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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芽之旅》:新海诚的“乡愁”之旅
来源:文艺报 | 邱雅芬  2023年05月10日08:36

《铃芽之旅》电影海报

新海诚

《铃芽之旅》是当今日本动画电影界领军人物新海诚(Shinkai Makoto)编剧、执导的动画电影,2022年11月在日本上映,2023年3月开始在中国各地上映。影片以2011年发生的3·11东日本大地震创伤问题为切入点,讲述17岁女高中生岩户铃芽与兼任闭门师的大学生宗像草太相遇,两人一起走上关闭地震之门的故事。新海诚擅长演绎少男少女的青涩情感,其画面精致细腻,色彩犹如印象派绘画般绚丽多彩,因此常常被一些青少年观众用作手机壁纸。目前,《铃芽之旅》的中国票房已经超过日本本土票房,日本媒体对此进行了跟踪报道。

2016年,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一举斩获日本国内票房第四的佳绩,由他本人创作的同名小说也畅销一时,他由此获得了日本“国民作家”之称,其动画电影也获得了“国民电影”的美誉。日本国民作家指获得日本民众广泛喜爱的作家,国民电影亦然。简言之,日语中的“国民作家”是那些最能呈现日本民族“集体无意识”者。荣格在《未发现的自我》中指出艺术家是一个“集体的人”,新海诚同样展现了较多“集体的人”的特质,如《铃芽之旅》与村上春树的畅销书《海边的卡夫卡》之间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失去母亲的主人公、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15岁的少年卡夫卡、17岁的女高中生铃芽)、长途旅程、“猫”“要石”“日记本”等等道具。可以说,对名作、名篇等民族共同记忆的“巡礼”“复归”“回望”是所谓日本国民作家或国民电影的重要特质之一,《铃芽之旅》以3·11地震创伤问题为切入点,即是对“共同记忆”的回望。

废墟之殇

元代张养浩曾经感叹“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字里行间透出历史的沧桑感。《铃芽之旅》中的“废墟”则指向日本的现代性后果,安东尼·吉登斯指出:“每一杯咖啡里都包含着西方帝国主义的全部历史。”这句话简单明了地道出了现代性的一些秘密。《铃芽之旅》中的废墟有两种,一种是肉眼可见的物理性废墟,另一种是肉眼不可见的内心创伤。由于日本经济持续衰退,外加少子、老龄化等原因,大量度假村、游乐园、学校等建筑物被废弃,其中3·11大地震造成的地震废墟更加触目惊心,成为当今日本社会的痛点之一。影片人物的内心创伤也是显而易见的,如地震孤儿铃芽的丧母之痛,铃芽梦中寻母的场景几乎贯穿始终,隐喻着现代日本社会的失根状态,这是铃芽一路北上返回老家、挖掘童年记忆的重要原因。事实上,正如两场世界大战的爆发及美国9·11事件所象征的,现代文明本身内含着深刻的废墟性和无根性。

不仅如此,铃芽的“丧母之痛”与前述村上春树笔下的少年卡夫卡的内心创伤一样,还隐喻着日本家庭的崩溃。早在1960年代,小岛信夫就在《拥抱家族》(1965)中描写了日本家庭的崩溃迹象。在《铃芽之旅》中,肉眼可见的物理性废墟还会引发新一轮地震,而找到废墟、关闭废墟中的“地震之门”将有效防止地震。废墟是后3·11时代日本社会的“共同记忆”,还是更长时段的日本社会的“共同记忆”。

废墟是绝望之地,隐含着死亡意象,这是《铃芽之旅》第一处废墟虽然指向九州,其形状却像广岛原子弹爆炸圆顶屋残骸的重要原因,“圆顶屋残骸”是日本“战争被害者”叙事的共同记忆场,又与3·11大地震引发的福岛核电站事故形成共同的“核”叙事张力。3·11大地震不仅是一场地震灾难,还是一次震惊世界的重大核泄漏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新海诚以“圆顶屋残骸”将两次核事件连接在一起时,“圆顶屋残骸”的“门”是浸在水中的,隐喻了位于广岛的另一处景观——严岛神社,这座神社的大门建在海上,所以另有海上神社之称,浸在水中的“门”满含着祭祀的意味,影片在这个此岸与彼岸的临界点,完成了一次对众多亡灵的追忆与抚慰,也寄托着新海诚探寻“重生”路径的期望。

“开门”与“关门”

《你的名字。》使新海诚进入了公众视野,但影片名字沿袭日本1950年代的同名作品,该同名作品最初是一部广播剧,后被不断改编为小说、电影、电视剧等等,成就了一代代日本人的共同记忆,可见“复归”“回望”抑或“怀旧”是《铃芽之旅》的重要特质之一,而影片中的“门”同样具有“怀旧”的意味。

一百多年前,日本文豪夏目漱石就创作了小说《门》(1910),夏目漱石的弟子芥川龙之介则创作了《罗生门》(1915)。可以说,这两扇“门”都隐喻了一种时空界线,同时也都隐含着文明批判的色彩。“二战”后,1951年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罗生门》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得金奖,影片借用芥川小说《罗生门》的题名,实际上主要是由芥川的《竹林中》改编而成的,这是日本电影走向世界的契机。在此意义上,“门”同样是日本文学、日本电影的重要记忆之一。

在现代语境中,“门”在大多数非西方国家,还往往与面向西方“开放门户”之意相连。19世纪中叶以来,日本有过两次刻骨铭心的门户开放经历。1853年6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率领四艘舰船叩响了日本国门,令当时日本朝野震惊,江户幕府的闭关锁国体制开始崩溃,1868年明治维新后,日本最终走上了“脱亚入欧”的不归之路。此外,1945年日本战败后,美军在日本实施了长达七年半的军事占领,美军基地至今依然设置在日本,给许多日本民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大门洞开、灾难不止,这是一个现代性寓言。

《铃芽之旅》指出了一条回归日本文化传统的救赎之路,这是许多人名、地名都与日本记纪神话有关的原因所在。新海诚虚构了一种古老的“闭门师”职业,闭门师一边奋力关闭地震之门,一边向日不见神及世世代代的土地神祷告:他将关闭门户,并把国土归还给神灵们,希望神灵们息怒。闭门师介于神灵与人类之间,是原始巫师的现代遗存,与日本神社的神职人员类似,这是闭门师之所以姓“宗像”(munakata)的原因。宗像令日本观众自然联想到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宗像大社”。新海诚表示“铃芽”(suzume)的名字受到日本记纪神话中的女神“天宇受卖命”名字(其中“uzume”的发音相近)的启发。实际上,铃芽的姓“岩户”同样指向记纪神话中的“天之岩户”神话。传说天照大神曾经躲进岩穴,令天界一片漆黑,天宇受卖命载歌载舞,终于将天照大神诱出岩穴,天界重新回复光明。那么,宗像不断呼唤的“日不见神”或许就是再次发怒而躲进岩穴的天照大神。新海诚说把铃芽和姨妈二人的家设定在宫崎县是因为那里是日本神话的发源地,传说留有天照大神岩穴遗址的“天岩户神社”就位于宫崎县日南市。诸如此类的本民族神话元素是日本观众心领神会之处,也是进入影片深层世界的重要符码。

北上之行:重走“发现日本”之路?

铃芽跟随草太走上了“关门”之路,从九州出发,途经四国、神户、东京,最后到达岩手县的老家,一路关门,同时也完成了内心创伤的疗愈。就这样,《铃芽之旅》还是一部公路片。具有超高票房号召力的《铃芽之旅》代表了一流的动画电影制作工艺,精致绚丽的画面不仅将大自然的威力展现得淋漓尽致,还高度渲染了日本的自然之美,这种渲染本国自然之美的演绎方式同样属于“巡礼”“复归”“回望”的范畴。早在明治时代,日本地理学家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1894)曾经风靡日本,作品开篇“江山洵美是吾乡”一句,诗意地勾勒了整部书的思想,对此后的日本文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该书还提示了一种新的写作范式,将文学与地理学结合在一起,以文学的笔触讴歌日本地理之美,这成为明治日本建构现代日本国家意识的重要方式之一。

进入1960年代,随着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铁路设施不断更新换代,老旧车厢、铁轨等成为怀旧对象。在消费文化的刺激下,日本国铁于1970年推出“发现日本/美丽日本与我”活动,获得了巨大成功;1978年推出“发现日本2”之“良日启程”活动;1980年代推出“日本情调”活动,激发了一波波的国内游热潮,也建构起一种新的民族文化记忆,如1978年开启“良日启程”活动之际,相关部门还推出了同名歌曲,歌曲由著名歌星山口百惠演唱,获得了广泛的传唱,“良日启程”活动大获成功,前后延续了大约五年时间,为当时的日本经济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热能。

1973年出生的新海诚完整地经历了日本泡沫经济时代,面对风光不再的后3·11时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成为一种“美丽”的记忆,那段时间也是“二战”后日本社会最“美丽”的共同记忆,其中潜藏着激发民族活力的动能。正如“发现日本”之旅曾经伴随着“良日启程”的旋律,《铃芽之旅》开往铃芽故乡岩手县时的汽车旅程同样播放了《胭脂留言》(1975)、《甜蜜回忆》(1983)等一系列日本老歌,可见这也是新海诚的一次“乡愁”之旅,其中有他对日本未来的思考。

人们说新海诚在《铃芽之旅》中实现了新的突破或创新,但“巡礼”“复归”“回望”也许是《铃芽之旅》更加值得关注之处,影片也确实是从铃芽在梦中寻找妈妈开始,又以回到与妈妈共同生活过的、已经成为地震废墟的老家结尾,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巡礼”“复归”。在此意义上,《铃芽之旅》片尾主题曲中那看似单调、毫无意义的“lululululululululu”的“循环”唱诵或许也是进入作品世界的重要符码。“循环”唱诵具有直击观众、听众潜意识的功效,这是自古以来建构“记忆”“意识”的重要方法之一,和幼童的朗诵、背诵功课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凝聚散乱的意识,最终导向新的“集体意识”抑或“集体无意识”,而“循环”更是“巡礼”“复归”“回望”的诗意表述。《铃芽之旅》不仅仅是新海诚的“乡愁”之旅,他还带领日本乃至世界各地的观众重走了一趟“发现日本”之旅。在各路资本的裹挟下,新海诚或许还将引发新一波的日本游热。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