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2期|张定浩:风雨如晦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01
若要我挑出《诗经》中最喜欢的几首,《郑风·风雨》会是其中之一,因为它的简净,没有生僻词,千载之下依旧朗朗上口,也因为它的气象万千。
风雨,是天地之间的气象,又从来不仅仅如此。《礼记·孔子闲居》:“风雨霜露,无非教也。”这就是中国的教育,它借助感受力,在个人道德和宇宙天地之间寻找某种关联的通道,近身取譬,见微知著。而中国的诗歌,因其对感受力的倚重,就部分承担了这种通道的作用。具体到《风雨》这首诗中,我们能够看到宇宙生命是如何奇异地充实和鼓舞着个人的道德生命,并唤起一个由感知性所联结的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共同体,我们称之为君子。反过来,个人的道德生命也在以自己的微弱方式感染着这磅礴无限的宇宙。
关于这首诗,《毛诗·小序》是早期被公认为定论的解释:“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汉代三家诗皆无异义。于乱世里见到不改其度的君子,如同动荡不安的风雨中听闻依旧守时的鸡鸣声,同样地让人安心,进而生出喜悦。东汉之后,战乱连连,兵戈不断,风声雨声亦成为中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声音。直到宋代,朱熹《诗集传》转而从男女私情幽会的方向去解释,“风雨晦冥,盖淫奔之时……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抛开“淫奔”这样有其特殊时代性的陈腐词汇,这种解释亦有其通达人情的一面,直至今日,“既见君子”依旧是一句极其动人的情话。
朱熹的《诗集传》是一部截断众流之作,影响甚巨,但在《风雨》这首诗上似乎是个例外,男女私情之说在后世应者寥寥,并遭到明清学者的痛斥。清初学者毛奇龄《白鹭洲主客说诗》感慨道:“自淫诗之说出,不特春秋事实皆无可按,即汉后史事,其与经典有关合者一概扫尽。”他援引明代学者陈耀文《经典稽疑》,其中列数史书所载汉魏六朝诸多人物对《风雨》诗句的引用,力辨《风雨》并非简单的情诗。
如《南史·袁粲传》载:“愍孙峻于仪范,废帝倮之迫使走,愍孙雅步如常,顾而言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袁粲是南朝刘宋王朝的名臣,愍孙是他早年的名字,他因为倾慕魏晋名士荀粲,后来遂改名为粲。前废帝刘子业当政期间,荒淫残暴,时常公开凌辱大臣王公,有不从者辄杀之。讲究仪表风度的袁粲被逼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参与追逐之戏,这本是极大的羞辱,但袁粲借《风雨》诗句从容以对。后来废帝被诛,宋明帝刘彧在位期间,袁粲得到重用,直至成为临终顾命大臣,受托照顾幼主,史书记载其每每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于太平岁月则闲默静退,诗酒自适。后因不愿归顺萧道成,死于乱战之中,临终之前秉烛自照,对还在他身边的儿子袁最说,“本知一木不能止大厦之崩,但以名义至此耳”。
又如《梁书》《南史》和《广弘明集》都曾记载的梁简文帝萧纲在被侯景幽禁的最后岁月中所作的短序:“有梁正士兰陵萧世赞,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萧梁王朝的气象是康强而非颓废,前些年已有田晓菲《烽火与流星》予以很好地正名,而萧纲与其父萧衍、其子萧大器在国破身死之际依旧保持住的风度与尊严,也是诗教能够产生的最为真实切身的作用。
再如齐梁时期刘孝标所撰《辨命论》,纵论古今俊杰贤哲之穷通祸福,皆为天命使然,君子唯有知命守常,方能不坠于怨愤牢骚,并引《风雨》为证,“《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焉有息哉”。鸡鸣不为风雨所阻,君子求善亦不会为环境所改变。孝标历经宋齐梁三代,跌宕南北,沉沦不遇,却始终孜孜不倦,读书著述以终身。其《世说新语注》尤为后世称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孝标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驳或申,映带本文,增其隽永,所用书四百余种,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
在袁粲、萧纲和刘孝标的故事中,他们人生行迹虽各自不同,但在艰难动荡时刻所展现出的那种“存礼义于衰乱”的君子气象,可以说是不断为《风雨》这首诗增添着新的注脚。这是中国诗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一首诗和围绕它所发生的传统,并非仅仅只是文学的传统,也是人生的传统。
2
《风雨》这首诗,于诗意和字句层面,简劲平实,一唱三叹,堪可涵泳。
“凄凄”,形容气息寒凉。“潇潇”,通“萧萧”。宋玉《九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屈原《九歌》“风飒飒兮木萧萧”,荆轲《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皆有凄寒之意。但相较于“凄凄”之静态,“潇潇”则程度又进一层,多了一种摧枯拉朽的动态,寒风细雨也随之变成了疾风骤雨。
“喈喈”,声音众多且和谐,形容晨鸡初鸣之时,此时鸣叫的鸡还不算太多,所以还能辨别出一种此起彼伏的呼应,但这个呼应还是散落在各处的。 “胶胶”,三家诗作“嘐嘐”,也是目前流行的解释,但似不如“胶胶”意长。《庄子·天道》有“胶胶扰扰乎”句,王先谦云,“胶胶,固执而不解”。胶,本义为胶固,胶粘。鸡鸣胶胶,形容鸡鸣声日渐稠密,简直胶固成一个不可被风雨摧毁的整体,这种听觉和触觉之间的通感相当精彩。鸡鸣之喈喈,在程度上对应于风雨初起之凄凄;而鸡鸣之胶胶,恰与风雨大作之潇潇形成更高程度的对抗。
“既见君子”,于风雨、鸡鸣的声响铺陈之后,诗人给予我们的,是一个观看的场景。约翰·伯格《观看之道》的开头:“观看先于言语。儿童先观看,后辨认,再说话……正是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地位……我们只看见我们注视的东西,注视是一种选择行为。”
“我”能看见君子,是因为“我”一直在注视着君子这个形象,借助阅读,或借助口传,“我”在亲眼看见君子之前就已经知道君子的存在并非虚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有能力在君子出现时确认他就是君子。既,尽也,终也。既见,是在尽头终于见到,在“既”字背后,藏有一段漫长的等待;既见,也是有能力见到真实,“既”字,就是对于幻象的最终破除。同时,“我”既见到君子,同时就意味着被君子看见,意味着已置身于围绕君子所构建的那个令人安心的世界。
“云胡不夷”,此处的“云”字通常都作无意义的语助词解,但“云”字明明有“言说”的本义,郑玄笺释为“云何而心不悦”,孔颖达进而疏解为“云何而得不悦?言其必大悦也”,这些早期的注解中都没有完全排除“云”字的本义。我们前面说到“观看先于言语”,而在既见君子之后,言语也必将随之发生。夷,有喜悦和平静二解,但在这里作“平静”解更佳。云胡不夷,若从字面上直解就是,说些什么会不平静呢?和君子之间的交谈,说些什么都是好的,句句都能熨帖抚慰人心。这完全是一种真实体验之后才能有的独特感受。因此,云胡不夷,是既见君子之后的自然结果,同时也是既见君子的最好证明。
云胡,又据王引之《经传释词》和王念孙《读书杂志》,“云,犹如也”,“云何者,如何也”。这种解释倒是更为直接,其实和云之本义也可相通,只不过,此刻的言说首先是发生在“我”自己心里的设问与确认。既然见到君子,如何会不平静?
“云胡不瘳”,毛传:“瘳,愈也。”朱熹《诗集传》:“瘳,病愈也。”现在流行有“治愈系”一词,差堪比拟。既然见到君子,如何会不被治愈?
而“我”之所以能够平静,能够被治愈,是因为君子的感染力所致。君子不是跋山蹈海的烈士,只是知恒守常的读书人与做事情的人。《周易》中有恒卦,震上巽下,其象云:“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周易集解纂疏》解释说:“盖雷风至变,而至变之中有不变者存,变而不失其常者也,故曰‘雷风恒’。君子象之,以立身守节而不变易其常道也。”这段话径直可以拿来作为《风雨》一诗中“君子”的注解。从短时间看,风雨雷暴是一种扰乱日常、令人不安的变化;但从长久来看,风雨雷暴又是天地间最为平常的变化,它们总会到来,也总会过去。一旦知晓这变化的始终,就不会被一时的变化所扰乱心神。乱世亦是如此。所谓“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孟子·滕文公下》),这是中国人独特的历史观,张爱玲形象地称之为“竹节运”,“一截太平日子间着一劫,直到永远”。生逢乱世的人,如同突然置身于风雨交加之中,难免凄惶不安,但生逢乱世的君子会借助阅读历史来获得一个更为辽阔的视野,他会像经历过很多个坏天气的人一样镇定如常,依旧读他想读的书,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尽他认为应尽的责任。
王礼卿《四家诗恉会归》引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语:“世之乱也,日甚一日,君子行己之道,只得其常而已。以世乱而稍贬,非君子也;以世乱而加峻,是有心于矫俗,亦非君子也;故序云不改其度焉。魏卢钦称徐邈曰:‘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贵清素之士,于时皆变易车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为通。比来天下奢靡,转相仿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与俗同,故前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之无常,而徐公之有常也。’噫!兹为不改其度与!”
徐邈是魏国名臣,有性情也有能力,历经四朝,忠正清廉,一贯不讲究衣着,在反腐倡廉的时代,他因为俭朴被视为与时俱进的通达之士,但在歌舞升平的时代,他依旧还是这个俭朴的样子,却被视为老顽固。“是世人之无常,而徐公之有常也。”君子一言一行的尺度和标准不受外在时俗左右,而源自一个内在的更为恒久的价值观。陈启源以卢钦对徐邈的称赞来注解毛诗小序的“君子不改其度”,可谓深切著明。
3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风雨》末章,是三章中传诵最广的一章,也是这首诗的华彩片段。
凌濛初《言诗翼》:“如晦言其色。如月晦日也。写黑暗之状如画,且以两字变叠字,作末章便觉不板,诗家之法,其妙可以会意。”
“凄凄”是气息上的敏感,“潇潇”是听觉上的震动,而“如晦”则回到视觉。但这里的视觉,已是经历过前两章两次“既见君子”之后的视觉,是见过光明之后重新凝视黑暗。《说文·日部》:“晦,月尽也。”晦的本义,是指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即凌濛初所谓“月晦日”。此时的夜晚,月光几乎被完全遮住,是阴气最盛之时,同时,却也是阴尽之际,下弦月即将转变成上弦月,新的月份即将来临。风雨之夜,自然看不见月亮,于是就如同每月最后一夜那样黑暗。在“风雨如晦”这个比喻背后,既有对此刻风雨变化剧烈程度的体察,同时,却也暗藏了对于晦朔弦望这种循环往复的整体性预判,所谓“至变之中有不变者存,变而不失其常者”。因此,“风雨如晦”又不同于之前的“风雨凄凄”和“风雨潇潇”,它不仅仅是对于风雨的形容,也是对于风雨的判断。
“鸡鸣不已”,但就此时此地“风雨如晦”的形势而言,鸡鸣不已并不能使风雨散去,再立刻唤出一个光明。鸡鸣所服从的,是夜与日的小循环,这个小循环难以左右天地之间无数更大的循环,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只不过处在“一治一乱”的某个片段中。一个人终其一生不懈奋斗,可能也无法回狂澜于既倒,就像一个清晨的鸡鸣再怎么无休无止,也无法改变风雨如晦的现实。然而,奇妙的地方在于,即便如此,鸡鸣声依旧会在每个清晨响起,它服从于内在的生物钟;有些人也还是会不懈奋斗,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们服从于内心的道德律。
顾炎武《日知录》“两汉风俗”条:“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于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故范晔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所以倾而未颓决而未溃,皆仁人君子心力之为。可谓知言者矣。”
又“廉耻”条:“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里的既见之喜,虽出自两人之间,一室之内,但其带来的慰藉,却足以穿越时空,让孤独者不再孤独,让独醒之人不再凄惶。后世仁人志士,于国族危难时不惧不避,卷怀寂处时淡然自守,而鼓舞他们如此立身行道的,正是风雨中的鸡鸣之思和既见之喜,那君子既然曾经有人见过,此刻就必再有。
而中国的诗歌,从来就不是什么向着未来的文字幻梦,而是过往人世不可被磨灭的记录,是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
张定浩,1976年生于安徽,现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无形之物》《孟子读法》、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