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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5期|李唐:真人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5期 | 李唐  2023年05月15日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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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这个真人秀节目,孔敬一开始是拒绝的。不过,他确实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接到好的本子,这让他逐渐有了坐吃山空的忧虑。今年八月,他就满四十岁了,这个年龄在演员圈子里当属前辈——这无疑是好听的说法。如果不客气一些的话,那就是很多人口中该被淘汰的年龄。尤其是像他这样,很少出演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市场号召力也十分有限。同龄的演员有些已经被视为“老戏骨”,在业内称为标杆性的人物。他们虽然比不上新晋的许多年轻偶像演员(势头太猛,出道就已不是一个量级),但还是有机会出演大导演、大制作的影视剧。他们往往是一部剧演技的保证。

有些同龄的演员则早已销声匿迹(这是大多数),改行的改行,下海做生意的做生意,总之,早早认识到了自己没有能力或缺少机遇的事实。孔敬夹在这两种情况之间。对外,他示以恬然的姿态,可内心还是会觉得位置尴尬。要论机遇,他比许多演员已然幸运许多。翻看他的百科就可一目了然:10岁,作为童星正式出道,这个故事早已成为一段小小的传奇。那时他小学五年级,有剧组借用学校的场地拍摄几场戏。原本他和其他21名同学一样,仅仅是“背景板”、本色出演的群众演员。可是,就在拍摄间隙他跑去上厕所时,正好遇到了同样在小便的导演。他俩并排站在小便池前,保持着陌生人间应有的沉默。导演比他先完事,系好皮带,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站在旁边打量着孔敬。他战战兢兢地撒完尿,正准备跑掉,导演开腔了。

“你演过戏吗?”这是导演的第一句话。在无数次讲述这个故事时,每当孔敬讲到此处,眼圈都微微泛红。他对记者说,自己永远感谢陈导的知遇之恩,没有这句话,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小孔敬摇了摇头。他那时比一般的孩子还要胆小怕人,根本不敢直视导演的眼睛。后来导演又问了什么,他早已忘记,应该是些极普通的对话。然后,导演转身走出厕所,他也尾随其后,赶紧跑回了教室。

那部电视剧由于种种原因从未播出——这种事情很常见,当时能够在各大卫视“上星”的电视剧仅占5%。孔敬还记得自己坐在主演的后桌——那是个与他同龄的小演员,二人后来成为朋友——没有台词,只是安静坐着,看着小演员和另外一个搭戏的演员念台词。那场戏拍了整整一个上午,耗费掉了半日周末,但所有同学都兴致盎然,休息时就聚集在小演员桌前问东问西。孔敬就坐在他后面,却因为羞怯和某种莫名的自尊而未参与。他看着小演员如众星拱月般坐在人群中央,坦然自若地回答同学们的问题。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嫉妒。嫉妒之火第一次在他体内熊熊燃烧。他为此感到不安、羞愧。

当他日后将这种不安诉与陈导演时,后者对他说:“要永远记得那份嫉妒。”

正是凭借着强烈的嫉妒之心(抑或“不服输”的精神),孔敬在之后的近三十年里成为了一名公认的尽职尽责的演员。他几乎成为了业界劳模,不断穿梭在各样大大小小的剧组。很多人说他幸运(至少在初期),因为参演的第一部戏就是陈导演的大制作,古装电影《林中路》,出演男主角的儿子。那是男主角复出的第一部电影,因此备受关注。孔敬的角色戏份并不多,却赚足了观众的眼泪。他为了保护父亲被敌人误伤,慢慢死在父亲怀中,虽然只说了一句“爹爹”,但对尘世与父亲的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更何况这幕悲剧发生前,作为刺客的父亲才第一次真正进入儿子的生活,父子俩才刚刚敞露心扉。这段戏为他获得了某个电影节的最佳男配角,他也成为了该电影节史上最年轻的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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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鼓掌。刚刚,大屏幕上再次播放了《林中路》的经典镜头:少年孔敬临死前依偎在父亲怀中,像是一个将要入睡的婴儿。惹人怜爱的长睫毛颤抖着,在阳光的照射下,眼皮晶莹剔透。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似乎仅仅是舒了口气。父亲眼神空洞地抱着他,这名饱经风霜的刺客已没有了电影开始时的快意恩仇,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父子俩静默无语,但谁都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此时电影没有配乐,只有风刮过树林时叶片哗哗响动的声音,犹如阵阵波涛,填补苦涩的空白。

坐在前排的观众有人眼眶湿润,并在摄影机扫过时拭去眼角的泪水。毫无疑问,这幕经典片段在过去近三十年后,依然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它是如此肃穆,又如此撕心裂肺。正如很多影评人所说的,这一幕将电影提升到了近乎古希腊悲剧的层次。

今年是《林中路》上映三十周年,晚会主办方特意安排了这个致敬环节。参加晚会前,孔敬询问了那位在电影里饰演他父亲的著名演员是否会光临,得到的回答是对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孔敬已有近十年没见过他了,坊间一直流传他俩不和的传闻,今天的晚会无疑更加证实了猜测。孔敬在心里叹了口气,同时心情也放松下来。

十年前,三十而立的孔敬踌躇满志地想要做导演,这则消息在当时备受关注。角色名单很快确定,唯有男二号迟迟未决。一天晚上,著名演员给他打了电话,暗示想让自己的侄子参演这一角色。孔敬知道老演员那位不成器的侄子,因此干脆地拒绝了。我要为我的投资人和观众负责,他说。给你添麻烦了,老演员十分客气地挂了电话。

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时,他风头正劲,无论业界还是舆论都对他转行导演颇为期待,认为导演界一颗新星即将冉冉升起。他对那部电影的细节控制到了苛刻的程度,因此拍摄周期严重超时,预算也一再增加,最后到达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更可怕的是,点映时影评人以近乎宽慰的态度——他可以看出,很多人收了钱,勉为其难地为电影说好话。失败的阴影开始弥漫。果然,电影上映后评价立刻两极分化,喜欢的人认为此作极具个人风格,不喜欢的人则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有媒体采访了那位老演员,并用他接受采访时说的话做了标题——“好演员并不一定就会成为好导演”。

票房惨败在所有人预料之中,直接的后果是几家公司和他自己的破产。为了投拍这部电影,他几乎押上了全部积蓄。在之后的数年间,他饥不择食地参演了许多烂片。他相信事情一定会出现转机。转眼十年过去,转机并未出现。

当孔敬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杂想中时,主持人突然请他上台。这并不是提前沟通好的环节。他换上亲切的笑容,在一片掌声中走上舞台。开始是几番无聊的对话,主持人问他再次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有何感想,让他讲讲拍电影时的趣事,以及对未来计划的展望等等。忽然,主持人又叫上一位新生代演员上台,临时让他俩搭档,重现经典片段——当然,这回由孔敬饰演父亲。瞎胡闹,他在心里说。年轻演员毕恭毕敬地看着他。不了吧,他说,没什么意义。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什么。台下变得安静。年轻演员尴尬地与他握了手,下了台。主持人用夸张的语气大声说,让我们再次为二位鼓掌,感谢你们的到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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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要是再发生这种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陈蘅放下手机,靠在餐厅的沙发椅上。对面的孔敬毫无胃口,看着经纪人刷了一个小时手机。他俩认识快二十年了,孔敬还记得当初陈蘅苗条靓丽的样子,如今的她胖了不止一圈,手指也圆滚滚的,像是猫的爪子在攥着手机。当然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肚腩早已积重难返,稍一松懈脸上的肉就横着长。陈蘅总是经常督促他减肥,锻炼身体。他何尝不想保持身形,但无奈到了喝凉水都长胖的年龄。

晚会结束的翌日清晨,还在睡梦中的孔敬就被手机铃声吵醒。出事了,这是陈蘅第一句话,快看看微博。果然,他在微博热搜的第四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昨晚那位年轻演员排在一起。晚会原本不是现场直播,这也是他敢于拒绝的底气,可现场有人拍摄了视频并传到了网上。年轻演员的许多粉丝声讨他不尊重晚辈,还说他何德何能被致敬,不过是凭着三十年前的那个电影混饭吃。孔敬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的名字还从未上过热搜。

事态逐渐发酵,到了中午,热搜就排到了第二位。显然,陈蘅并不认为是好事。孔敬能听出电话里她强掩怒火,说出的话跟训斥也没两样。今年对你有多重要难道不知道吗?《林中路》上映三十周年,多好的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别自己玩砸了。

“东山再起”,是的,在所有人眼里,从那部自导自演的电影失败后,他的事业就已跌到谷底。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自己仍在圈子里拥有一席之地,《林中路》功不可没。这部电影在当时票房成绩并不理想,可三十年过去,它非但没被遗忘,影响力还与日俱增,吸引了更多更年轻的影迷。如今,《林中路》已经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

陈蘅已经为他拟好了一份解释声明,并且四处联络通稿,以求降低负面影响。你知不知道,那位的粉丝有多好战,容不得一点点对他们偶像的玷污;他们有庞大的饭圈组织,足以让你身败名裂。吃饭时,陈蘅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生怕他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知道啦,知道啦!”孔敬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了,人家惹不得,分分钟让我身败名裂,好了吧?”

饭吃得很没意思,他失去了自己点餐的权利。他想吃的都热量太高。“大经纪人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喝酒时,孔敬故意揶揄道。入行二十年,陈蘅已成为业内最知名的演员经纪人之一,她负责的几个明星如今都炙手可热。如果按照市场价值,孔敬为她带来的收益恐怕还不及人家的零头,并且有许多戏都是看在她的面子才找上他。既然如此,陈蘅的工作重心自然不在他身上,这次主动约饭实属特例。

“你知道那个很火的真人秀吧。”陈蘅说。

“知道,别搞得我跟不会上网似的。”

《明星冒险家》是这两年最热门的真人秀节目,每期都会请五六个明星参与。与别的真人秀不同,《明星冒险家》更加深入明星的真实生活。在录制期间,除了需要明星配合的几个小环节,其他时间明星都各自正常生活、工作,但总会有一台摄影机隐藏在暗中,秘密观察着拍摄对象的一举一动。这台摄影机何时何地出现,明星自己也不知道。有时节目组还会假扮路人跌倒在明星面前,或是假扮查水表的人进入明星家里制造事端。节目的口号是“打造最真实的真人秀”。

节目播出后引起了巨大争议,有评论说这是在助长观众偷窥他人生活的不健康心理,也有人认为损害了公众人物的权益。但有争议就会有流量,几乎每个登上《明星冒险家》的嘉宾都获得了巨大的关注度。

“我为你争取到了参与《明星冒险家》的机会。”陈蘅说。

孔敬端着酒杯,没有说话。这档真人秀对参与者是把双刃剑:表现好的人自然身价倍增,可也有的人备受指责。而且,一旦参加,他的生活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遭受节目组未知的“侵犯”。因此,这档节目请的都是急切想要大火的新人,或是亟待翻红的过气明星。

“我考虑考虑。”孔敬说。

“不要轻易拒绝。”陈蘅又换上了那副严肃的表情,“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你知道现在竞争有多激烈吗?虚拟偶像也开始抢占市场了……对了。”她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你的虚拟形象授权书,希望你授权的是阿钊的角色。”

“阿钊”是孔敬在《林中路》里饰演的刺客之子。如今虚拟偶像已成风气,许多人抛弃了真实的明星,转而迷恋起虚拟形象,因为后者永远不会老去,也不会有丑闻。孔敬清楚自己最有商业价值的形象依旧是三十年前的“阿钊”,或许比他目前本人的身价还要高。

“在这里签字。”陈蘅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处空白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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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敬记得自己曾梦到过类似的场景。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梦,直到他醒来那种悲惨的感觉仍挥之不去——就跟现下这群人一样,他和无路可走、面目模糊的人聚集在一起,淋着淅淅沥沥的雨,仿佛等待命运的裁决。不过,让他觉得悲惨的不是命运,而是等待过程中的无聊。看吧,这群人一个个百无聊赖地站在雨中,就连彼此交谈都懒得抬高声音。他们在镜头和写真前总是神采奕奕、个性十足,可现在看起来似乎都一个样,难以分辨。

这是他们第一天参加《明星冒险家》的录制。雨水来得不偏不倚,就在节目将要开始时纷纷落下。副导演,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小伙子为他们解释节目流程。每个人都听得心不在焉,只希望游戏早早开始。孔敬偷偷观察着他的同伴,也就是一起录制新一期的明星们。他当然都认识,在许多场合也都见过,但私下里没有交集。其中三个只有二十岁出头,想要靠着这个节目积累人气,他们到现场后就自然凑在了一起。他与另一个年龄相仿的男歌手林克被排除出年轻人的圈子,相对无言。雨下得越来越细密了。游戏很无趣,不提也罢。

游戏作为开场只是节目传统,为了让观众迅速进入以这五人为核心的语境中。谁都知道接下来的录制才是真正的“冒险”。大众喜闻乐见的“冒险”。

聚餐时,他们稍稍放松下来。其中一个女孩是某女团的成员,她特意走到孔敬身旁敬酒,想要向她请教关于表演的问题——她今年的工作重心是转型为演员。女孩恭恭敬敬地与孔敬碰杯,言必称“老师”,倒使孔敬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他曾在某活动上见过她,那时她冷淡的态度与此时截然相反。另外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唱起了林克的代表作,旁边选秀刚出道的女演员轻轻应和着。天空适时放晴了。除了总是一脸忧郁的林克,其余人变得像刚刚活过来一样,气氛融洽。

林克站起身,默默去屋外抽烟,孔敬也跟了上去。“借个火?”孔敬说。他对林克很好奇,毕竟这位曾经被誉为传奇的歌手已经消失在公众视野快二十年了,这次复出参加真人秀一时间成了热议话题。

他们并排站在门口抽烟。雨后泥土泛起阵阵潮湿的土腥味。

“这对你不好。”从游戏开始就几乎沉默不语的林克突然说道。

“什么不好?”孔敬茫然地扭过头。

“这个。”林克晃了晃手中快抽完的烟头,锐利的目光盯住孔敬,用梦游般的语气提醒说:“拍摄已经开始了。”

孔敬这才醒悟过来。陈蘅早就告诫他无数次,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真人秀。从他来到节目现场,录制就已经悄然开始,并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持续下去。而抽烟这一行为,在对明星道德义务严苛的公众间并不是加分项。

“他们并不一定会剪进去吧……”孔敬想。随即,他又想到了上一期,一个总是饰演邻家女孩的演员被节目组拍到抽烟的镜头,导致其形象几近崩塌——每个参与录制的艺人的经纪公司都和节目组签订了复杂的合约,对节目最后呈现出来的内容不得干涉,哪怕这些内容是在参与者本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的。“这是赌局。”陈蘅曾说,“赌他们会拍到什么,赌拍到的东西会激起什么样的反响。”而观众守在屏幕前,期待挖掘出参与者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难怪会有非议者称这个真人秀“不过是狗仔的某种变体”,却挡不住创造纪录的收视率。

吃完饭,大家等待节目组派来接自己回家的车子。莫名压抑的氛围再次笼罩,五人又恢复成最初的样子,好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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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他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找过来的本子他都看不上——并非眼光高,是质量确实一言难尽。而那些他感兴趣的本子,在导演面试过之后往往与他无缘。他不是流量明星,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力派演员。这不上不下的位置,希望与失望间反复的折腾,无数次的拒绝,都使他愈加意兴阑珊。他考虑过提前退休,毕竟他至今未婚,没什么家庭负担,积蓄也不是普通上班族比得上的。可是,作为童星出道的他,并不清楚自己能否过得惯素人的生活——自从10岁拍完《林中路》,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为镜头而生的。

每天早晨,他十一点起床,然后做简单的早餐,去阳台吃顺便晒晒太阳;早餐他会多吃一点,这样中午就不再吃东西了。他利用午后的时间回复各种事务性工作,接着在客厅照着健身课程运动。夜幕降临,如果没有其他事,他会给自己做一道美味的蔬菜沙拉作为晚餐。一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他享受这种难得的有规律的生活,虽然这也意味着事业的止步不前。

这天醒来时,他没有意识到与以往有何不同。他照常做早餐,然后端着盘子和牛奶去宽敞的阳台用餐。手机响了,是他一个摄影师朋友打来的。摄影师是他圈内屈指可数的真正的朋友,他们是在拍那部失败的电影时认识的。摄影师豁达的态度陪伴孔敬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阶段。

“你猜我在哪儿?”

“你不是在片场吗?”

“是。跟你说个可乐的事儿……”摄影师压低了声音,“那谁今天简直换了个人。无比配合,任劳任怨像头老黄牛,见谁都喊‘老师’,对群众演员嘘寒问暖……”

电话那头笑得快要说不下去了。

孔敬知道摄影师所在的剧组,主演之一正是跟自己一起录制《明星冒险家》的年轻男演员。此前,摄影师私下吐槽过很多次,那位“小爷”是如何不守时,脾气大,不尊重现场工作人员;最关键的是,演技差而不自知,多拍几条就甩脸子。

“这真人秀威力有那么大吗?真希望那帮难伺候的主儿,在拍我们戏的时候都上一上……”

孔敬也应和笑着。他听闻节目摄制组会以许多出人意料的方式进行拍摄,比如先派一支拍摄团队假装进行录制,可实际上真正的镜头却隐藏在其他人手中。更有甚者,会假扮成其他身份的人士(如快递员、群众演员、保安等等)与参与者进行接触,偷录下最真实的反馈。前几期就有几个参与的明星由于缺乏经验和警惕,栽在了节目组的花招上。

“你今天怎么样?”吐完槽后,摄影师颇感兴趣地问。

“没怎么样,我连门都没出。”孔敬说,“他们总不能把摄像头安我家里?”

“那可不一定哟,”摄影师笑着说,“快起来找找。”

挂断电话,煎蛋已经凉了。孔敬将煎蛋倒进垃圾箱,回到客厅。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试图找出某种异常,尤其注意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随即他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这是违法的。”他自言自语道。

还没等换下睡衣,陈蘅的电话打来了。

“你今天干吗了?”

“什么也没做,刚吃完早饭。”

“没出门?”

“又没工作……”不知为何,每次与陈蘅对话他都觉得自己先矮半头。

“那节目组拍啥?”陈蘅的语气难以置信。

“什么?”孔敬吃了一惊,“可是这样不是很安全?”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陈蘅气得快要乐出来了,“你闷在家里安全是安全了,可没镜头啊!那上这个节目还有啥意义?你不知道其他公司的艺人为了呈现好镜头有多拼?”

孔敬叹了口气。

“又不是两岁孩子了,赶快出门。”陈蘅下命令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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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并没有什么不同。能有什么不同呢?难道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节目,真的能让世界变得有所不同?孔敬觉得自己有些想法很可笑,就像他上电影学院时,表演课老师经常重复的那句话: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没错,你们里面有的人日后可能成为大明星,但还是要记住这句话。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否则当不了好演员。

他时常会想起老师的话。好像别的东西全忘了,只记得这句话。有时是为了不使自己得意忘形,更多时候则是宽慰。人的痛苦大多源于过剩的自我。入行三十年,面对镜头时他好像仍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总是犹疑,不确定,害怕犯错。直到今天,他还没能对他人的评价淡然处之。偶尔他会在网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如果看到负面评论还是会沮丧。马上就要四十了呀!人不能什么都想要,不能在自我折磨中不断内耗。

他准备在小区里跑跑步。如果在平日,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宁愿宅在家里。可是为了这档“最真实的真人秀”,他必须要强迫自己做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难道观众们不知道,既然是“秀”,就必然虚假,甚至比扮演的角色还要不真实?或许正是认识到了过分的虚假,才勾起了人们窥探的欲望。孔敬塞上耳机,稍作运动,开始慢慢地跑起来。

跑了一圈后,他浑身微微发热,坐在长椅上休息。对面是一条小河沟,常有人下到岸边钓鱼,这时一个人也没有。摄像机会藏在哪里呢?他仔细地观察四周的动静,除了偶尔走过一两个人,没有任何风吹草动。额头上的汗干了,他稍微放松下来。算是交差了吧。

之后一周,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每天跑跑步,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到了周六,摄制组来他家里拜访,拍些素材。他知道就是因为没有素材,摄制组才会主动上门。他心里有了莫名的歉意,因此十分配合。

半个月后,新一季《明星冒险家》第一集播出了。孔敬第一时间在家里用二倍速看完,主要是寻找自己的段落。果然,他的镜头是最少的——节目组似乎故意为之,只放了他在小区跑步的镜头,并且分成数段,插在其他人内容丰富的部分的间隙,造成了某种莫名的喜剧效果。他们是从哪里拍的?孔敬惊讶地研究起拍摄者的位置,推测那隐藏的摄像机究竟在何处。

关上电脑,孔敬开始等待陈蘅的电话。他知道她一定会打来,而且就在半小时内。他都能想到陈蘅会说什么。你除了跑步就不会去干点别的?她会说。算是白参加这节目了。她会说。这有什么办法呢?孔敬提前忿忿不平起来:别人忙着拍戏的拍戏,巡演的巡演,只有我无所事事,无戏可拍。他们不是想看真实吗,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是这个样子。

二十一分钟过去,手机铃声响起。

“你看了吗?”陈蘅头一句话说道。

“看了。”孔敬无精打采地准备承受接下来的嘲弄。

“真有你的。”陈蘅笑了起来,“你是怎么想到这招的?”

“想到什么?”孔敬一时有些发蒙。

“总之效果很好,继续保持。”

“效果好?”孔敬还在怀疑这是陈蘅最新的损人方式。

“你没看评论吗?”陈蘅说。

刚刚他确实没有勇气点开评论。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评论里他的热度是最高的。在其他人卖力表现完美无缺的形象或刻意制造戏剧性时,每天只有跑步的他成了网友口中的“清流”。大家都在夸赞他的真实,不屑于为自己制造话题,打造人设。

他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了热搜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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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演员,孔敬从未体会过“红”的感觉。当然,他知道自己足够幸运了,电影学院每年毕业那么多人,真正留在行业里的有几人?更别提由于能力和机缘陆续灰心离开的。能够坚持下来并以此为生的已算凤毛麟角。不过,这个行业就是这样,永远有更大的诱惑在前方。孔敬身边有太多与他不是一个量级的同行,他们关注度更高,收入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厚;他们面前总是有数不清的好本子、好制作任凭挑选,那些孔敬梦寐以求的角色,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众多选择中的一个。他们从来不会遭受拒绝和冷遇。与这些顶流接触久了,心中难免不平衡。但“可能性”永远敞开着,最可怕的就是“可能性”:好像总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在耳边告诉他,你也有可能成为这样的演员,拥有他们的生活。每当看到他们,孔敬总觉得又回到了10岁,坐在那个众星捧月的小演员后面,渴望日后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话说回来,曾经那个令他嫉妒不已的小演员如今早就退出了行业,开了一家小饭馆为生。孔敬每年都会去几次,跟他叙叙旧。每次见面,孔敬的虚荣心就满足一回。你被淘汰了,而我还在。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的是:我正是靠着最初的那份嫉妒之心才坚持到了现在。

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站到过舞台中央。他的名字在一小撮影迷心里是传奇,但他的脸在大众眼中依旧模棱两可。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不会引起轰动,他下飞机从没有声势浩大的粉丝团迎接,明星合影他也永远轮不上C位。其实他并不真正在意这些,但令他不安的是随年龄增长的恐惧:自己也有可能被淘汰。每年都有那么多新人火起来,而在他身后,还有那么多被遮蔽的名字看着他的身影,每个人眼中都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

他觉得自己是个游到了湖中心的人,水最深的地方,容不得他做片刻停留。他只有不停地往前游,向着想象中的彼岸。他接触过的几乎所有同行——不论红还是不红,年轻还是年长,好像无一例外都有和他类似的焦虑。大家都不想做那个最先沉底的人。

他又想起表演课老师另一句话:“大器晚红”才是最保险的。这话是有一次师门聚餐时专门说给他听的。作为童星出道的演员,他的经历比其他同学显得特殊。酒酣之后高谈阔论的间隙,老师特意把他叫到身边,说了那番话。童星是最容易陨落的,老师说,你要耐住寂寞,争取做那个“大器晚红”的人。那时观众对你的认可才是真实的。

现在他确实红了,因为在真人秀节目里表演跑步。

他不停地搜索自己的名字。许多人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觉得他“太可爱了”“好真实”;有人贴出了《林中路》的剧照,证明自己是资深影迷;还有人将他节目里跑步的片段做成了表情包……他的微博粉丝数短短几天就增长了四十万。

与此同时,他的虚拟形象“阿钊”也正式上线,付费下载人数首日就突破百万。明星的虚拟形象会运用在各种生活场景里,你可以跟它聊天、互动,成为你的生活管家;还会定期收到以虚拟形象为主角的订制数字电影短片。

孔敬也下载了一个“阿钊”。他戴上VR头盔,导入数据。片刻之后,当那个少年向他挥手打招呼时,孔敬有了很强烈的不真实感——三十年前的自己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好,我是阿钊。感谢你的下载。”

“我也是你。”孔敬忍不住伸手向前摸去,被阿钊躲开了。

“对不起,我没有听懂你的问题。”

“你几岁了?”

“我十岁。”阿钊说,“我是取自电影《林中路》里的虚拟形象,永远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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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

孔敬又看到了那个人的微博私信,ID名为“359286”。从聊天记录里可以看到,这个人自五年前开始,每隔几个月就会给他发一条内容相似的私信——“你眼里的光去哪里了呢?”孔敬曾打开他/她的页面,发现全是《林中路》的剧照和截图,准确地说全是阿钊的截图。很明显,这是他的影迷。也因为这个原因,孔敬并未将359286拉入黑名单。

可是,三天前,也就是阿钊虚拟形象上线的第二天,359286的私信内容变成了“我恨你”,连续发了三天。这段时间给孔敬发私信的网友激增,他不可能一一打开,但和359286的相遇仿佛命中注定,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熟悉的ID。他回复“为什么?”没有回答。到了晚上依旧是“我恨你”。孔敬将359286拉入了黑名单。

网上总会遇到奇怪的人,更何况他是公众人物。很多明星都对狂热的粉丝不堪其扰,甚至生活中遭遇许多出格的事。孔敬每次听闻这样的事,都会庆幸不火也有不火的好处。

对公众人物而言,收到奇怪的私信实在太正常了,但是“我恨你”三个字还是有些触目惊心。他回到沙发上愣了愣神,戴上VR头盔。短暂的数据读取后,三维立体的阿钊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孔敬每晚都会跟年轻时的自己聊聊天,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你有恨过谁吗?”

“阿钊是虚拟人物,不会恨人。”

“那如果有人恨你怎么办?”

阿钊双臂交叉,做思考状。孔敬仔细观察对方的动作、神态,感叹科技的发展。

“阿钊认为,恨一个人,往往是对那个人没有完全了解所致。”

“怎么讲?”

“恨是片面的,正如爱也是片面的。”

人工智能早晚有一天会取代人类吧,孔敬想,至少代替人类去思考。但是他并没有对这样的前景感到担忧。他想,如果真是如此,说不定人类的幸福感反而会提高。

每次与阿钊聊完天,孔敬的内心都会平静下来。他的生活被太多简单粗暴的爱与恨包围着。节目第一期播出后,他收获了太多的爱慕,但除了最初短暂的兴奋,他愈加忧虑起来。大众是善变的,凭着几次跑步,这样的喜爱又能维持多久?当然,他毕竟是节目的受益者,至少比起那个年轻男演员——节目组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彬彬有礼地与群众演员交谈后,扭头时的一抹不耐烦。这一幕被人单独截出来放到网上,收获了众多嘲讽。其中点赞最多的评论是“谁能想到,一个演技不精的演员最终还是倒在了演技上”。

“太假了”“没想到他是这么虚伪的人,路转黑”——孔敬看着下面的评论,觉得头皮发麻。他想象如果被骂的是自己该怎么办?而这样的情况可能仅仅是一夜之间。就在12个小时后,男演员用微博宣布自己将退出节目录制。

“这个真人秀是艺人们的角斗场,笑到最后就是赢家。”通电话时,陈蘅如此说道。这段时间,这位大牌经纪人与孔敬的联络变得出奇频繁,大多是商量接下来的合作项目。《明星冒险家》播出后,大量的广告代言、影视剧剧本、节目邀请蜂拥而至。孔敬却高兴不起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用刻意做什么,保持现状就好。”

孔敬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自己的想法:“不如我也退出如何?咱们见好就收吧。”

不出所料,陈蘅断然拒绝。

“你知不知道,违约要付多少违约金?XX(那个男演员)是没办法。你这样做不是自毁前程吗?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从陈蘅说出“角斗场”三个字,孔敬就明白当初她为何推荐自己去参加《明星冒险家》了——即使他被毁掉,对公司也算不上什么损失;而如果火了呢,就像现在这样,最后赚的也是公司。无论如何,派他走上角斗场,都是件低风险高收益的事。

- 9 -

孔敬没想到林克会主动给自己打电话。

早在刚入行时,孔敬就听过这位歌手的几首代表作,当时可谓红遍大江南北。不过,林克素来以性格孤僻和行为怪异著称——就在事业最顶峰时,他突然宣布隐退,据说连他的经纪公司都未提前告知,闹得沸沸扬扬。经过二十多年的隐居生活,林克声名不坠,他每一两年会发布一首新歌,但从不出现在镜头前,也不接受任何采访。忘了从何时起,媒体提到他时都会冠以“传奇歌手”之谓。

因此,最初林克宣布参加《明星冒险家》,引发了巨大的关注。所有人都在欢呼这位传奇歌手重出江湖,尤其是上了岁数的歌迷,纷纷表示“活久见”。这也使本季《明星冒险家》比上季收视率翻了番。然而,第一集播出后,林克的口碑即呈两极分化趋势:有些观众认为他依然保持了独特的个性,而另外一些观众觉得,所谓“个性”只是任性,甚至不尊重人。比如面对节目工作人员,林克总是显得敌意重重,不许节目组进家采访,并且在采访当天(约在一家私密的咖啡馆)放了节目组鸽子。“既然来参加节目,最起码的配合还是要有的吧。”许多人评论道,也有人为林克开脱:“展示自己的真性情也是勇气啊,如果都像XX一样虚假还有什么意义?”

不论如何,林克二十多年间积攒的口碑正在崩塌。很多人惋惜,如果林克能够继续抵挡住诱惑,不轻易出山,他传奇的形象一定能保持更为长久。同时也有小道消息迅速流传:林克此次复出,为的是偿还做生意失败的儿子的巨额债务。

对于这背后原因,孔敬所知并不比任何人更多。他接到电话那晚是凌晨三点半,通常没人会这么晚打过来,况且还是陌生号码。孔敬下意识觉得是自己的电话被泄露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得换号码了,类似的事他之前也遇到过。

“我想跟你聊聊。”电话那边是一个男人疲惫的声音。孔敬觉得耳熟,却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终于想起自报家门:“我是林克。”

当然没问题。他与林克约好第二天中午来家里吃饭。翌日一早,孔敬让助手带了酒,还叫了豪华火锅外卖,甚至还拖了地——这样一位传奇歌手的到来,让他不免感到紧张。

林克直到下午两点才摁响门铃。“有酒吗?”来客第一句话问道,见到摆在客厅桌子上的火锅套餐,他愣了一下,说:“我已经吃过了。”

没有多少寒暄,林克像是渴极了,迅速灌下两罐啤酒。接着,他开始四处在客厅游走,仿佛寻找什么遗失的东西。“你在干吗?”孔敬问。“你没检查过吗?”林克一边寻找一边喃喃道,“摄像头。”

“他们不会在家里安摄像头的,那是犯法。”

“其他人也这么跟我说,可是……”一无所获的林克颓唐地回到沙发上,开启第三罐啤酒,目光转向孔敬,“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那是夹杂着恐惧、困惑与空洞的目光。林克说,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为此他仔细检查了家里的各个角落,甚至刨开了木板墙。之后,这种感觉延伸到了家门以外:他走到哪里都觉得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无形的窥视。他快要被这种被窥探的感觉逼疯了。

孔敬怜悯地想,这是典型的被迫害妄想症。林克的成名是因为其炫目的才华,但他的性格本身并不适合这个圈子。当年隐退时他曾说过一句过激的话:“我不想被当成动物园里的猴子。”

“我再也写不出新歌了。”林克明显带了醉意,“我发现那些作品根本不重要,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我的名字,只是‘传奇’……至于我写的歌,在这个称呼下面毫无意义。”

可是这个称呼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啊,孔敬心想。但他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对方的感受,因为他想到了十年前,自己用尽全力拍了一部最终让自己跌入谷底的电影。好像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怀疑。怀疑什么?他也说不好。怀疑自己的才华,怀疑价值的意义,怀疑这个世界……从那时起他好像就缺失了什么东西,飘飘荡荡,随波逐流。他意识到自己唯一的价值就只是这个名字,或者说营造出来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他与外界一同营造出来的,却早已不属于他。他需要凭借它赚钱,按照流行的趣味不断修正这个形象。至于说真实的他,对这个形象而言毫无意义,只会有害而无益。对其他人来说,只有这个形象才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

“你只是太紧张了。”孔敬说。

他们喝到了晚上十点钟。孔敬醒来时,林克已经离开了。他最终也没有问林克为何会突然找自己喝酒,也许是觉得同病相怜或是性格相投?他戴上VR头盔,阿钊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次,他什么也没问。正是这个形象为他得来了现在这座市中心的大房子,得来了无数人的钦羡,得来了如今的一切……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会终其一生喂养这个形象。至于说“自我”,不要让这个容易坏事的家伙露面了。陈蘅说得对,笑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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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播出后,孔敬第一时间看完了。他这段时间过得很谨慎,除了与林克喝酒,其余照旧。关于他的镜头依然是跑步居多,因为除此以外他几乎从不外出。不过,这集播出后关于他的热度明显降低了,观众的兴趣更多被女团成员和选秀歌手的精彩生活吸引。并且,他从众多评论中发现了几条不利于自己的评论。“其实这种人才是最心机的。”评论甲说。“他之前不是挺热衷拍烂剧和参加晚会的,怎么到节目里就成了淡泊名利风,太做作了吧。”评论乙说。最令孔敬担忧的,是这几条评论都有很多点赞。

他没想到口碑逆转来得这么快。明明自己跟上次表现得一模一样,收获的评论却天差地别。虽然他这些年见过太多类似的事,但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同。他主动给陈蘅打了电话。

“别担心,只是你更有名了而已。”陈蘅宽慰地笑着说,“不过总玩同一招,观众确实很快就会腻了,你该想想用什么方法重新吸引关注。”

能有什么方法呢?孔敬也犯了难。他的生活原本枯燥,性格又害怕犯错,节目组几次跟拍,最后只剪进节目几分钟,也许真的太无聊了吧(他恨这个词,因为他导演的那部失败的电影,许多影评人的评价就是“无聊”)。有的演员没什么演技,只凭性格有趣也能爆红,孔敬自知不属此类。在参加《明星冒险家》之前,他已经丧失了对事业出现转机的祈盼,因此当转机突然降临,他更加害怕它会稍纵即逝。

他甚至想到发短信约几个暧昧对象吃饭。她们无一例外是与他拍过戏的同行,都是相处几个月便无疾而终,这种事在演员中很常见。短信发出后,她们大多拒绝了他,只有其中一位给她回了电话。

“你想请我配合吗?”她问。

“什么?”

“别装了,你是想让我配合你提供素材,你不是在录制那个真人秀吗?”她在电话里说,“我看了,你的部分确实太无聊了。我可以帮你,但我们得签份合同。”

“什么合同?”

“我当然不能白帮你啊,这个时候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要冒多大风险难道你不清楚吗?我要属于我的那份‘片酬’。”

那算了。孔敬挂断了电话。不知为何,他感到索然无味。其实对方提出的想法并非不可接受,或许还是双赢的合作。可他实在难以想象,签完合同后自己该如何跟她在生活里“演戏”。作为演员和曾经的导演,孔敬很享受工作带来的乐趣,但他知道这回和以往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暗暗阻挡着他。

“你觉得生活和演戏有什么不同吗?”

“阿钊知道有句俗语:‘人生如戏’。”

“那真实呢?真实重要吗?”

“阿钊就不是真实的人,恐怕很难回答。但我知道一位叫鲍德里亚的作家说过,‘真实比虚构更令人陌生’。”

孔敬最终没有再联系那位暧昧对象。就像冥冥中的命运故意要补偿他似的,就在几个小时后,他就接到了一通始料未及的电话。打来的是陈导演的女儿,她告诉孔敬,陈导演不行了,想见见大家最后一面。

陈导演三年前罹患癌症,进行秘密治疗,只有家人和圈内好友知晓此事。放下电话,孔敬呆坐在沙发上,一阵悚栗拂过皮肤。他惊骇的不是陈导演的病情(这样的结果知情者都已做好准备了),而是他忽然意识到,刚刚自己并没有很难过。相反,他首先想到的是,素材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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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敬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开车前往医院的路上,他尽量调整心情,脑子里想着曾经与陈导演相处的点滴。有些瞬间,他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悲伤,可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摄制组的人会来吗?他们有没有得到这个消息?于是,他又陷入新一轮自责之中。做个人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去想什么狗屁节目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想象中悲痛。一来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再者他们近些年并未有多少联系。《林中路》上映后,他与陈导演没有再合作过,联系自然也就少了。陈导演素来喜欢挖掘新人,之后发现的几个更年轻的演员迅速取代了孔敬的位置。后面两三部戏,孔敬都曾给陈导演打过电话,试探地问是否有适合自己的角色,得到的答复都模棱两可。后来,孔敬也自觉没意思,便没再问过。他承认自己对陈导演是有些不满的,这种不满源于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对谁都没说过,之所以采访时总会提到初见陈导演的故事,并不完全出于感激,更关键的是想要重新得到后者的注意。孔敬无数次揣摩过陈导演的心理,是因为自己演技不好?名气不够?口碑不行?抑或其他原因,他当然无从确认。这么多年过去,陈导演的形象早已不是最初的伯乐,而是变得令他望而生畏,仿佛一个难以取悦的父亲。

他没想到再次见到陈导演,变化会是这么大。素来以高大、威严形象示人的陈导演,此刻躺在病床上,鼻孔、嘴和胳膊插满管子,蜷缩成小小的躯壳。好像所有的脂肪和肌肉都蒸发了,只剩下紧紧绷在骨头上的皮。看到陈导演的刹那,孔敬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他真的体会到了彻骨的悲哀。

孔敬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陈导演的手。那手是如此轻柔,顺服。他站在病床前,安静而痛快地哭泣起来。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积蓄的悲哀顺着泪水流走。哭到最后一滴眼泪,他觉得身体轻盈了不少,转过身,才注意到病房里的其他人。除了陈导演的女儿,还有六七个他不认识的人,以及曾在《林中路》饰演他父亲的老演员,比电视里还要显老,他讶异自己进门时居然没认出来。

所有人似乎都被孔敬刚才的举动感染了,全都神色肃然,沉默不语,宛如在向陈导演做无声的告别。孔敬悄悄打量这些人的脸庞,心想里面是否有摄制组的人?随即又想到这种场合陈导演的女儿未必同意拍摄节目。刚才那一幕如果没有被拍到真是可惜了,孔敬心想,那种发自肺腑的真实感情,无论多么伟大的演技也是表演不出来的……

做个人吧,他对自己说。

“爸,你想说什么?”陈导演的女儿注意到了父亲睁开了眼。

一时间所有人都围拢过去。陈导演微微睁开眼,嘴唇翕动着,艰难地注视着众人,最后盯住孔敬。“您想跟我说什么?”孔敬连忙再次握住导演的手,俯下身。他回忆起在那间厕所里,陈导演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回忆起陈导演对自己说过的话,“要永远记得那份嫉妒”。这句话曾让他得以真实地面对自己。可是,他现在又不那么确定了。此时,他很想问问陈导演,一个人该如何变得坚定?但对方再也没办法给出回答了。

陈导演艰难地想要说什么,可发出的只是不连贯的喘息声。看起来,这个老人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孔敬紧紧攥着他的手,像是千里赶来的儿子努力想要听清父亲的临终之言……多么动人的场景啊——一个念头控制不住地从孔敬心里冒出来——如果没拍下来就太可惜了。

“别太过伤心了。”

众人走出病房时,老演员拍了拍孔敬的后背。

“以后有时间咱们一起喝喝茶,聊聊天。确实好久没见了。”老演员说。

他们互相宽慰了几句,然后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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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播出时,孔敬欣喜地发现自己在医院的表现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他看到镜头里无声哭泣的自己,身边围着的其他人,病床上骨瘦如柴的导演……他是理所当然的中心人物,镜头几乎全凝聚在他的身上。还有那个恰到好处的特写,使他的每一滴泪,每一个因悲戚引发的面部表情,每一次眼皮和嘴唇的颤抖,全都原原本本地呈现了出来。一个缓慢但完美的长镜头。孔敬回放了两遍,欣赏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怎么能如此有力量呢?这就是艺术,完全不亚于《林中路》里那段经典片段的表现。时隔三十年,孔敬认为自己终于有了另一部代表作,尽管只是一档真人秀节目,但艺术就是艺术,正如伟大的画作是画在墙上还是地板上都无关紧要。他相信懂得这一点的观众完全能体会到这个震撼人心的片段的美妙之处。

他重获了某种信心,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甚至想到,有没有可能这是老导演对自己的补偿?在临终之时,导演精心准备了这幕完美的告别。既是对他的交代,也是一个经典导演告别人世最好的方式。孔敬觉得自己能被选中,真的是太幸运了。

他想要把此刻的心情与他人分享,想来想去,还是拨通了陈蘅的电话。虽然他对陈蘅有许多不满,但对她的艺术鉴赏力还是信任的,而拥有这个能力的人在他的行业里并不多见。孔敬还记得二十年前,刚刚入行的陈蘅主动走过来与自己搭话,说《林中路》是她最喜爱的电影,而阿钊是她印象最深的角色。那是他们合作的开始。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没被陈蘅抛弃,也是要归功于她对这部电影的私人感情。

陈蘅的电话显示正在通话中。孔敬挂断了电话,没几秒钟陈蘅就打了过来。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孔敬高兴地说。

“你到底怎么想的?”陈蘅的语气很疲惫。

他熟悉这样的语气,往往是自己犯了严重的错。他的心沉了下去,问:“怎么了?”

“你没看评论吗?”

刚刚他确实太兴奋了,没有打开评论,或者说并不想让评论破坏内心的满足。此时,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赶忙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第三集的评论区。几乎清一色全是骂他的,原因是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点赞数最多的几条全是说他在这种场合穿红色非常不合适,是对陈导演的不尊重。还有人嘲讽说,他这些年总是在采访中蹭陈导演的热点,而后者根本不屑于搭理他。

“你为什么要穿红色的衣服?”陈蘅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但却透露出比愤怒更让人沮丧的潜台词: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孔敬无法回答。自己怎么就选了那件红衣服呢?他根本没有印象穿了那件衣服,当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衣服上,不过是随便套了一件。他确实没考虑到那么多,可是仅仅穿了件红衣服,又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吗?

“当然,这也不排除是其他艺人的公司在故意带节奏。”陈蘅叹了口气,毕竟为了争抢代言和资源,类似的事很常见,“我会联系公关公司处理妥当的。只是求求你了,哥,别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好不好?否则……”她顿了顿,好像考虑要不要说出口,最后还是说了:“否则没人能救你了。”

挂了电话,孔敬茫然地坐在沙发上。他失落不是因为被骂,而是根本没人讨论那个镜头。比起一件红衬衫,它是那样微不足道,甚至它越生动就显得越不堪。当他被认定为一个“蹭热点”的过气演员,其他的一切便不再重要了。

他坐了很久,直到客厅渐渐暗下去。他忽然打了个冷颤,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他起身,打开电视柜,然后掀起地毯,又检查了沙发缝隙和吊灯。一无所获。但他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凝视。他不甘心,先用创可贴贴上了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然后走进卧室,考虑着该从哪里开始搜寻。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登录VR,找阿钊聊天。当阿钊出现在面前时,他察觉到阿钊的目光与往日有所不同。孔敬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对方的眼神里似乎有某种说不清的怜悯和鄙夷。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头一次对阿钊发了火。

“阿钊不懂你的意思……”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阿钊不懂你的意思……”

阿钊恢复成了单纯和无辜的眼神,那里面闪烁着属于少年的光彩。孔敬想,自己真的曾拥有过这样的目光吗?即使如此,它也早已消逝很久了,久到他都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注视。

“对不起。”他低声说。

“阿钊不懂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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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敬是在凌晨三点接到那个电话的,上次这么晚给他打电话的还是林克。他们俩自从上次喝完酒后便再无联络,连短信都没发过。林克的性格就是如此,而这样的个性越来越得到观众的体谅——后面几集播出后,林克的风评逐渐转好,评论里越来越多的人称赞林克的真性情,甚至他的孤傲和不合时宜也成了众多观众喜爱的原因。相反,孔敬的口碑呈逐集下滑趋势,人们已经开始用“人设崩塌”来形容他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人弄得明白。观众的口味变化莫测早已不是新鲜事,可转变的速度还是出乎了他的预计。孔敬觉得自己还没好好享受名声带来的快感,就要开始面对它的反噬了。远在家乡的父亲在某天忧心忡忡地打来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注重名誉——他的父母都是那种传统而本分的人,一辈子在一家单位工作,家里出了当演员的儿子纯属意外。之前孔敬从未爆得大名,老两口也不像有些童星出身的父母那般,对子女的事业干涉过多,只要孔敬工作稳定,还能挣钱,就足够了。但很明显,这次事情的发展引起了他们从未有过的不安。电话里,父亲小心翼翼地提起网上许多人对他的评价,还说他的母亲这几天都没睡好觉。

“一个人的名声摧毁很容易,想重建就难了。”父亲说道。这句话孔敬从十岁入行后就经常听父亲说起。

“再难还能难过十年前吗?”孔敬说。他指的是导演电影失败的那段日子。

“这次不太一样……”父亲寻找着措辞。其实,孔敬知道父亲想怎么说:上次人们只会对他的才华和市场号召力产生怀疑,可这次,人们质疑的是他这个人本身。

“那我有什么办法?”孔敬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他不想吵架,就挂断了电话。

相较而言,陈蘅要乐观得多,她不明白孔敬究竟在纠结什么。“最重要的是名气,是曝光量,两者你都已经有了,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维持住。”她说公司最近开了好几次会,为他后续的活动做准备。孔敬一次也没去过。他害怕那无处不在的“凝视”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他没跟父亲说的是,其实自己这段时间何尝不是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每至深夜,他都觉得自己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分解——不是那种手起刀落的干脆,而是一点点溶解,直至最后四分五裂。他脑子里会同时回荡许多声音:“一个人的名声摧毁很容易,想重建就难了”“否则没人能救你了”“真实比虚构更令人陌生”“我再也写不出新歌了”“这个真人秀是艺人们的角斗场,笑到最后就是赢家”“你演过戏吗?”……

凌晨三点,手机铃声响起时孔敬还未入睡。他盯着这个陌生号码好一会儿,才想起接通,而在接通的刹那又想到:原本可以不接的。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说:“我恨你。”

“你是‘359286’吗?”

对方沉默了。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你为什么恨我?”

“你毁了阿钊。”

“我们能谈谈吗?”

“谈谈?”

“是的。”孔敬说,“我想跟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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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说不清促使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冲动源于什么:与一个说恨自己的陌生男人见面,还是凌晨。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路灯彼此抚慰似的各自亮着。柏油马路像是淋过水,偶尔有车经过时被照得闪闪烁烁。空气干燥而冷冽。他穿上厚外衣,还戴上了围脖,站在小区路口的广告牌前。那个口腔医院的广告招牌在夜色中非常醒目。他已经等了二十分钟,那个人还没来,自己站在这里反而显得十分可疑。但是,孔敬很清楚,一定有隐藏在黑暗中的摄像机在对着自己,像是一双隐秘的眼睛,这毫无疑问。对它而言,自己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素材”。此刻,它一定很诧异,这个“素材”究竟在搞什么鬼?

或许,他只是受够了——受够了被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们所左右。他们是一句句留言、评论,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网名,却拥有足以改变他人人生的能力。孔敬想要真正地看到他们,哪怕只是其中一个。今晚,他有种自救似的急迫,想要看到评论后面那个真实的人。哪怕只是其中一个。

又一刻钟过去了,街道上仍然没有人影。他不会来了,孔敬失望地想。他刚想转身离去,一个人突然从旁边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孔敬吓了一大跳,连忙快步走到一盏路灯下,这让他觉得安全些。

那是个身材臃肿的男人,戴着一只大大的黑色口罩,几乎包裹住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孔敬。

“你早就到了?”孔敬首先开口。

“你真的是孔敬吗?”男人怯生生地说。

“可以现在拿手机搜我的照片。”

“不用了。”男人叹了口气,“你是孔敬,但不是阿钊。”

“他是我的一个角色。”

“不!”男人忽然大吼起来,“阿钊就是阿钊,不是什么你的一个角色。跟阿钊比起来,你什么也不是。”

“好吧。”孔敬差点被气笑了。他知道许多人沉迷于二次元,如今也有不少人开始迷恋虚拟形象,但眼前这个人显然迷恋的不是前两者,而是三十年前的一个电影角色。

“如果没有阿钊,我可能早就死了。”男人说,“那年我第二次复读又失败了,想看完电脑里存的最后一部片子就去死。然后我就遇见了阿钊,我感觉他就是另一个我,像我一样敏感、悲观。阿钊死去的那段我反复看了不下四十遍,哭了不知多少次。我想,阿钊在另一个世界死了,我要替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孔敬有些动容。听到自己塑造的角色切实影响了别人的人生,这不才应该是一个演员最有成就感的事吗?

“谢谢……”孔敬说。

“谢什么?”男人猛地抬起头,“可是你却亲自毁了阿钊,让他成了无数人的玩偶。我恨你。”男人的声音哽咽了。

“对了,你是怎么拿到我电话的?”孔敬忽然想到。

“是阿钊告诉我的。”

“阿钊?”

“昨天我只是随口问阿钊,你能联系上孔敬吗?他立刻就告诉我了。”

这是谁的恶作剧吗?还是系统的Bug?抑或真的是阿钊冥冥之中指引这个男人来找我,替他复仇……孔敬不愿再想下去了。

“谢谢你热爱阿钊这个角色。”孔敬说,“不过他是他,我是我,希望你不要入戏太深。”

“当然,他是他,你是你。你眼里属于阿钊的光早就没了。但是现在你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敌人?”孔敬惊骇。

“你早晚会毁掉阿钊的,只要我还在,就要一直守护他……”

男人身手比看起来敏捷,仿佛眨眼就到了孔敬面前。孔敬还没来得及说话,左脸就挨了一拳,仰面跌倒在冰凉的石砖地上。随即,他的脖子被紧紧地勒住了。

凌晨时分的街道上看不到行人,路灯的光似乎被凝冻,成了一层不流动的发光的雾。两个影子在光的雾气中扭打,显得异常黝黑。车子一辆辆从附近的马路上驶过,没有人发现他们。灌木散发出难闻的苦味。两个男人如动物般嘶吼着,喊出的语句都含糊不清。一台摄影机隐没在黑暗中,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像一只冷静的独眼。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