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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消失的树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张天翼   2023年05月11日09:15
关键词: 《雕像》

故事要从一棵树说起。几年前我跟小薛去荷兰玩,在阿姆斯特丹皇家博物馆看到一棵树——画出来的树。

那座博物馆坐拥海量珍品,是艺术爱好者的朝圣地之一。去之前我们做了些功课,读书、看纪录片什么的,如果那时有人跟我说,在那个馆里你将会爱上一棵树,那我绝对、绝对不会信的,怎么可能复仇者联盟里这么多英雄我会爱上格鲁特?

那日天色阴晴不定,我们如愿朝拜了那些在电影、明信片、冰箱贴上看过无数遍的形象:独占一个展厅、神光内蕴的《夜巡》,小巧得令人讶异的《倒牛奶的女人》《读信的女人》,眼波欲流的哈尔斯的《结婚画像》,伦勃朗的《犹太新娘》和自画像,阿赛利金《受惊吓的天鹅》……

不过,当你与一件艺术品肉身相对,那一刻作者的名望、作品的地位,都不再重要,你会发现,重要的只有最纯粹的观感。就像被不同的人拥抱,不同的人怀中的热力、呼吸的气味、手臂的力道,都不一样,爱或不爱,一清二楚。《夜巡》像一道强大精美的咒语,看一眼就会被魇住,《犹太新娘》《天鹅》和凡·高画像,我只是礼貌性站住盯了一阵,但《预言家安娜》里一双老妇人的多皱的手,还有一架风车,让我心弦震动,看了很久。

还有,一棵树。

那幅画不是太有名的珍品,外边没装大玻璃罩——玻璃罩子是一种俗世的勋章、一种冠冕,即使完全不通美术史,远远一看哪幅画外头凸出一个大罩子,哪幅就是宝贝,准没错——所以我能跟它贴得很近。画里什么别的景物也没有,作者只专心画一棵健康、饱满,每根枝叶都匀称翠绿的树,后面天空是风景画里常见的套路晴天,阳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一些叶片。

我舍不得离开,怎么也拿不起腿,心想:为什么呢?它只是端端正正一棵树而已,为什么一棵树这么美?让人心头异样地清凉、宁静、舒服,好像一只鸟找到初夏的凉荫。后来我终于走开了。

整逛了一个半天,我跟小薛会合,腿脚僵硬地走出来。他说,《夜巡》真好看,简直可以盯一整天……我还喜欢上一幅风车图。我说,对,风车!还有一棵树。他转头瞧着我,有点惊讶。是的,怎么会有那么迷人的树!

由于预约了伦勃朗故居的参观,得尽快赶过去,我们没再留连。我说,回去找一张高清图,把那棵树打印了,配个框子挂起来。

然而我们再也没找到那棵树。

博物馆官网的藏品浏览页,没有。花钱买了一套该馆藏品的高清电子图册,把上千张图逐个看一遍,也没有。又在各个旅行网站上翻别人拍的图,翻了几百个游客上传的几千张照片,还是没有。再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定居阿姆斯特丹的代购留学生,等他去皇家博物馆时,托他留意。他逛回来说找不到那么一幅画。

那棵树宛如不曾存在过。幸好我跟小薛可以给彼此作证,否则这件事就只有天知地知,我知树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