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3年第3期|贾志红:法蒂妮娜的家园
贾志红,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驻校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黄河》《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文艺报》等文学期刊。著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法蒂妮娜头顶一桶乳油果从我们基地大门口走过的时候,夕阳刚好照在第二根门柱上,绯红的霞光把一根斑斑驳驳的旧木头柱子打扮得很有几分姿色,以至于一只有着漂亮蓝色尾羽的非洲椋鸟毫不嫌弃地站在柱子顶端,它正往远处的一片灌木林眺望,估计是因为贪玩,这只椋鸟落单了。我的狗二呆也正好在第二根门柱上蹭痒。二呆最近大概是得了什么皮肤病,它的背痒得厉害,蹭痒的幅度和力度都很大,刺啦刺啦的,像拉锯一样,直到把椋鸟惊飞,二呆才憨头憨脑地朝着鸟飞走的方向轻轻吠叫几声。随后二呆便望着西天发呆,我也望着西天发呆,我们为邦尼布古原野的晚霞而发呆,晚霞总是这么绚丽,也极尽铺张,它不是由一种颜色构成,而是把红色系分解出无数个色相,由浅及深,当西天由绯红转向紫红再渐变成黑红时,太阳已奄奄一息,黄昏因天空君王的垂垂老矣而显得悲壮。年轻的姑娘法蒂妮娜指着落日说,它要死了,明天升起的太阳是它的孩子。这姑娘语气忧伤,像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
早晨法蒂妮娜衣着鲜艳地顶着空桶从我们院子大门口经过,我正在院子里吃早餐,法蒂妮娜黑亮亮的眼睛盯着我的嘴巴,我便拿一根油条递过去,姑娘立刻笑得像花一样,她说,Madam贾,若力若力。我知道她是在顺口夸我漂亮,我每次送她东西时她都会夸我漂亮,我每次都相信,全世界的女性都擅于夸赞也喜欢接受夸赞,不分年龄和肤色。这会儿,法蒂妮娜完成了一天的劳动,她头上的大桶装满了在原野捡拾的乳油果,她的步态比早晨沉重了许多,夹趾拖鞋在红土路上被她疲惫的脚拖着,噗哒噗哒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不似早晨那么轻快,不过,她的头、脖子和肩膀却是坚挺的,只有这几个部位坚挺,她头顶上的物件才能稳稳当当。那一大桶乳油果怕是有一二十公斤吧?老何目测说有二十公斤,他啧啧啧地咂着嘴,赞扬非洲女性的头坚硬、坚强,当然他也不忘赞扬法蒂妮娜美妙的身材,老何感慨地说,只有劳动才能让姑娘们的体态保持美。老何就是这么个人,说话文绉绉的,他年轻时写过诗,虽说如今带着一帮搞工程的人在非洲干着修路这样粗糙的活儿,但他言谈间却总是保持着一些诗性。
法蒂妮娜每天袅袅娜娜地从我们院子的大门口经过,直到捡拾乳油果的季节结束,差不多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吧,女人们花枝招展地在原野捡拾乳油果是整个西非大地最好看的流动风景。她们必须花枝招展,穿上最绚丽的衣裙才能表达对乳油树的敬意,否则按照邦尼布古原野的规矩,她们便不能从乳油树那里获得更多。乳油树是上苍专门赐给非洲大地的,赐给非洲大地上的女人们的。赐给她们果实,赐给她们生计,也赐给她们繁重的劳作。
这个时节,天空碧蓝如洗,云朵轻盈洁白,在这样的天空下,任何大地和草木都显得美丽,包括被太阳晒卷了叶子的玉米,也包括一片一片无人理睬的狗尾草,都被悠悠的云朵强赋了诗性,而阳光又总是多情,纵使在雨季,太阳也一如既往地毫不吝啬,它只在午后打个盹,眯那么一会儿眼,任乌云翻滚,让它有机会向原野施展威风,但太阳绝不会给乌云更多的时间,稍后阳光就补偿似的把光芒和热量加倍倾注给大地。彩衣彩裙彩色头巾包裹着的女人们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金色的野燕麦被风吹得一起一伏的波浪中,她们身上的彩色宛如流动的彩虹。
邦尼布古这个地方,属于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域,村庄稀疏、树木稀疏,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滴雨不落,但是乳油树偏偏热爱这方大地,也适应这片原野。它们野生,没有人播种,也完全不用培植,靠天生、靠地长,东几棵、西几棵地散落在原野。它的树形实在是不够美,从十几米高到几十米高,树枝任性伸展;从碗口粗到桶口粗,树干也能恣意扭曲。它们就像原野上的野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不以貌示人,奉献果实才是它生长在非洲的使命,而非美化风景。
乳油果成熟并从高处落下,大青枣似的果实被摔得伤痕累累,甜腻的汁液和气味从破损处溢出,蚂蚁、苍蝇、蜜蜂以及不知名的小昆虫奔走相告,一拨拨的,盛宴在树下铺开,小东西们都吃醉了,乳油果的甜度简直可以让它们直接在肚子里酿出美酒来,有贪吃的家伙干脆就醉死在果肉上,不过不用担心,捡拾者不在意果肉是否完整,没有人会吃乳油果的果肉,除非灾年。乳油果那薄薄的一层果肉其实不过是一层略厚的皮,被皮包裹的果核中的果仁才是捡拾者的目标,榨取果仁中的油脂成为能为家家户户带来不菲收入的一项手工劳动。等到这些乳木果油经过精炼进入欧洲大牌化妆品的配方,又以昂贵的价格被全世界的女人们青睐的时候,貌不惊人的乳油树已经在西非原野惊人绚丽的晚霞中开始酝酿下一个花季了。
老何除了热爱诗歌还热爱探究风土风俗,他对非洲的地形地貌和物产都感兴趣,据老何考证,一棵成年的乳油树,每年可以孕育大约二十公斤果实,也就是法蒂妮娜每天捡拾的那个量,二十公斤的果实又可以获得五公斤左右的干燥果仁,这些果仁大约可以被榨取出一公斤左右的乳木果油。老何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尽?那是因为在距离我们驻地一百公里的藏捷布古村,有一位法国女士开办的乳木果油加工厂,老何去那里参观过,他还给我带回一盒精炼的、象牙白色的乳木果油,像凝固的猪油般细腻,有植物的清香,被我当作宝贝收着,每逢需要在烈日下外出时,我就在脸部和颈部涂上一层,也果然就抵御了赤道上炽烈阳光对皮肤的攻击。
走村串户收购粗制乳木果油的小贩熟知每家每户炒炉和炒锅的大小,他隔着矮院墙看看堆在院角的果皮碎屑就知道这户人家的女人是否勤快利索,只有女人才被允许接近乳油树、提炼乳木果油,否则就违反了神的旨意。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古老而奇怪的神旨是在奖励女性还是在惩罚女性,剥果皮、砸果核、炒果仁和榨油脂都是重体力活儿,却因为神的旨意而必须由女性承担。走村串户的小贩不管神旨是否公平,他只在意收购初油与销售给法国人开办的精炼油脂厂之间能赚取多少差价。他若是再看看炉子上徐徐上升的轻烟就能大差不差地判断这户人家在炒制果仁时是否把火候控制得恰好,由此也能推断出这家人榨取的初油是否纯正,也便在脑子里快速地把收购价格再掂量掂量。他通常骑一辆叮叮当当到处都响的大自行车,又把车铃铛按得更响,咋咋呼呼的,惹得群狗狂吠,仿佛一支队伍扫过村庄。女人们喜欢他这股咋呼劲儿,给人送钱的好事儿,怎么咋呼都令她们心生欢喜。
我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在原野和村庄转悠,手里拎着照相机,身后跟着我的狗二呆。我遇人拍人、逢树拍树。我甚至学会了一些班巴拉语,我用一点点英语、一点点法语、一点点班巴拉语加上丰富的手语来构成我与老乡们的交流方式。花一千西朗从集市上买来的班巴拉民族风情的布袍子包裹着我,颜色鲜艳,款式宽松,我也像一条游走在原野的彩虹,尽管脖子和手臂常常被布袍子脱落的颜色染得或紫、或绿、或红,甚至擦一把汗,这些颜色还会趁机爬上我的脸。女人们噗噗嗤嗤地笑我,她们伸伸她们的手臂,又扭扭她们的脖子,展示她们黑皮肤的优势——那黑色如此强悍,不会被任何颜色浸染。而后她们又在一阵阵更开心的大笑中走远。老乡们路遇我时,会喊我一声“Madam贾”,然后再冲着我的狗喊一声“阿呆”。其实我的狗叫二呆,不过老乡们不会发“二”的读音,无论我怎么教,都无法让他们把自己的舌头卷上去那么一点点,他们把二呆喊成阿呆。阿呆就阿呆吧,只要有“呆”的意思就行,它有时候的确是一条呆狗,时不时地闯一点小祸端,追咬乡亲的羊或者让谁家的母狗怀了孕,生出一堆小崽而老乡家没有多余的吃食,送子认父的情景剧在基地大门口已经上演三次了。唧唧嗷嗷的小狗崽被某个少年用衣襟兜着送来,少年们大多穿着又长又宽的破旧T恤衫,前襟的下摆兜起来有足够的空间成为几条小狗崽认祖归宗路上的暂居之地。总是半大的孩子来送狗,大人们可能没有工夫或者不屑于干这样的事情,而半大的孩子送了狗还能捎带着再要些钱,成年人大概羞于如此吧。最终小狗崽们都被养在碎石场,长大了看家护院,那里的院子比基地更大,停着平地机、压路机、挖掘机等设备,院子没有院墙。老何说,我们需要狗,不嫌多。如此说来,二呆倒是成了一位功勋狗父亲。老何不仅留下了那些小狗,还为每一条狗命名。老何的老本行是地质,都说干地质的人浪漫,地质行业出诗人,老何印证了这一传说,他时常诌几句诗,山峦叠嶂常常是他诗的元素,想必他当年在国内的崇山峻岭间勘探的时候,秀美河山总是激发他的诗兴吧,就连他为那些小狗取的名字也充满了诗意:大珠、小珠、玉盘......我承认当“玉盘”这个狗名横空出世时,我才真正明白原来大珠、小珠的“珠”是珍珠的珠,此前我竟然一直认为是那个肥硕憨厚的动物猪,看来玉盘拯救了大珠和小珠。老何为狗取诗意名字这件事令我十分自卑,我和我的狗二呆都十分自卑。
更多的时候,二呆其实不呆,我愿意带着二呆出门,原野和村庄的狗一向令我惧怕,虽说非洲土狗个头不大,耳朵也是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它们看人的时候眼神温和,但是它们会不声不响地下口,它们的牙齿并不温和。二呆也是一条非洲土狗,从小被我认领并养大,它对主人忠心耿耿。见到老乡的狗,二呆为我冲锋陷阵,它一跃而上,先用极大的吠叫声震慑对方,汪汪、汪汪汪,高好几个分贝的叫声彰显着它凭借基地好伙食得来的好体力。通常这几声喊叫就能灭了对方的气焰,若是还不行,二呆就再呜呜地低吼几句,像是解释和谈判,几个回合之后,它们达成了共识,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可是,也有例外的时候,二呆会跑得没有踪影,那一定是它和一条路遇的母狗一见钟情了。它丢下主人不管,冒着事后被惩罚的风险去追求它的爱情。逢这样的时刻,我除了担心因没有二呆的保护而遭到老乡们的狗的袭击外,还惦记着老何的词库中是否还有足够多的、富有诗意的名字。
乳油果成熟的芳香撩拨着原野,也撩拨起狗狗们的爱情。二呆最近总是在村庄乱蹿。法蒂妮娜家那条叫呜噜的母狗,大概正在和二呆恋爱吧,我看出来了,它们常常眼睛湿润地望着对方,又在法蒂妮娜家的土院墙外亲昵打闹。法蒂妮娜可顾不上去管狗,她弟弟玛玛杜已经令她忙乱无措。玛玛杜滑溜得像一条泥鳅,在姐姐法蒂妮娜揪住他往澡盆子里摁的时候,嗞溜一下,他就从法蒂妮娜的胳膊肘下滑了出去,捎带着还踢翻了放在屋门口的一只瓦罐。从村庄的井台上一桶桶顶水回来,法蒂妮娜每天要走四五趟,最后一桶水已经不清亮,透着浑黄。井台上排队的人从早到晚,人们从压水井里压出来的水越来越少。法蒂妮娜把最后打回来的这桶浑黄的水倒进洗澡盆,凉丝丝的水诱惑着她,她把两只小臂埋入沁凉的水,脊背上像蚂蚁般爬行的汗珠瞬间就逃遁了。她想洗个澡,不过她得先给弟弟玛玛杜洗,把玛玛杜摁进澡盆是一件比取水更累人的事情。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玛玛杜像姐姐法蒂妮娜一样喜欢洗澡、喜欢水。玛玛杜被人从河里救出来之后,活过来的小男孩从此恐惧水、躲避水。姐姐法蒂妮娜没有工夫整天看着弟弟,她要干的活儿实在是太多,种地、打水、洗衣、舂米、做饭、喂鸡、捡拾乳油果......她忙得团团转,好在家里的几只羊交给了邻居家半大的男孩代放,暂时不用法蒂妮娜操心。自从她的父亲三年前得脑疟去世,母亲又在去年被毒蛇咬死,法蒂妮娜就成为家的支撑,成了她自己和玛玛杜的父母,姐弟俩相依为命。一盆水,弟弟洗完后,姐姐接着洗,这是规矩,除非法蒂妮娜愿意再去村中心的井台上排长长的队。井台上嘎吱嘎吱的压水声从清晨一直响到黄昏,与太阳同升同落。
姐姐法蒂妮娜扑向那只被玛玛杜踢翻的瓦罐,她被长及脚踝的裙子绊了一下脚,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瓦罐撞向当作灶台用的大石头前,她截住了它,若是晚那么一点点,瓦罐或许就碎了。可是,瓦罐还是在奔向大石头的路上被另一块小石头磕了一下,她跌坐在地,左手揉着左脚踝,右手抓起那块石头扔向墙角,狠狠地,像扔玛玛杜那样解恨,如果她能把玛玛杜抓住,她一定会狠狠地把小顽童扔出去。不过,现在的玛玛杜,法蒂妮娜是抓不住的,更扔不动,小男孩胖了一些,当然也长高了,前两年他的胳膊和腿瘦得像柴火棍,肋巴骨像挂在皮肤外面的一架小手风琴,肚子却胀鼓鼓地撅着,姐姐一只手就能把他牢牢地摁住。自从玛玛杜肚子里的恶魔被中国医疗队的女医生驱逐之后,小男孩就变了,像小鼓一样的肚子慢慢缩了回去,肋巴骨上也总算攒了一层脂肪,胳膊和腿如雨季的小树,吮吸了足够的汁液后,舒展、饱满。过不了多久,玛玛杜就能独自放牛、放羊,他将奔跑在邦尼布古的原野,晨出暮归,走向他的祖辈、父辈走过的路。
那块被法蒂妮娜扔出去的石头在灶台上方划出一条抛物线,与炉子上一锅刚刚炒熟的乳油果仁缓缓上升的淡淡白烟相遇,又分离,一条上升,另一条下坠。白烟带着乳油果的香味继续往上升腾,一头钻进杧果树正开着的花串中就再也无法出来,而后它的气味被杧果花更加强势的香味吞并。石头坠落到墙角,一堆大小相似、模样也相似的石头正在等着它,哐当,它们彼此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观看姐弟大战。
珍珠鸡也是这场战斗的观众。破院墙上站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珍珠鸡,黄昏在(它)们的白色羽毛上镀上一层金,它们便显得越发漂亮。珍珠鸡个头不大,飞得不高,院墙或者那些矮树枝是它们能够抵达的最高处。它们介于鸡和鸟之间,翅膀已经退化,再也不能自由地飞向天空,但是它们骨子里似乎还保留着鸟的骄傲。它们从来不愿意飞下墙头,像真正的鸡一样在土堆里刨食,它们站在墙头或是树枝上,像鸟那样梳理并怜爱着自己的羽毛,俯视着那些灰头土脸的鸡,若是有鸟飞过它们的头顶,它们必会仰头观看。在仰头和俯视之间,不知道它们会有怎样的表情和心绪。
呜噜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丢下二呆跑回来。在姐弟大战中,呜噜绝对保持中立,它看热闹,看得无聊时就闭起眼睛打瞌睡。作为这个家里的一条狗,它和珍珠鸡是死对头,它看不惯珍珠鸡的骄傲,主人对珍珠鸡的爱惜也让它心生嫉妒,不就是会下蛋么,不就是那些蛋能去集市上换回钱么,大花母鸡也会下蛋,大花母鸡不就和它呜噜天天厮混在一起么。呜噜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主人们不在家的时候,它就往墙头上扑,龇牙咧嘴,眼神也不柔和了。其实它也就是吓唬吓唬珍珠鸡,它不敢胡来,珍珠鸡总是在主人们不在家的时候,扑棱着翅膀从墙头转移到稍高一些的杧果树枝上。不过,在这个家里,呜噜过得还不错,法蒂妮娜聪明勤劳,这几年邦尼布古原野也风调雨顺,主人有饭吃,呜噜就有一口食,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被姐姐或者弟弟当做出气筒踢两脚。
石头堆中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玛玛杜从外面捡回来的。姐姐法蒂妮娜起初不知道玛玛杜为什么喜欢捡石头,细细地看,石头们不仅模样相似,颜色也差不多,是那种一提起石头就让人想到的颜色,深灰色、灰色、浅灰色,或者是这些颜色的混合体。后来法蒂妮娜在村口的猴面包树的大树洞里看见了许许多多这样的石头。她是偷偷钻进树洞的,按照村规,女人不能进入树洞,因为每个村子的猴面包树的树洞都是供奉祖先灵魂的地方,而那些石头就是邦尼布古村一代代死去的男人们的灵魂。弟弟玛玛杜虽然年幼,他却是家里的男人,他们的父亲的灵魂就是被玛玛杜的手放进猴面包树的大树洞里的,从那时起,玛玛杜就一块块地从原野捡回相似的石头,仿佛捡回足够多的石头就能唤回他们的父亲似的。老何见过玛玛杜捡回来的石头,曾经的地质工程师老何拿起石头细细地看,眼神自信,神情笃定,他判断石头是花岗岩,由此老何推断邦尼布古原野或许蕴藏着一个花岗岩矿。
玛玛杜捡回石头却并不集中摆放,而是东一块、西一块地乱放,法蒂妮娜在傍晚追撵珍珠鸡回笼的时候,常常被石头绊住脚,有一次狠狠地摔了一跤,连夹趾拖鞋都飞了出去,大拇脚趾疼了好几天。好在瓦罐完好无损,法蒂妮娜舒了口气。小姑娘很喜欢这只瓦罐,其实它只是一只旧瓦罐而已,但这只赭红色的瓦罐的侧面有好看的图案,画的是牛、羊以及敲鼓的男人、舞蹈的妇人。这幅图画其实画得不怎么像真实中的牛、羊、人,可是法蒂妮娜看一眼就觉得那就是牛、羊、人,好像有隐约的暗示在敲击着她的心。法蒂妮娜常常捧着这只瓦罐端详,她抚摸画面上敲鼓的男人、舞蹈的妇人,她觉得这幅图画就像她的家,父亲和母亲活着时的家。当然现在不像了,敲鼓的男人死了,舞蹈的妇人也死了。法蒂妮娜记不清这只瓦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家里的,好像是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随手放在家里某个角落,后来父亲去世,瓦罐就被母亲丢在院子里,偶尔当作呜噜的饭盆,但是呜噜并不喜欢它的这个饭盆,瓦罐有些深,呜噜的头总是被罐口卡住,慢慢的,瓦罐作为狗食盆的使命也结束了。若不是瓦罐侧面的图案在一次大雨中被冲洗显现,又被法蒂妮娜看到,或许它早就碎了,并且连碎片也不复存在。在尼埃纳小镇上过几年学的法蒂妮娜隐约觉得瓦罐不是普通的瓦罐,和她家煮粥的、盛水的、盛鸡蛋的、装玉米的瓦罐都不一样,似乎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被镌刻在此,牛、羊、人,它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呢?法蒂妮娜还在镇上上学的时候,向法语老师说起过瓦罐的事情,那位法语老师专门来法蒂妮娜家拍了几张旧瓦罐的照片,说是回去研究研究。法语老师对邦尼布古村古老而神秘的事情充满兴趣,他几次想偷偷进入猴面包树的大树洞里看看,却终于因为担心惹出麻烦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至于法蒂妮娜冒着被族人惩罚的风险偷偷进入树洞,天知道是不是法语老师怂恿的呢?后来,法语老师回法国了,他作为国际志愿者的任务已经完成,不知道那些瓦罐的照片是否被他带到法国,或许,他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但法语老师不知道的是他其实还带走了法蒂妮娜的心。
法蒂妮娜看不懂瓦罐的秘密,就像她看不懂女医生如何驱逐弟弟玛玛杜肚子里的恶魔。瘦瘦弱弱的女医生,没有穿长袍,也没有画脸,更没有用巫师驱魔时惯常使用的长矛,她只用了一些白色的药片,嘱咐分几天给玛玛杜吃下去,玛玛杜就慢慢地不再喊肚子疼,小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有淘气的精力。女医生每隔一两个月来村子里一趟,慢慢的,瘦胳膊、瘦腿、肚子鼓胀的孩子们就都变了模样,这些顽童们淘气起来,能把村子搅得鸡飞狗跳。有时候,法蒂妮娜真希望女医生不要把小顽童肚子里的恶魔全部驱逐,留那么一点点吧,让顽劣的家伙少淘气一些。这个念头一起,法蒂妮娜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摸着自己的胸脯,心脏突突地跳,花苞般的乳房被心跳震得麻酥酥,她脸上飞过羞愧也是羞涩的红云。这朵红云被几只站在墙头和树枝上的珍珠鸡看到,它们叽叽咕咕很是议论了一番。
法蒂妮娜把瓦罐放在土墙边,回身再找玛玛杜,赤条条的小男孩玛玛杜已经飞奔出院子,像一阵小旋风刮向杧果园。半截土院墙上的几根茅草在黄昏的晕光中抖了几下,就见怪不怪地停止了颤动,这场景,它们见得多了,玛玛杜的顽劣,一桩桩、一件件,都被它们看在眼里,有时候,它们真想攥紧拳头揍这个整天不怎么说话、只一门心思淘气的坏小子,如果它们有拳头的话。不过,黄昏时刻,它们可顾不上多看几眼坏小子,哪怕多看一眼也没有工夫,它们忙着和太阳传递秋波呢,也只有在黄昏,它们才敢这么直愣愣又痴迷迷地望向太阳,早一刻,它们可不敢。赤道上的太阳,是敢随便望的么?不把眼睛灼伤,那还是热带的太阳么?可是这会儿,太阳卸下毒辣的面具,柔和地抚弄着它们,把它们周身抚弄得痒痒的、醉醉的,这是万物之神啊,这个时刻,如此温柔也将如此短暂,茅草们急慌慌地接住这束光,在光中舒展正午以及午后几乎被烤干的身体。
玛玛杜一头钻进杧果园,又猴子似的噌噌几下,蹿上了一棵枝叶稠密的大杧果树。姐姐法蒂妮娜追出院子,追进杧果园,站在那棵杧果树下,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拳头,叽哩哇啦说出一长串愤怒的话,若不是她穿着系腰的长裙,估计她也能噌噌几下蹿到树上去,一把把淘气包玛玛杜扯下来。树下的法蒂妮娜扯着嗓子冲着树上的玛玛杜吼,呜噜也跟着跑了出来,它是来看热闹的,虽说在两个小主人之间,呜噜一直保持着中立的立场,但它难掩兴奋的心情,上蹿下跳,看热闹不嫌事大,摇头摆尾地在树下绕着圈子跑,搅起一股尘土,惹得主人法蒂妮娜心情更糟,她飞起一脚,踢中呜噜的后腿,激动中的狗遭遇当头一棒,它“嗷”地叫了一声,夹紧尾巴,神情恹恹地溜回家。
法蒂妮娜和玛玛杜的家,那个小小的院子,此刻正在邦尼布古原野壮美的晚霞中,收藏起属于它的秘密:刻有神秘图案的瓦罐、象征灵魂的花岗岩石头以及美丽姑娘法蒂妮娜从没有说出口的隐秘心事。随后黑夜覆盖一切,而明天太阳将新生,乳油果芳香弥漫,原野庇佑一切,也包容秘密。二呆和呜噜没有秘密,奔跑、撒欢、相爱,没羞没臊地把它们的情事昭示于邦尼布古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