活诗意的是《内务条令》,从行为举止到衣食住行都有规定,关于发型、着装、礼节、仪式等等规定,都存在着可能的诗意。譬如说,《内务条令》试行版第八十四条规定,“军人不得在非雨雪天气打伞,打伞时应当使用黑色雨伞,通常左手持伞。”我在读这条规定的时候,脑海里至少想起了两把伞,一是戴望舒《雨巷》里的油纸伞,二是余光中《听听那冷雨》里面的千伞万伞。金戈铁马塞上,杏花春雨江南,假如一群左手举着黑伞的人同时出现在某时某处,你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群军人,那群军人的背后一定有故事。如果他们出征是为了参加抗洪抢险或者抗震救灾,出门的时候有三十把黑伞,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二十七把伞,你不用打听,想象在那浊浪滔天的抗洪战场上发生了什么,那可能就是一部好的军事文学作品。

军营文化,还有一个重要的实体,就是教材。我在《仰角》里面虚构了“四十五度人格论”的情节,灵感就来自于《炮兵射击原理》。而我在众多的作品中貌似游刃有余的战术和地形运用的描写,则来自于四十年前学过的《军事地形学》,我在描写一场战斗的时候,往往一边写一边标图,故事发展的过程中,那些虚构中的山川、河流、树林和桥梁,以及活跃在那里的人物,就会历历在目,记忆深处的诗意会在创作的过程中牵引我的思绪,拉着我的笔尖飞快地前行。

回到文学故乡,每一块泥土都是熟悉的,每一条小路都通向远方。

(作者为中国作协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